房门轻响一声,黑衣男子已经退了出去,只剩下赵钧怔然站在屋中。薰炉中的香息馥郁渺远,像是沁着雨珠的花蕊气息,他茫茫然抬头四顾,视线最后落在了窗前的古琴上。
慢慢走到几案前,迟疑着伸手一碰,琴弦发出铮响,在空寂的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似是也因此而震惊,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动,此时却听琮瑢生音,珠帘轻摇间,有人自后方缓缓走出。
赵钧愕然回头,那一袭珠帘犹在摇晃,身着绿纱罗裙的淡妆女子朝着他低头作礼。
“太子殿下。”女子声音低微,眉目轻敛。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疑惑,似在竭力回忆,却又想不起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女子缓缓抬头,面容虽有几分憔悴,但五官还存留着当年的娟秀。“殿下已经忘记奴婢了吗?”她不无忧伤地说了一句,走到了那几案前。
玉手轻拢,琴弦铮铮,奏出流水鸣涧般的曲调。
窗外的阳光淡淡洒落在她的肩头,勾勒出柔和的光影交叠之美。琴弦颤动,曲声由激扬转为婉柔,似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树树杏花绽开娇颜,和着春风簌簌落落,映在了满湖波光之间。
“阿蓁?”赵钧听着那琴声,忽而惊喜唤道。
女子手指一顿,琴音为之中断。赵钧呼吸急促,一把扣住她的肩头,用力扳过她的身子。可细看之下,眼前的女子却无论如何也不是心中思念之人。
“你不是阿蓁……你是谁?!”赵钧惊诧道。
女子侧过脸,低声道:“我是菱红,阿蓁娘子的贴身使女,太子能否记起?”
赵钧忽而松开了手,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女子轻抚琴弦,又道:“当年我陪同娘子去繁台游湖,娘子在船上弹奏琴曲,太子在繁塔之上听到曲声,后来便循音追随。那会儿我还不知晓太子的身份,怕你是登徒浪子,生生将你推到一旁……”
“繁台?”赵钧看看菱红,又看看古琴,脑海中渐渐浮现了那一幅旖旎春景。
湖光如银,柳绿蝶飞,繁塔上白云缓缓,微风中馨香隐隐。那时的他并未带着大批禁卫,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少年公子那样踏青赏景,却被那婉转琴声吸引。兴致所致下了繁塔,循着曲声追至湖边,远远望去,一袭浅黄襦裙的少女正从游船上岸,旁边跟着一个抱着古琴的小丫鬟。
他不敢接近,尾随着她们走至繁台之下。丫鬟迎着春风放飞一只蝴蝶纸鸢,少女便欣然在那观看。纸鸢飘飘荡荡,潇潇洒洒,忽而一阵风过,纸鸢一头栽下,悬在了树枝间。
少女急得出声,他本在远处静看,听到呼唤不由上前,想要为她取下挂在树上的风筝。
——哪里来的浪荡少年?!为什么偷看我们放风筝?!
那个小丫鬟却凶狠狠地将他骂了一顿,生怕他别有用心。他本就不善言辞,只是局促不安地朝着少女行礼道歉,少女红着脸不应声,最终被丫鬟护送而走。
临了却还回过头,谨慎而又胆怯地望了他一眼。
春风拂过柳枝,蝴蝶风筝还在枝头摇晃,少女罗裙随之轻舞,一双明眸里满是羞涩与好奇。
他回宫后才知道,今日是傅泽山将军的夫人带着儿女前去兴慈寺进香,那位弹琴的少女正是傅将军幼女傅蓁。她本是一时兴起偷上游船,却不料,正遇到了他。
“菱红,阿蓁在哪里?”赵钧痴痴然抓住菱红的手腕,急切追问,“有人说她随着傅帅进宫受赏,可是这里不是皇仪殿,我要见阿蓁!”
菱红涩然摇头,哑声道:“娘子并不在这里……只是因为有人要害太子,所以她不能与你相见……”
“有人害我?”赵钧愣了愣,思绪又散乱不堪,忽而记起雪山之下敌军汹涌而来,喊杀震天。他痛苦地捂住双目,跌坐在几案边,颤声道:“傅帅……傅帅呢……”
菱红慢慢跪在他身边,低声道:“太子亲自带兵出征,协同我家主人一同对抗北辽,可是三十万军马最终葬身雪山之下。老将军被诬陷布阵不利,轻敌大意,更有人暗中散布谣言,说他有意通敌……他为证明自己忠君爱国,便……拔剑自刎。”
赵钧急促地喘息着,背倚着墙壁,冷汗淋淋。
“一夜之间,傅家被查抄一清,老夫人本就有病在身,遭此打击不到三天便病逝在拘役之地。”菱红木然望着前方,似乎这些惨景已经在脑海中来回往复了无数遍,直至将她的心变得麻木不堪。“傅家宗族被拘押殆尽,少将军官职被削,判以发配充军。少夫人当时本被充为乐籍,可她不愿抛下丈夫,便怀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孩,也被押着一并流放。长途跋涉,身心俱伤,最后,他们死在了半途的洪灾之中,尸骨无存。”
“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他们!”赵钧浑身颤抖,抵着桌脚失声痛哭。
他本无意出征,潘皇后却在官家面前极力怂恿,说太子生性内向,若能亲自带兵讨伐北辽必能锻炼意志。于是他身披铠甲跨上战马,临出发前,还特意向官家提出请求。
“待臣胜利回朝时,还请爹爹赐婚与臣。”他头一次那么兴奋,对未来那么充满期待。
“可有中意人选?”官家负手望他,目光慈爱。
素来腼腆的太子那时意气风发,望了望身边同样身披银甲的傅将军父子,微笑道:“正是傅将军之女傅蓁。”
官家抚须颔首,“若能完胜回朝,朕便准了你的请求,立傅蓁为太子正妃。”
他欣然启程,满心憧憬。
可谁知,正是因他的一腔痴情,傅将军一家亦被推向死路。
当他们在雪山误入圈套,苦苦支撑却等不到半点援兵;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回到汴梁,却得知傅将军父子被人诬陷围攻;当官家震怒,皇后冷颜,二哥寻出一个个证据表明他们这次北伐本就是大意轻敌,全因太子与傅将军而害死了众多将士的时候,他觉得万千道目光都成了冰冷利刃,要将他割裂粉碎,再碾成齑粉。
一卷诏书飘下,太子之位被废。
傅泽山将军拔剑自刎亦证明不了自身的清白,二皇子赵锴奉命查抄将军府,已被软禁在宫中的他哭求官家放傅家女儿一条生路。官家虽点头答应,可不久之后,惊慌失措的内侍传来消息:一片混乱的将军府中,傅蓁面对着涌进后院的大批禁军,眼见兄嫂皆被戴枷押走,竟冲破阻拦,一头撞在屋柱之上,血溅当场。
他甚至未能亲见她最后一面,如花美眷便化为凄凉。
……
“不,阿蓁没有死!”赵钧抱着头惨叫,那双皓然明眸似乎还在远处望着她,带着好奇与羞赧。可他仿佛身处地狱,再也寻不到生的希望。“让我见阿蓁,让我见阿蓁!”
他嘶声叫喊,撑着琴台吃力爬起,不顾菱红的阻拦便要冲出屋去。
菱红惊急之下连忙拦在门前,朝着他正色道:“要见阿蓁是吗?只要太子肯听从我们的话,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带娘子过来与你相见!”
“真的?”赵钧颤抖着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真的还活着?”
菱红被这炽烈而狂乱的目光盯得心神发寒,但她还是硬生生挺直了腰,哽咽地点了点头。
“在这等着,阿蓁一定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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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红疲惫地走出屋子,两名黑衣人随即守在了门前。
她失魂落魄地穿过长廊,慢慢走到了另一处院落前。庭院中,丁述坐在树荫下,冷冷地望着她。
“这样做究竟有何意义?”他声音低沉地问道。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整了整鬓发,“当年他们夺走了傅家的一切,如今就该归还,你不是也一直想要替将军父子翻案?可只凭着你我的力量,又怎么能做到?”
“当初我与二公子商议的计策并不是这样的!”丁述霍然起身走到她近前,“潘皇后和赵锴为了一己私欲要废掉太子,使得傅将军父子也遭到牵连,我只要除掉这两个罪魁祸首,就是真正为傅家报仇雪恨!”
“除掉他们?”菱红冷笑不已,“十几年前你身强力壮时都功亏一篑,如今一身伤病岂不更是痴心妄想了?二公子身负大仇,难道不比你更想替父报仇?可是就算杀了潘太后与官家,又能改变什么?官家死了自然还有皇子即位,傅将军的冤屈永远没人能洗雪!只怕正是因为这样,二公子才改变主意,引出了双澄。”
丁述攥紧双拳,盯着她的眼睛,“你们将太子劫来已经够了,还要双澄做什么?这些年我一直瞒着她,就是不愿意让她知道过去。”
“难道真要让她糊里糊涂过一辈子?”菱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而回望远处屋檐,“太子一直思念阿蓁,只有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他才会真正听从我们,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你们……这一切都是二公子的主意?”他哑声问道。
“也并非全是。”菱红幽幽道,“可惜我至今还是未能再见他一次,或许要等到事情全部结束之后,他才能堂堂正正回到将军府吧?”
丁述长叹一声不再说话,转回身进了屋子,将门紧紧关上。
☆、第3章 。16|
第七十章帷幄深严日运筹
整整一天汴梁城中纷乱不已,自外城到内城不知有多少人四处为非作歹。汴梁府尹起初还以为只是巧合,但当捕快们抓了一个又一个歹徒之后,他顿觉事有内因,即刻禀告了端王。
端王当时刚从延义阁审阅完奏章,因想到多日未见九郎,便到了凝和宫去。岂料还未坐下多久,宫外的急报便送至了面前。
他打开一看,便立即下令守城士兵严加盘查,另调遣禁卫在内外城骑马巡逻,每十人一队,由统领分各条街巷予以安排。一旦再发现有人趁火打劫,即刻擒拿,不得怠慢。而对于那些被抓获的歹徒亦分开关押,由老练官员详加审问,再将各人陈述交汇给府尹核实。
传信人得到命令之后匆匆而去,端王又将急报看了一遍,双眉紧锁。
“适才有人在侧,我不便多话……”九郎缓声道,“想必五哥也看出今天这些事端必定是有人指使,不过五哥最好不要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被抓的人身上。”
端王合上那纸笺,“你是说他们不会说出实话?但都是些无赖地痞,如果严加审讯,总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甘愿入狱吧?”
“有人收买了他们故意搅乱汴梁,可那个人或许并未直接露面。无赖们就算扛不住拷打招供是受人指使,五哥又去哪里找那主谋?”
端王摩挲着桌角,缓缓道:“你也猜到是谁所为?”
九郎淡淡地笑了笑,“前些天不是还提醒五哥么?如今最想看笑话的莫过于被训斥后留在汴梁的雍王了,当然跟着爹爹外出祭扫的三哥与六哥应该也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
端王不由心冷,面上却还从容,苦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派人去暗中查探了二哥的起居,据说一直留在王府未曾外出……但如今这城中祸乱显然是针对我而来,如果不是二哥的话,三哥与六哥的亲信倒也有可能。”
“既然如此,就索性将他们三人府中幕僚差官的行踪都一一查明。若有近日无事外出的,或许就正是出面收买那些无赖地痞的牵线人了。”
“我这就命人去办。”端王顿了顿,又道,“我今日一早遇到元昌,他说双澄背上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还问到丁述有没有出现,元昌怕她乱想,便没有说起丁述被人救走的事情。”
九郎落下眼睫,道:“眼下城中并不太平,丁述不知去了哪里,想要核查他的身份竟成了难事。”
“说来爹爹祭扫皇陵来回不过十多天,即便他要在淮南王那里逗留一阵,最多也就是二十天左右。”端王看了看九郎,谨慎道,“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是否愿意尝试?”
九郎抬眸道:“请说。”
“与其让双澄无尽等待,不如给她机会让其回一趟苍岩山。我上次去的时候因为房门紧闭,又不知双澄师傅到底是否会回来,也不好擅自闯入小屋翻查。现在双澄的身体既然已经恢复,趁着爹爹离京,太后又病卧在床,你就让双澄回她所住之处仔细检查,或许能找出证明她自己身份的东西,也好过她自己胡思乱想。”
九郎沉默片刻,道:“确实可以回一趟苍岩山,毕竟那是她与师傅常年居住之地。但我担心的是她离开了汴梁,途中万一再遇到阻截追捕……”
端王道:“我是不能离京,或者就等城中平静下来之后,让元昌带着她回去。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一些。”
“但元昌作为神卫亲军恐怕也不能随意离开。”九郎顿了顿,又道,“除非五哥找个理由派他出去。”
端王略一思索,指了指桌上那份急报,“倒也不难,可以就用此事,一石二鸟。”
九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