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一皱眉,“昨日见嬢嬢时还觉得她精神尚好,莫非今日又感不适?既然如此,我便先进宫等待,待嬢嬢醒来后再行问候。”说罢,便往宫门内走去。
宫门两侧的内侍急忙上前想要阻拦,跟随在旁的冯勉沉下脸道:“九哥只是想进宝慈宫,又不会去打搅太后休息,难道你们连这都要阻碍?”
那几名内侍品阶远不及冯勉,再加上见到九郎神情冷峻,互相对望了几眼后只得躬身后退。九郎看这情形便知必是太后吩咐过不准放外人进入宝慈宫,越是这样,越是让他心中不安。那个先前向他通风报信的内侍大概是怕被太后责备,早已不知躲到了哪里,九郎亦没有询问旁人,带着冯勉径直便入了宝慈宫。
宫内依旧肃穆静谧,少人来往。九郎来到正殿前,方才望见众多宫娥内侍都战战兢兢地站立在大门两边,个个低首敛容,不敢发生任何声响。门前一人腰身浑圆,两眼狭长,正是殿头钱桦。他远远望到九郎与冯勉,便正色道:“九殿下,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九郎寒声道:“先前说是太后正在小憩,如今这情形分明是有事发生,我难道竟连见一见嬢嬢都要被阻在外面?嬢嬢体虚不易动怒,倘若旧病复发,你等可担当得起?”
钱桦跟着他去了一次鹿邑,本来是想借机在太后面前邀功讨好,结果一路上辛苦奔波不说,还因为双澄的事情连连受气。这一回见九郎又当众不给他面子,更是心头暗怒,不由煞有介事地道:“殿下何必为难奴婢?奴婢们都是听从太后安排,要是擅自放您进去了,这罪责最终还是落在奴婢身上……”
他话未说完,正殿内忽传来激烈争辩。九郎听那声音似是太后与荆国公主,当即将钱桦一把推开,不顾众人劝阻,直接迈进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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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四面湘妃竹帘皆已垂下,本就是阴雨天气,室内更显得昏暗压抑。冰凉如玉的石地上,荆国公主跪在美人榻前,身子微微颤抖。潘太后端坐于榻上,面如寒霜,正叱道:“平素见你举止不端,老身总以为你还是孩子心性,没想到如今是变本加厉,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荆国公主紧紧攥着手指,虽低首望着地面,语声却强硬。“我不知道这样也算不知廉耻,宫外人人都可看得,为什么偏偏我就看不得?”
“混账话!即便是宫外的大家闺秀,也断不会像你这般肆意妄为!事到如今你非但不思悔改,竟还敢大胆抗辩?!”潘太后怒极,信手抓起几案上的茶盏便往荆国公主身前砸去。此时九郎正撩起竹帘走入,荆国公主闻声回头,那茶盏“砰”的一声砸落在她裙边,滚烫的茶水飞溅出来,洒了她与九郎一身。
帘外的内侍宫娥听到声音吓得齐齐跪下,九郎微微一怔,随即向太后行礼道:“嬢嬢请息怒,千万不要伤了身体。”
潘太后即便见了九郎也依旧怒容满面,寒声道:“九哥,老身在这里教训十一姐,与你无关,你且退下!”
荆国公主望着九郎,眼中既流露出企盼之色,却也担忧累及于他。他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又朝着太后平静道:“臣担心嬢嬢病情刚有所好转又气急伤身,那样一来,之前的丹参与太清宫祈福岂非都前功尽弃?臣再去一趟倒是无妨,只是嬢嬢禁不住那病痛折磨。好好的春日,正该是颐神养性之际,切不要因为十一姐的一时胡闹而恼了自己。”
他语声本就清醇动听,此番缓缓说来,倒似泉流潺潺,略压住了太后心头怒火。
但虽是如此,她还是冷哼一声,盯着荆国公主道:“听听你九哥的话!为何都是郑德妃教养的子女,他向来温文识礼,谦恭有度,你却飞扬跋扈,全不懂贤淑二字的涵义!你是她亲生女,难道十多年耳濡目染,学到的就是这样的为人处事?!”
荆国公主听她提及已去世的母妃,忍不住道:“母妃生前教我做人,只求自在从容,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巧言令色,遮掩真心!”
“你的意思是老身身边的全是巧言令色之辈了?!”潘太后竖起双眉,九郎眼见两人又要爆发冲突,连忙道:“嬢嬢,十一姐说的并非是此意。她虽不如其他皇女们恭顺谨慎,但全无害人之心,其实也是一片天真,只是还需嬢嬢耐心教导。”
“老身是再不愿教导她!”潘太后取过几案上的一本书册,狠狠掷在九郎脚边,“她身为公主,却私自藏有这种低贱鄙俗的东西!若是传出去,莫说是老身,就连官家和整个新宋的颜面都要被丢尽了!”
九郎低头瞥了一眼,果然是荆国公主之前提到过的民间话本。上次提醒过她要千万小心,结果竟不知怎会还是被人发现,而且还落在了太后手中。
他略一思忖,试探问道:“嬢嬢怎知是荆国的书?”
“她身边的黄门身上搜到的,起先还说是自己私藏,一顿杖责之后才承认是荆国公主叫他带进宫来!”潘太后盯着荆国公主,看她身着珍珠裙,发间还簪着粉白娇美的杏花,更是厌恶至极,叱道,“近年来宫中妃子越发贪爱修饰妆容,毫无端庄简朴之意!老身前些天刚下令,宫中女子无论嫔妃公主还是女官宫娥,皆不得借着踏春之际佩戴鲜花,亦不得穿着黛绿雪青等亮丽衣裙,你却还是我行我素,分明不把老身的话放在心上!媚颜娇行,私看*,哪里还有一分公主的风范?!真可比得上宫外瓦子里的歌姬舞女,浪荡不堪!”
前几日也有妃子在游园时穿着华美,潘太后当着官家之面亦厉声呵斥,令那妃子立即回去洗掉胭脂换下新装。荆国公主近来只在自己阁中起居,还以为不在太后面前出现便无关紧要,谁料今日突然被传唤进宝慈宫,劈头盖脸一顿责骂。
她素来心性要强,此等金枝玉叶之身,哪曾被人如此羞辱,直气得脸色发白;泪水盈眶。“那话本里只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丑闻!嬢嬢将我比作瓦子里的歌姬舞女,岂不是也给皇家蒙羞?”
“放肆!”潘太后猛地一拍几案,厉声喊道,“钱桦!速去叫官家过来,让他看一看这个女儿是怎样的忤逆不孝!荆国公主这个称号,今后是不能再有了!”
那钱桦早就跟了进来,正躲在竹帘外听着好戏,忽闻太后有令,当即挺直腰身,应了一声便往外走。九郎见状,急忙跪倒在地,“嬢嬢,十一姐口无遮拦,臣替她向您道歉!请嬢嬢不要削了她的封号!”
荆国公主本已是强忍泪水,此时见他跪下,不由泪落如雨,哭泣道:“九哥不要为我委屈自己……”
九郎却只当没听到一般,艰难跪行至太后近前,恳切道:“嬢嬢向来看重皇家威严,可这次若是严惩了十一姐,反倒是将此事外扬。十一姐看的话本原不是什么淫俗之书,只是不登大雅之堂,但若是传扬出去,某些人必定会大肆编排,中伤皇家。到时候嬢嬢即便想要堵住众人之口,却又遏制不了源头,岂不是小事变大,徒惹郁结?”
潘太后紧抿嘴唇,过了半晌才道:“你先起来,她犯的错,不必让你来跪着。她平素就是仗着官家疼爱,才变得这般肆无忌惮。今日叫官家过来,好好惩治她一番,方能给她教训!”
九郎却依然跪着,只是右腿乏力,只能以手撑着地面保持平衡。潘太后将他扶起,又睨着犹在哭泣的荆国公主,道:“去年官家本要为她指婚,岂料她听闻对方是兴宁军节度使的次子后便执意不从,在官家面前连日哭闹,迫得官家只能将指婚搁置下来。如今年纪越发长了,却偷偷摸摸看些俚俗话本,可见心思浮动,更该早日婚配,免得再做出些荒诞事情,有辱宫闱!”
太后说起的此事九郎亦印象深刻,在旁人看来那位候选驸马家世出众,相貌堂堂,与公主可谓天赐良缘。可荆国公主在两年前偶然见过他一面,便觉此人言谈浮夸,为人圆滑。故此当她得知官家有此打算之时,便断然不从,最终官家疼惜女儿,只能不再提及指婚一事。
九郎略一思忖,当即道:“嬢嬢,您刚才说的兴宁军节度使之子,臣亦与其打过几次交道。那人虽然看似年轻有为,但与十一姐的性情实在相差太大,若是当初强行指婚,只怕不相恩爱反成怨侣。”
“你处处维护于她,倒真是当得个好哥哥!”太后站起身来,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荆国公主,漠然道,“但这婚姻之事,又怎可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她那几个姊妹,莫不是皆由官家指定驸马人选,难道偏她一个格外娇贵,这也不成那也不要?”
荆国公主拭着眼泪道:“您说的那人只会花言巧语,阿谀奉承!若是要强迫我下嫁于这样的人,我宁愿找个道观出家修行,再不踏出一步!”
潘太后冷笑数声,“当初便是用这样的话来要挟官家,如今在老身面前又有故技重施?!”
荆国公主还未及回答,殿外内侍连声禀报,说是官家已经赶到。
竹帘缓缓卷起,官家沉着脸大步走进,荆国公主一见爹爹到来,泪水更是止不住往下滴落。官家本在批阅奏章,却被急唤至此,路上早已有内侍偷偷禀告详情,如今再看到荆国公主哭得梨花带雨,而潘太后则还是冷若冰霜,就更是心中窝火。
虽如此,却也只能按照礼数向太后问安,随后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询问荆国公主到底发生了何事。荆国公主哭诉缘由,才说了一半,潘太后又将其话语打断,指着地上的那本书册道:“官家,今日这册子就在你眼前,那个替她从宫外挟带话本的黄门已被杖责八十,若还能活下来,便发落至库房做杂役。至于荆国公主究竟该怎样惩治,你好好思量一番再与我说,休要再宠爱纵容,使得她越发没了规矩!”
官家躬身应答,潘太后瞥了他一眼,拂袖而去。行至门前又止步,道:“九哥,你跟我过来。”
九郎自官家进来后始终低头不语,忽听得太后唤他,不觉一愣。抬头间,官家正冷冷看着他,他只得低声向其道别,跟着潘太后出了正殿。
殿外的内侍宫人见潘太后出来,都敛声屏气地随侍一旁,她却挥手叫他们退下,只留了钱桦一人慢慢跟在后面。
“殿内闷得很,老身不愿再留在那里。”潘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携了九郎往侧殿方向走。天色依旧阴沉,道路上积水虽已消退了一些,但仍是遍地潮湿。九郎还在为荆国公主的事担忧,潘太后却留意到了他手中的乌木杖,打量一番后缓缓问道:“九哥,我记得你上一次回来时换了手杖,说是我赐予你的那根不慎丢了。可我看你现在持着的怎么仿佛又与最初的一样了?”
九郎顿时一凛,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起此事,没想到太后倒是先发现了乌木杖已经换回。但他也并未慌乱,只是微微一笑:“嬢嬢目光如炬,臣回来后一直没想起向您禀报此事。原先在邢州的时候,因要追踪夺取丹参的劫匪,臣在匆忙间不慎遗落了乌木杖。所幸有人捡到,因见乌木杖的质地与做工皆不是民间所有,便一路打听来到了汴梁。因平民无法进入大内,这人便寻到了端王府,将乌木杖送交了上来。”
“竟有这等巧事?”潘太后也感到惊讶,“是什么时候送交给端王的?”
“……就是上元节那夜。”九郎悄悄瞥了一眼太后,她果然凝眉思忖,“上元节?那夜端王不是跟你一同去了宣德楼吗?我怎还记得当晚据说还有人纵身跃上宣德楼前的莲花灯台,引发一阵混乱?”
九郎停下脚步,道:“其实只是误会,后来五哥擒住了那个所谓的刺客,审问之下才知道正是那人捡到了臣在邢州遗失的乌木杖,特意呈送入京的。”
“原来如此……但那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跃上莲花灯台,也着实鲁莽。想必他捡到了乌木杖后也是寻了个懂行的人打听,才能看出不是民间之物,因此便特意送到汴梁,想要博得皇家赏赐。”潘太后很有把握地推断,神情倨傲,“不过也难为他千里迢迢跑了一趟,你可曾赐予他一些钱物?也好彰显我皇家风范。”
“钱财倒是小事……”九郎顿了顿,道,“那人身手不凡,五哥亦颇为欣赏,便留她做了府内侍从。”
潘太后皱了皱眉,“他府内又不缺人手,何必留一个寻常百姓做侍从?”说至此,忽又一悟,“我竟险些忘了,上元节时惊扰圣驾的那个刺客据说还是个女子?!”
九郎还未回答,斜后方传来几声咳嗽。他闻声回头,不远处的钱桦以手捂住嘴巴,干咳了几下,见他望了过来,便有意假笑道:“臣受了风寒,一时禁不住咳出声来,还望太后与殿下恕罪。”
九郎以寒彻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又回头向太后道:“正是一个年轻娘子,年方十六。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