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意未减,偏又狠狠地叹了一回,搂我趴到他身上,紧箍着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温热双唇压在我耳上,字句吹拂,“这些话原没想要对你,日子久了你自然知晓,可是你的心这么不安定,这么不信我,我只能立个誓给你了。有朝一日,我若负你,这天下便是旁人的。”
☆、302。同舟共祈…兄弟番外
这艘大船,载过太多人,太多货,去这世上很多地方,经风破浪。
帆,早已换了,不是当年的黑与红。金黄之色,皇家独有。
弘晖立在船头,遥遥望着前方,那些过去如潮水般涌来。
少时的记忆并不深刻,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总有新的替掉旧的,太多的新奇经历充斥着每分每秒,直至将空掉一角的心日益填满。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有些擦肩而过永不再见,有些只一驻足便是一生一世,逐渐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不可或缺。
记忆的神奇不在于记得多少,而是遗忘了多少。那些原以为久远得无从忆起的过去,早已刻在心底,那些人割舍不断,即使相隔千万里。额娘,阿玛,皇玛法,十三叔,十四叔……都是血脉至亲,偏又不能承欢膝下。
弘晚走近时,他正临风阖目,任脑海中的记忆跨越十数年,自京城到杭州,不知来往过多少趟。走的那年,身旁一个亲人都没有,懵懂的年纪匆匆离家。后来,被阿玛自杭州接回京城,恍如隔世。再后来,是同额娘、十三叔一道,风风雨雨三四载。现如今……
谁曾想,今日得与自家兄弟同船而行,却非当年模样,彼此皆已成家立室。
夕阳渐落,风吹过,波光潾潾,洒了一整片的碎金。
船头一袭颀长青色,袍裾翻飞。另一道浓墨般的身影立于其后,暗红花纹婉转延伸卷于其间,若隐若现如同花开。
弘晚站了很久,直到弘晖唤了他一声,提步行至身畔,比肩而立。
弘晖侧目看他,移不开视线。
弘晚一笑,抬臂揽上肩头,“大哥这船好威风,这才算是皇商吧,比当年的九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弘晖未接口,眼中相同笑意,在他背上拍了拍。
兄弟这身行头,一如当年。
弘晚哪里得来的?弘晖不得而知,未见有人再穿过这一身,却十足肯定出自当年之手。阿玛的那一件?许是吧。
若是当年,阿玛也在这艘船上……弘晖摇头而笑,哪有那么多的如若,根本不可能。那一年,将至杭州时,阿玛曾来过,最后还是带着幼弟回了京,天涯海角。
“二弟。”
弘晖唤得很轻,弘晚回得亦然,诶了一声,再无下文。兄弟俩相视而笑。
暮色渐浓,风愈劲,船帆转了方向,行速便慢了些,船体随波逐流般,稳稳前行。
弘晚撩了袍摆盘腿坐于甲板,弘晖跨前两步蹬住船梆,利落地踩上去斜坐其上,随手解了腰后系的酒壶,喝了一口丢给弘晚。
弘晚如他般仰了一口,冰凉之感滑喉而过,微微的酸中带着丝刚烈,依然难掩清爽畅快。赞了声好,笑叹:“大哥不止船好,酒也别致。”
弘晖撑着膝头看他,半歪着头,“白雪,一种清酒,额娘不喜欢,嫌酸,行久当地人管这叫男人之酒。等你得了空闲,咱哥儿俩一道去喝个痛快。”
弘晚调整了坐姿如弘晖般闲适随意,摇摇壶口,再饮一口,“一言为定。”
夕曛暗淡,成群的乌鸦自天际飞过,盘旋于岸边林间,啼声不断。
“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弘晚低吟一句,抬头望过去,远得几乎看不到那片兀自盘旋的黑影,看清兄长眉间神色,同是思乡难掩,倏地站起身来,“大哥且先坐着,弟弟去取箫来,再拿些酒,如此良夜,你我兄弟今儿便喝个痛快。”
弘晖低眉一笑,随手拍了下腿旁的围木,弹开个暗匣的门。
箫,琴,酒,无一不全。
弘晚帮他一一取出,干脆对坐于船头围栏的另一侧,你斟我饮,一来二去,好不自在。
弘晖持箫旋了一圈,问他:“吹个什么调?”
“听大哥的。”
弘晖挑眉望向天边,弘晚看着他,很有些与阿玛对坐的感觉。兄弟间,若论形似,无人能比大哥更为肖似阿玛,从到大,私下里不知听人道过几回,换了他时便是神似,形态步伐乃至神情,无一不像。
箫声一起,他的神便归了位。看上去极为普通的竹箫,音色淳厚,自低入高,柔和圆润。
弘晖骤然收了音,递过去,笑问:“会了?”
弘晚接过,也笑,“试试。”
弘晖抱琴于腿上,朗声笑道:“合一曲。”罢,十指抹挑间琴音已起。
弘晚一怔,凝神听着,除了风吹帆响,便是船行水波,曲声悠扬,天地合一。接了弘晖眼色,执箫抵唇,琴箫一和,更添了些不同以往的恣意畅快。
弘晖唱的,咬词嚼句,弘晚没听过,听不懂。
歌声一住,弘晖玩笑似地向他解释:“原是额娘和十三婶哼着玩的,是广东那边的白话,听得多了,就记住了这几句,倒忘了正经怎么来的。赶明儿你见了十三叔,让他唱给你听,比这劳什子好听,一股子的江湖味儿,就跟看到他老了之后的样子似的,洒脱又自在。”
罢,琴音继起,学着胤祥的样子摇头晃脑,拉开嗓子便唱——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记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待最后一句时,带笑双眼望着弘晚,“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弘晚随他哈哈大笑,置了箫,添满酒,兄弟二人举杯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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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速并不算快,且行且住,遇到好风景时,二人便领了媳妇相携下船,似寻常百姓家般,兄弟和睦,夫妻恩爱,怡然自得。
热闹市集中,沉香和墨晗在摊位前徘徊,挑选新奇的玩意,哥儿俩在身后等待,偶尔上两句帮忙拿个主意。看上眼的选中了,便递银子过去,谁先拿出来算谁的,如有默契,未见争执推让。
香火鼎盛的庙宇内,善男信女们求神拜佛,四人便俩俩上前诚心跪拜,只不许愿。尘世之愿,原是天意早定命,身为皇子何来相求保佑,若真有所愿,也只信事在人为,何况心中所求再简单不过,他们心中比谁都更明了。
前半程,夫妻携手,到了后半程,沉香和墨晗妯娌间亲近惯了,又有意给兄弟俩私话的机会,反倒保持段距离走在前面,不完的话,看不完的景,比在京城和宫中时都要自在。哥儿俩跟在后面,心看护,难得一见的放松,优哉游哉。
快至杭州港时,天色将明,二人坐于船尾,茶香正盛,烟波袅袅,氤氲于如雾细雨中。
弘晖打趣弘晚:“你这亲王做得可妙,一个人带着福晋就出门儿来了,知道的你是奉旨办差,不知道的还当你携妻私逃。”
弘晚摇头而笑,添了热茶望向东方,朝阳只现了些微光芒,隐于海平面后。“幸而得大哥同行,如若不然,弟弟哪儿有这般闲适。”后半句吃在肚子里:搁阿玛的意思,原是不让大哥同行留在京中,奈何拦不住。
弘晖这个人,看起来温和爱笑极好相与,偏偏性子最随其父,打定的主意谁也拗不得。
胤禛也是在他接手生意之后的许多年才看明白,不知本性如此,还是因为一个人在外逍遥惯了换了禀性。意言堂在他手下越做越盛,金银打着滚儿的进了钱袋子,倒真是换来个家大业大。许是因为不止肖父更似其母,心里的算盘如何拨拉都是张笑脸,任谁也瞅不出一丁的不快或是计较。
这般为人处事若是换在朝堂……胤禛每每思及此,无声惋惜。不是没提过,弘晖不肯回头,他也不忍强求。
世人皆道皇家好,世人亦知皇家难为。
儿子逍遥自在,过他不能有的日子,如此,未尝不好。
弘晚不同,打就是胤禛带着,手把手地教,一言一行皆是要求,天生就为在这皇家适者生存而严格教育,皇子皇孙应有的轨迹无一错漏,只除了婚姻。
弘晚欣羡弘晖,胤禛知道,他自己也羡慕,奈何重任在肩,总不能一家子全都做神仙去,自有祖宗规制,谁也不能由着性儿地撂挑子,他不能,弘晚也不能,唯一能给的,就是婚姻。
这一趟出来,兄弟俩无所不谈,只除了家国天下。弘晖讲他的那些年,离乡背井,逐风破浪,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弘晚起额娘不在的岁月,姐弟俩陪着阿玛,府中度日年复一年。谁也没提一个苦字,彼此道来南辕北辙,听在心里波涛暗涌,各自想着若是调换过来何等滋味。
谁也不能把日子过回去,都得往前看,心疼兄弟未言出口的孤寂独行,也为彼此攥在手里的一切欣慰。
天大亮时,收帆入港,远远便见高大身影伫立岸边,雨丝渐密,如同拢在帷帘之内,孑然一身,孤傲不群。
☆、303。同舟共祈Ⅱ…兄弟番外
弘晚跨步上岸,朝前方所站之人唤道:“年将军。”
十几步外,年羹尧看得清楚,当朝最得皇帝宠信的皇二子面上淡淡的笑,疏离清冷,全然不似方才船尾时远远见着的样子,却是往常他惯见的,甚至还显得更温和。
弘晖如同未见,立在岸边看船工搬运,待沉香和墨晗行得近了,接过伞心地牵着沉香上了岸。弘晚适时回身,兄弟俩神态动作如出一辙,揽着墨晗走在后面。
年羹尧站在路中央,四个人两张伞停在雨中。
袍袖一打,沾了雨水,更是响得声亮,膝头地,话音立起:“奴才年羹尧见过王爷,大爷,两位福晋。”
应声的是弘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被雨水洇湿的**帽,头,“年将军,许久不见。”
站着的是主子,跪着的是奴才。
年羹尧盯着溅在眼前的水珠子,背上团花暗纹深了一大片。
雨势更急,伞下也躲不过,沉香更往弘晖身上凑了凑,扶向伞柄的手被他握在掌中,一双笑眼半遮在伞檐内。
沉香展眉而笑,清亮眼眸望着自家夫君,唇角一动笑语如珠:“年将军,快去避避雨吧,别淋坏了。”
年羹尧身形未动,恭谨姿态,心里却动起来——这家人欺人太甚!
兄弟俩同时迈开脚步,一左一右经过两旁,行至身后时弘晚催促:“年将军,头前带路。”
年羹尧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姿势,直身而起。路,过不去了,只能跟在后面。
无马,无轿。
清晨的岸边,又逢梅雨时节,运货的商船早早便完了工,清冷异常。
年羹尧心思转着,嘴上却快,“两位爷要往哪儿去?可是安顿好了住处?奴才好……”
弘晚倏地回身,“出来玩儿,一路走走停停,行到哪儿,便住在哪儿。”
年羹尧随他摆了张笑脸,头,话未出口,弘晚又道:“谁知便遇了雨,一时半刻也寻不到住处,既是有缘巧遇将军,便暂且住在年将军的府邸吧,别给将军添麻烦才是。”
“王爷折煞奴才了,哪里是麻烦,原是奴才本分。”年羹尧心里不舒坦,面上欣喜又端正,引着一行人到了将军府。
原就是临时的府邸,才刚住了没几日,府里正是乱时,细见之下井然有序。
主子奴才也要客套,寒暄了两句,四人以及船工便安顿着住下。
雨,未曾停过,时而倾盆,时而霏霏,持续月余,转为闷热潮湿。住惯京城的墨晗渐感不适,总觉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恹了几日卧床不起。
年羹尧得了消息,又待了两日,得知王爷福晋仍是不好,遂向弘晚请示:“福晋的情状怕是水土不服,奴才着人去请名大夫,帮着调剂调剂?”
弘晚坐在首位,指腹抹着茶杯盖子,不言语。
年羹尧又:“请的大夫自是比不得宫中御医,却也是杭州城中最有名望的,奴才方到此地之时也感不适,便是这位名医给调理的……”
弘晚哦了一声,偌大的厅里便静下来。仍是端正坐着,挑了一边眉眼瞅着他乐,随手端过茶杯挡住半张面孔,低笑着:“年将军就是年将军,到了哪儿都变不得。如此,便劳将军费心,请那位名医过府一趟,帮福晋诊治一二。若是治得好了,本王……”
“自然治得好,福晋本就不是大碍,王爷放心。”年羹尧自座中霍然站起,抖了下袍袖,稳稳立于原地,抬眼露出一丝笑来,“听闻福晋在京中便病过一回,恐是未及调养全愈,加之路途劳顿才有此状。杭州城会养人,若是王爷不急,便多住些时日,福晋定会大好。”
“如此,便借将军吉言了。”
二人一坐一站,对视片刻,无声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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