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禁卫们奋力想要擒住双澄,宫娥们则惊呼着将太后护在中间。正在此时,楼梯上脚步凌乱,守在帘外的内侍惊慌不已地叫道:“九殿下!”
话音才落,已有人急急登上二楼。摇曳的灯影下,匆匆赶来的九郎虽还看似冷静,但握着杖子的右手微微发颤。
而此时,禁卫们已趁机将双澄按倒在地。
她被强扭着双臂,身子僵硬酸痛。其实这几个禁卫并不是她的对手,但面对着太后与刚刚赶到的九郎,双澄却也知道假若自己出手伤人,事态只会朝着更恶劣的方向发展。
“嬢嬢!”九郎眼见双澄被擒,一下子跪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潘太后在宫娥的簇拥下回到坐榻前,慢慢抚着胸口,恨声道:“九哥,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子?!你瞒得我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九郎匍匐在地,急切道:“臣本想寻找良机再禀告嬢嬢,并非想要长久欺瞒!双澄若有礼数不敬之处,还请嬢嬢宽宥!”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是根本不会告诉我了!”潘太后看着九郎的身影,想到自己将他视为珍宝,他现在却因为一个江湖女子而瞒她良久,不由得悲愤交加,“九哥,九哥!老身念你年幼丧母又身患残疾,这才将你长留于宫中,始终不舍得让你单独开府。原想着在这诸多皇孙之中只数你最得我心意,可没想到你年纪一长便被女子迷惑,说是要替我去太清宫祈福打醮,却原来是暗度陈仓带着她一路欢纵!神灵在上,你怎可如此肆意妄为,全然不顾体面!”
九郎悲声道:“嬢嬢,臣敢以性命起誓,臣与双澄纵然同去了太清宫,但臣在那七天里尽心尽意地待在太极殿为嬢嬢进香祈福,完全没有应付马虎。嬢嬢若不信,可以唤栖云真人前来询问清楚!”
“就算你跪在太极殿进香又怎样,你的心早就被她占满了!老身现在不再管什么祈福打醮,我且问你,这女子是不是当日在邢州抢夺丹参的飞贼?!”
九郎自进来后便一直跪拜在地,此时才缓缓抬头:“嬢嬢,先前臣也说过,之所以放走她,一是因为她全然不知其中利害,只是被人利用而已。二是她后来亦戴罪立功,替臣找回了丹参……”
潘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竖起双眉:“这样说来,她分明就是那个飞贼!你好生糊涂,竟被这样的女子迷住心窍,难道还想要将她再留在身边不成?!”
“双澄本性纯善,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九郎望着太后道,“嬢嬢,之前隐瞒不说是臣的错。但臣也是为难,怕贸然说出会使得嬢嬢动怒,其实双澄她跟着臣去鹿邑途中恪守职分,就连揭穿亳州官兵作乱之事也是她的功劳。嬢嬢若是还生气,就请责罚于臣,不要再治双澄的罪!”
他字字句句为双澄开脱求情,但潘太后看着他如此认真专注的目光却更是心生寒意。
九郎在她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她竟还是头一次见其为了女子而这般在意。再转目一看双澄,虽沉默不语,可眉间隐含忧悒,嘴唇微微下抑,显然是心中有所郁结,并不是诚惶诚恐之状。
潘太后深深呼吸了一下,盯着九郎道:“若是你当初将她放走,此后不再见面,老身也不会再加追究。可如今你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这等心机叵测的女子,我怎能容她再留在眼前?”
双澄闻言抬头,瞳仁收缩。九郎心中一震,歪歪斜斜地跪行至太后近前,悲声道:“嬢嬢,双澄从未向臣提出非分要求,是臣心仪于她,将她带去鹿邑又领回汴梁。”
“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神魂颠倒?!”潘太后怒道。
他深深呼吸,尽力挺直上身,“臣幼时在太清宫待了三年多,那时便偶然认识了双澄,可惜欢聚甚短,她便匆匆离去……臣在此之后病重,才被嬢嬢派人接回了汴梁。可是这些年过去了,臣却又在邢州遇到了她。从听到她名字、见到她的第一面起,臣便知道她就是九年前飘然远去的双澄,故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相助于她……直至,将她又重新带回了鹿邑太清宫旧地……”
潘太后惊愕不能言语,双澄听着九郎的述说,想到那一幕幕欢悦场景,眼前不由也蒙上了水雾。
“嬢嬢可知臣七岁就被遣出汴梁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失望?嬢嬢哄臣说是去替母后守孝,可臣那时就知晓,是官家与嬢嬢怕臣留在宫内克了其他皇子,这才将臣外放至太清宫。但臣一直不敢在嬢嬢面前诉说一句,怕的是让嬢嬢更加为难心痛!臣在太清宫独自等了三年,宫中却从没讯息……到后来,臣甚至以为嬢嬢与官家已经将我忘记,再也不会将臣接回……三年中,臣形同软禁般待在太清宫内,从未踏出过一步,从未见过一个外人……直到双澄偶然闯入宫观,她不知臣的身份,常常过来探望陪伴,才让臣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期待。”
九郎跪在太后面前,因右腿乏力而只能以手撑着地面。时间一久,他的右臂微微发抖,眼神亦含着痛楚。
潘太后紧紧攥着手中珠串,心中五味杂陈。听着九郎说起幼时被外放至太清宫的经历,她自然依旧自责心痛。她亦万万没料到他竟是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双澄,可再一深思,心中却猛地一沉。
那么多年的等候终于能够重逢,难怪九郎会对双澄如此专情,可也正是由于这样,要想扑灭他的愿望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她盯着九郎看了片刻,硬下心道:“就算你与她自小相识,也更改不了她的出身,这样的女子根本不能留在你的身边。阿容,过去将你送出宫去是我长久的憾事,可这一次,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你也别怪我不讲情面,要怪,只能怪她身份卑微,而你却是赵家的皇子。”
太后的话语虽已不像先前那样激烈,可越是缓慢沉重,越是压在了双澄心头。她之所以甘愿前来面见太后,就是还怀着小小的奢望,以为自己提出不求任何名分的请求,太后能够勉强答应。
然而如今太后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留给她。
她很艰难才忍住了眼泪,可是在这寂静中,却听九郎低沉地开口。
“嬢嬢,如果这赵家皇子的身份只能带给臣无尽的压抑与孤单,那么,臣现在,不想再要了。”
☆、第3章 。16|
第五十三章晚雨冷冷子夜风
宝津楼内一片寂静。
坐榻之侧的烛火骤然亮出数点火花,旋即消散不见。
潘太后虽还强撑着坐得端正,可扶着榻上矮几的手不住发颤。“好……九哥,你当真是鬼迷心窍……竟会为了她说出这般荒唐的话!”
九郎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眼眸在灯火下显得更加沉黑。
“并非荒唐之言。”他望着太后,“如果嬢嬢不容许臣与双澄在一起,臣就算还待在大内,也已经全无生趣。与其那样,还不如削去郡王封号,做个普通百姓来得自在。”
潘太后再也克制不住。“全无生趣?!你这是以自己来威胁老身了?!”她脸色苍白,直指着九郎叱道,“自古以来只有皇子犯下大罪,才会被削去封号流放蛮荒,却从未有过不当郡王当平民的先例!你现在对着老身置气,若是被官家听到了,只怕真要降罪于你,我看你到时如何处置自己!”
“臣只是不想再受这么多的拘束!”九郎朝着她重重叩首,声音亦有些发颤,“嬢嬢不是说双澄身份卑微无法与臣相伴吗?那么臣也愿意做个寻常百姓,虽没有锦衣玉食,但至少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处生活,不必再像如今这样任由旁人摆布。”
潘太后听他语声寒冷,心中又恨又气,不由得反手抓起案上灯盏,“砰”的一声便掷在地上。
赤红的火苗轰然暴涨,宫娥们惊呼连连,钱桦等内侍急忙上前扑灭火势,然而那原本光洁的地板上已烧出了乌焦的痕迹。周围众人跪了一地,她扶着坐榻,颤声道:“你再敢说下去,我便叫人请官家来,让他当即褫夺了你的封号!再将这女子押去问斩,让她在这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嬢嬢为何一定要对臣这样绝情?!”九郎似乎不敢相信太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双澄却忽然抬头望着他,“阿容,你不要再说了。”
潘太后捶着几案怒骂:“阿容岂是你能喊得的?!”
然而双澄神情淡漠,一双眼睛黑得望不到底。她被禁卫反剪着双臂,腰背却还挺得笔直。
“阿容是他幼时告知我的名字。九郎亦曾说过,在宫中唯有太后这么叫他,嬢嬢是对他最好不过的人……他方才说的那番话,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选择,还请太后不要让官家知晓。九郎虽在太清宫生活了三年,但始终都是皇家血脉,又怎么可能去做个寻常百姓?就算太后与官家舍得他离开宫廷,双澄我……也是决然不愿看到的。”
“双澄……”九郎见她这般冷静地说话,心中渐渐浮起一阵寒意。
潘太后冷冷地看着她,“他这般疯癫,为的可不就是与你长相厮守?可惜纵然他不思悔改还不肯当这郡王,你却曾犯下抢夺丹参之罪,当时九郎将你放走,如今老身却是不依!我倒是要看看没了王爵之位的九郎如何能护你不死!”
九郎的心猛地坠下万丈深渊,他缓缓望向太后,道:“嬢嬢如果真要取她性命,那么双澄被处死之日,也就是我与嬢嬢诀别之时。”
“你!”潘太后含恨咬牙。此时双澄猛地发力,竟从禁卫压制下挣脱出来。众人皆惊愕不已,禁卫们飞速上前护住了太后。
双澄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潘太后,哑声道:“太后是绝不容许双澄留在九郎身边了吗?”
她背光而站,面容笼着阴影,令潘太后心生畏惧。但为了维持尊严,太后依旧厉声道:“你这等江湖匪盗怎能有此奢望?!就算你再问百遍千遍,老身也还是那句话,绝无可能!”
那话音决绝不留余地,双澄紧攥着手心往后退了一步,再望了望神情决然的九郎,忽而跪倒在潘太后面前。
“既然如此,双澄再不会纠缠九郎,请太后宽宏大量原谅他的一时冲动。从今以后,愿大内还是以前的大内,九郎也还是以前的九郎。”她的眼里隐隐现出泪光,深深呼吸一下,朝着太后端端正正叩了个头,旋即起身便要离去。
“混账!将她拦住!”太后一声詈骂,楼梯口的护卫长戟交错,死死拦在了去路。
九郎本是跪在地上,此时奋力站起,喊道:“双澄!你要做什么?!”
她迎着持着长戟的禁卫走了几步,已站在了重重帘幔间,随后略微侧了侧脸,却没有真正回过头。
“与你的嬢嬢和好吧。”双澄的眼睫微微下垂,遮住了墨黑的眸子,声音轻淡缓慢,好似已经无所怨愤。“没有必要拼个鱼死网破……阿容,多谢你一直这样维护我。但你若是要以郡王之位甚至是性命来作为交换,我……不愿也不能承受。”
“那么以后呢?”九郎愕然起身,连手杖都没拿,拖着无力的右腿慢慢走到她身后,“你怕嬢嬢对我不利,所以又要孤身离去不再见面?”
雕花窗棂外吹来微凉的夜风,杏黄帘幔层层飘拂,双澄站在其间,好似随时可能逐风而去的花叶。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珍重自己。”她低哑着说了一句,旋即扑向楼梯口。九郎情急之下没抓住她的胳膊,眼看那些禁卫已持着长戟朝她刺去,双澄却好似正等着这一刻,人在半空足踏戟尖,借力旋身纵向斜前方的窗子。
一声撞响,纵横交错的雕花窗栏断裂粉碎,在宫娥内侍的惊呼声中,双澄已如飞燕般冲出窗口,倏然间消失不见。
周围仓皇一片,夜风自窗口扑卷而进,重重帘幔纷飞缭乱。九郎冲到窗前,沉沉夜色间只望到宝津楼下人影幢幢,夹杂着护卫们焦急叫喊。身后的内侍急忙奔上前来护他安全,他却推开众人,匆忙间奔向楼梯。
后方传来太后的急切呼唤,可是九郎的脑海似乎已然空白,只记得双澄纵身跃出窗子的影姿,以及那四散飞裂的碎片。
他没了手杖,只能扶着楼栏跌跌撞撞往下急追,步伐深浅不一,眼前的世界晃动错乱。因右足本就无法正常着地,他在匆忙下到一半的时候竟不觉踏错,饶是即刻抓住楼栏,还是一下子跪跌下去。
刺骨的疼痛自腿部贯穿全身,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恍惚不安。
“九哥!”守在楼梯下的冯勉惊叫着冲了过来,潘太后听得动静亦急忙下楼。九郎的掌心亦在跌倒时划出血口,但他还是一手攥着楼栏,咬牙撑起身子。
可是右腿钻心刺痛,竟是再也没法行动半分。
楼上的内侍奉命赶来,双手托着杖子送至他面前。冯勉才想扶他站起,九郎忍着剧痛看着那精工制成的乌木杖,忽地抓起来便重重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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