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得消息时许是在胤禛生辰那几日,每日早出晚归忙个不停,身心俱疲。原以为国事繁重,待觉出不对劲时我没再像上回似的闹腾,许是因为心中有数,反而显得平静异常,他见藏不住了才半遮半掩的避重就轻。
何苦,到了这个年份我能怎样,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要不怎么说人的命天注定呢,或是——性格决定命运。
胤禛特地谴了太医院使出任户部侍郎,只为伴在胤祥身旁随时留意身体情况。奈何,明明身体就不好,还要执意出京办差,日夜操劳,怎能不病!
我不能责备胤禛,他尽力了,他也心疼胤祥,怪只怪性格害人,自己的亲哥啥样我怎会不知道。
孝颜什么也没说,全心照顾着只盼望胤祥别再逞强。
胤禛的强势起了些许作用,逼着胤祥不得出门在家静养。可惜,责任心超强的怡亲王心系朝政,公文都要人送过去亲看。
皇帝也无奈,思来想去给红惠指了门亲事。小女儿要出嫁了,胤祥才算有了点自觉性,不把身子养好,休想送闺女出阁。
将养了月余,终于见到些许好转。最是岁末时,红惠以和硕和惠公主的身份下嫁给喀尔喀的博尔济吉特氏,带着皇帝养父为其备下的无数嫁妆离了京。
胤祥比孝颜还舍不得,杵在宫墙上看了许久,直至太阳落于西山之后,暮色愈浓,仍不肯走。我和胤禛站在更远的地方,望着他和孝颜的背影,为人父母,感同深受。
如若不是上苍安排,如果我们还在未来的时空,也许有一日我会见到他送我出嫁时的模样,那时的他一定也是万般放不下,却不会心苦若此吧。
这一世,终是他陪我走一遭。我还不得,他亦不需要。
这一年的除夕,鞭炮声响彻夜空,不绝于耳。许是胤禛想要赶走所有的不顺意,再许是想要期许一个顺遂的来年。身为帝王,如他所说也会怕,我也是。活得再通透的人也有死穴,于我——就是胤祥。
在这点上,胤祥比我活得随性潇洒,过一日是一日,绝不分神去想无用的可能,他的时间都用在正处,忙得焦头烂额。
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是否有数,这一年,该是大限。
正月初八,胤祥要去北运河。
天未亮,苏培盛在门外轻唤一道,眉妩过来传话时,胤禛正要起身,我忙跟着下了床。听得消息脑子里直接轰了一声,胡乱扶在伸过来的手臂上喘不过气。我俩对视,竟从彼此眼中看出另个身影,眼泪一冲,消失不见。
胤禛急传一旨,另派了专人前往青龙湾。临近早朝,我与他并坐于暖阁的椅中,彻骨的寒冷。
天大亮时,他回来了,拉着我就走。
直至迈进胤祥的屋门,谁也没说过一个字,相握的手心里一片湿凉。
我家哥哥还会说笑,手一指要我们坐,毫无血色的脸上仍是笑着。
孝颜推我坐在床沿,又给胤禛搬了个绣墩就走了。我拉过搭在被子外的手想要抚摸,偏偏用足了力道觉不出疼。
他还是笑,对着我笑,对着胤禛笑,嘴一张,我的泪差点掉下来。
“是何国宗去的么?”
胤禛将绣墩挪到床头,半弯了身子与他平视,点头应道:“是,已然去了,放心。”
男人间是这样吧,没有千言万语,眼神交汇,足矣。
他的状况比我以为的要好,说了几句仍是会累,半阖着眼眸像是睡了,过一会又努力睁开对着我说:“回吧,你在这儿我没法睡。”
我不敢委屈,小声回嘴,“我没出声。”
“没出声也睡不了,先回去,赶明儿个我去看你。”
点头起身,余光扫见胤禛在他肩头拍了拍,就像平日分别时,没甚两样。
偌大的亲王府一片寂静,行来往去的下人恍如未见,径直出了府门。
胤禛握着我的手几乎揉到骨头,我看着帘子外的街景匆匆倒退,马蹄、车轮、扬鞭声混成一股。从未有此一刻,我渴望回到最初,未曾来到这里之前。如果可以,我不遇到胤禛,如果可以,我们活在上一世,如果……可以。
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展笑意是胤禛的皇后,展笑言是他的柱石贤弟,近四十年光景哪里挥得去,更由不得重来。
他不悔,我便不悔。
欠他的,融入骨血,我们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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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两日,胤禛想要安排胤祥到园子里静养,他没见过他的执拗,见着了才知道。
我家哥哥平日里万事皆好,且由着旁人乐呵,如今病倒了才知道任性,天王老子也没辙。
我心里念着,又不敢去打扰,恐他心里受不住,我也受不住。见时,我们都笑,身子好时更是,聊上一会儿往日时光,谈不到将来。兄妹两世,谁还不知道谁,彼此强忍着不让对方看到心伤。
人活着,就图一乐,且活一日笑一日,难道哭么。
孝颜也是,我没见她哭过,我们都不能,当着胤祥的面更不能,不能给他添堵,不能让他更担心。
胤禛感叹没见过我们这样的兄妹,是啊,他的兄弟争来抢去一辈子,姐妹更是远嫁他乡,谁有工夫亲亲热热闲话家常,那是寻常百姓家的生活,皇家不兴这一套。
胤禛问我要不要去怡亲王府住一阵子,难得他这般体谅,我却拒绝了。胤祥还没到不行的时候,真不行了,他也不想见我守在身边日日难过。得了闲,我去看他,等他身子好些了他来看我,我能等的。
果真,他就来了,天气渐暖的时候进了宫。往日高头大马,或是端坐轿中,现如今……来了就好。
头一回,他偎在暖阁的软榻上,兄弟俩半躺半卧着下棋,偶尔说上一句,好似平日。提起朝政头头是道,就跟每日亲临似的。偶尔来了兴致他还会抽一袋,好似闲躺在自家炕头,难得的恣意。
胤禛见他如此,稍许放了心,临走前仍是嘱咐好好将养。胤祥咧着嘴乐,应了声好,慢悠悠穿行于宫道,偶尔驻足,仰面看向枝头嫩芽,迈开脚步继续前行。他的腿脚断不如往年,行得愈慢,我们俩远远看着,红墙金瓦间孑然一身。
时光最是无情,向来不等人。
花都开好了,还未见起色,却总是隔上十数日便进宫一回。
我数着日子静待,不再去他府里,等着他来。
☆、329。帝后之争
胤祥的状况不好,二月的亲耕礼未能前往,往年总要去的。但凡能坚持,断不会留在府中。
太医院使的意思我懂,以药延年,回天乏术。
哪里还有年呢,他的时间怕是要按天来计了,于我或孝颜便是以时,以分,以秒。
孝颜从没向我问及此事,她的心里大抵也清楚,无须再问。我与她所纠结的不是胤祥何时离我们而去,只盼着他在的时候少受些病痛折磨。
夏之初,花未全凋,葱郁之景更显怡人。趁他觉得稍许好些,我们陪伴着坐在门前,微风吹过煞是舒爽,心情都随之放松。
我们围坐在一起,如同当年自家小院,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话起当年,一发不可收。
胤祥很好,躺在摇椅中仰望湛蓝天空,许久都未觉着累,掌心里搭着孝颜的手,握了一把,对视而笑。
起身欲离,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弘晖和弘晚一前一后迈进来,打过招呼径直走向我身后。
府里难得热闹,叔侄三人竟小酌起来,聊的话题远比我们两个女人多。
暮色笼罩,院里掌了灯,酒香浅萦下颇有几分远离朝堂的错觉,舒适闲逸得仿佛能再过一辈子。
由冬至夏,几乎未曾哭过,当下情境,眼眶倏的就热了。
悄悄拉开院门才走了几步,被弘晖自身后唤住。
“有日子不见,额娘可是清瘦了。舅舅这病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得好的,额娘还得宽心。晚来天凉,还要注意自个儿身子才是。”
他的手扶在我臂上,不松不紧握着,伏低了面孔探看的样子尤其像他阿玛。也不等我回话,又道:“额娘离宫数日也当回去看看,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儿子留下替额娘照顾舅舅,可好?过两日,您再过来。”
兄弟几个中他与胤祥该是最为亲近,那些年的漂泊岁月舅甥情分自与旁人不同,但这种事哪里是能由他替我的。
只是……他说得也对。当日我能留住于此是胤禛的体恤,一句话没说自己回了宫。如今半月将过,是他要我回去么?若是,这话儿不该由弘晚来提么?
儿子们大了,各有家室,虽不住在一处,倒比幼时更形亲近,我该欣慰。可他们亲兄热弟的手足情深,终归是皇家子孙,规矩礼制长于心,这种时候也是要来劝我的。
罢,回宫。
马车上,弘晚同行,宫门近在眼前时才低声说道:“额娘切莫误会,并非阿玛请您回来,是儿子和大哥的主意。近几日,阿玛的身子也不大爽利,知道您担心十三叔,故而未曾提起。”
他再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只知道——胤禛病了。
急走一阵,弘晚和眉妩一左一右地搀扶,勉强到了养心殿前。
守卫远远地便瞧见我们,打着袖子齐唰唰跪了一排。
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就是显得特别安静,风吹枝叶嗽嗽地响,摇摆着宫灯晃来荡去。
白日还好好的,晴空万里,回宫路上便起了风,要下雨似的。
才正想着,豆大的雨点啪地落在脸上,苏培盛急撑了伞快步迎过来递到眉妩手中。
我抬了下手,不等他直起身来继续前行,守在门前的小太监啪啪甩着袖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着万福。
苏培盛几步便至一脚蹬在徒弟肩上,小太监歪在一旁,他又跪在那个位置。
这是……挡我?
一心念着胤禛,见此情形才反应过来,打一进门就反常。养心殿里我也是主子,何时曾被这般拦过?
雨如瓢泼,溅到裙摆鞋袜。
弘晚肃着脸与苏培盛对视,神情未变,一言未发。
眉妩扶着我小声地说:“娘娘,先回去换件衣褂吧,雨这么大,别再着了凉。”
弘晚也劝:“额娘,姑姑说的是,一路急赶也累了,先回去歇歇。儿子进去看看,许是前朝有了急情,阿玛正在处理。”
是了,他病时也会批阅奏折的,几乎从未间断。
屋里不算明亮,只两盏烛光,人影都看不到,怕是不舒服歇下了也未可知。
我随着眉妩转身便走,弘晚撑着伞将我扶住,雨点噼啪砸在伞面,砸在地上,满耳都是风声雨声,还有轰隆隆的雷声。
一道白光骤亮,咔的一声巨响像要将黑幕般的夜空劈成两半似的,惊得我攥住弘晚的手腕。
这两年发生的事太多,早年的很多事便记不清了,此情此景却不能更熟悉。隐于风雨雷电中的女人急呼,不是出自眉妩之口,更不是我。
那一年,好像也是眉妩劝我,我却任性得非要进去,高无庸也拦不住。如今,苏培盛只摆了个阻拦的姿态,一句话都没说我就明白了。
只几步,衣摆裙裾已然湿透,沾了雨水的鞋子千斤重。
我仍任性,停住脚步回身去看,烛光忽灭了一盏,房里更显幽暗。嗡嗡作响的耳朵突然就灵光起来,听见被风吹得哗哗乱颤的窗纸后一道闷响,紧接着是瓷器的碎裂之声。
“娘娘。”眉妩脸上成串的雨水,接过伞护在我头顶。
“诶。”我应了一声,回身继续走,前后晃了晃只觉眼前发黑,被弘晚揽住弯身欲抱。抵住他胸膛咬紧牙关,我竟与儿子较起劲来,“额娘自己走,你去吧,额娘没事儿。”
他的眼神一变,“阿玛——”
我打断,“没事儿,额娘衣裳湿了,回去换一件再来看你阿玛。”说完,攥住眉妩的手往前走。我的指甲扣着她的皮肉,指尖疼得直抖,果真十指连心,也不知眉妩疼不疼。许是疼吧,伞吹到地上,她都没能抓住。
我拦住不让捡,靠在她肩上寻个支撑,“不要了。”
离得愈远,愈想听见,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迎面跑来的解语三人。眼见到了近前,突然就变了张脸,如我一般湿得透彻,直挺挺挡在面前。
“胤禛。”我扬起头睁不开眼,胡乱抹了一把,再开口时竟笑出来,“你好点儿么?弘晚说你病了。”
他一把将我搂到胸前,箍得死紧。
我以为我会把他推开,抬起手却抱住。
一场大雨,我竟只是有些鼻塞,反倒是他病得厉害,三日不曾下地。这一病,难得的听话,一句不说的配合,给药吃药,给饭吃饭,吃完了就睡。清醒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躺着盯着我看,半梦半醒时像个孩子似的缠着我不放。
张太医再来诊时几乎痊愈,他又开始做起帝王事,只是除了上朝或会见大臣他已不再去暖阁了。
我又陪了两日,确定无恙,收拾了几件衣物准备再去看胤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