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和弘昼似乎很熟悉这宫里的一切,两个家伙认真跪在地上请过安,德妃抹了眼泪才刚展露慈爱笑颜,便争先恐后地嬉笑着爬上塌,霸占住左右两边满脸讨好,像当年的弘晖。
德妃揽住两个孩子示意胤禛坐进旁边椅中,祖孙三人明明同路而回,倒像是许久未见的亲近。母子二人的话越来越少,原就互不表达的亲情在隔辈亲的感召下显得越发淡漠。
也许对于不善表达的人来,他人的主动变得尤为重要,就像此时争相献媚的两个鬼头,是最好的感情调和剂。
我在看那幅笑得温情的画面,有人在看邻座的风景。我的心不受控制,却把视线努力掌握,这样,德妃该会放心吧。
“额娘一路多有辛苦,还是早些歇息。儿子先行回府,明日再来请安。”
胤禛的背影猛地撞进视线弓身立于塌前,声音里有着熟悉的客套,不似刚刚离去的十四那般亲近,与弘晚有些像,却又少了些类似温情的东西。
德妃哄着弘历兄弟坐于身侧,头脸上仍是笑着,漂亮沉静的眼尾多了几道细微纹路。
“你也累了,带着她们回吧,这俩孩子且留两日与我作伴。”
胤禛低头应了声是,行过礼率先出了房门。我们几个女人如他一般站在塌前,守着规矩再来一回。
我想弘昼,想像德妃那样抱他在怀里,听他奶声奶气的话,可爱的笑,赖着我睡眼惺忪。祈筝也是吧,那样期待渴盼的眼神……
坐在马车上还在想,想很多东西,之前的日子今天见闻,想德妃的话,还有挥之不去的李氏年氏的泪,还有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害我的女儿,不是不恼不是不恨,只是她的存在却与别的女人不同,无法回避。事实证明,我的女儿还在,健康快乐,而她的已经没了。可是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害的,为什么要报复到我的身上。
我不是一个爱记恨的人,只是这一回,心里终是难以平静得像没有发生过。我甚至有些草木皆兵,连弘晚的院都换了伺候的下人,只为安全。
胤禛不在的日子,我往外跑得厉害,明知他不喜欢,却因得了他的允而更加肆意。我知道自己在躲,不想尴尬,更不想为难自己,只是无力面对,也无心面对。现在多了一个他,似乎仍是有些难。
听到眉妩的低唤回过神,拉开帘角看到他笔直站立在府门前马车外,面无表情地看我。我扶着眉妩的肩跳下去,踉跄着被扶住,快速站好。
宽阔的巷道因几辆马车显得略有些挤,却也更加衬托出府邸的尊贵。几个女人在各自丫头的搀扶下慢步移过来,站在我们几步之外。她们低垂着眉眼站得规矩,悄无声息中看我,也看他。
府门前是李福,多年如一的弯着腰,心谨慎。
跟着胤禛进了门,穿过甬道、前厅,我稍停了脚步。他侧脸看我,没有开口却细微地挑了眉。
“爷先回房让他们伺候着梳洗,歇一会儿,晚些一起用膳。”
他不置可否地正眼看我,我笑着微微蹲下,转身带着李福离开。经过她们身旁,看到一串低下去的各色发饰,寻不到视线。
账本常看常新,各项进出账目清晰无漏。算盘打得劈啪响,却怎么也听不出像银子洒进口袋的美妙和弦。
置了满眼密麻的白纸黑字,揉揉太阳穴捶着双腿站起身,外面的阳光已被风吹散。凉爽秋季最为舒服,却总是短暂,应该很快就漫天飞雪了吧。希望能快一,日子过得再快些才好。
坐在弘晚房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可爱孙子,只觉时光荏苒。年少时总觉岁月漫长,现在想想,真的只是弹指一挥间。
当年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却还能清晰感受他守着我迎接红挽姐弟来到这人世间的温暖依靠。转眼间,竟已抱得他们的孩子——我们的血脉传承。
墨晗总是笑得很知足,不管孩子抱在怀里,还是看着他们安静地睡,不管弘晚在不在身边。在她这般年纪时,我是不是也这么简单快乐,从不去想那些已知或未知的愁?
也许,我真的老了。这府里,也该有些新景象。比如我刚刚视而不见的新面孔,一路跟在所有人身后,长什么样子我都没有看清。至于她打哪儿来,如何安排,还是等用过晚膳再吧,总会知道。
迈出弘晚的房门,去哪?我想去看弘昼,他却留在宫里。似乎,我没有多的地方可去。
解语笑盈盈地晃过来,遣了开门的丫头扶着我胳膊就向院门迈开脚步。“福晋可真会磨人,回来了也不先回去歇会,怪让人着急的到处乱找。”
“我还能去哪儿,自家府里还能丢了,该回去时自然就回去了。你们就是操心的命,有的闲都不知道珍惜,跟我一样。”
“瞧您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不敢胡乱跟您攀比。快回吧,四爷等您呢,再找不着人带去亲眼得见,怕是解语连操心都不用了,彻底省心。”
解语快人快语地连带笑,我被她拽着急走的脚步猛地收住。
“别贫,操心就是一辈子的命,谁也改不了。你不催我倒忘了,还有档子事没有安排,你先回去,跟四爷忙他自己的去,一会儿我就回,换我找他。”
推着撇嘴又了然的解语往院门去,心里突然酸起来,沉甸甸的疼,堵得无法呼吸像被推进了某处黑洞,粘了满身发酵物质从外到里无一不染,偏却遍寻不着那施力的方向。
用力拉开院门,解语还没来得及挤出去,高大身影已随着凉风吹在眼前。渐暗的灰蓝色天空下,狭窄门缝间,直挺挺地立在外面,一脸阴寒。
这男人,我还真就躲不开了!
这破烂糟心的雍亲王府,我还当真陷于此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当然,他是龙,未来的真龙天子。
至于犬是谁,就是咬碎银牙和血吞,我也坚决不,打死也不。
☆、237。千回百转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他还是他,我……自然也还是那个我。
院子,在整座王府的最后一隅,安静。
胤禛,永远的四爷,冷静淡漠的雍亲王。
我,当朝皇四子嫡福晋,雍亲王府的当家主母。前一个身份是康熙御赐的,后面的地位却是他给的。
走在我前面迈入门槛的人还穿戴着进府时的满身风霜,站在房间正中缓缓转过身,微弱阳光照着窗边软塌,把黑色的阴影断在他脚边,渐短。
我站在门帘内相隔几步,风吹动帘角扫过裙摆,踩着花盆底鞋的双脚凉咝咝地僵在地上。
这个秋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来得早,也更冷。
他就站在那儿看着我,面上少了刚才的阴郁,多了些明显的倦态。
不管我怎么想怎么躲,看到这样的他,什么酸什么怨都先隐了去,只是心疼。暗自叹口气挪动有些僵的双脚走过去,抬手解上颈间盘扣。
“都让你洗漱了歇下,怎么比弘晚那两个吃奶的娃娃还不听话。一路赶回来又在宫里耗了半晌,好不容易进了家门,不心疼心疼自己也想想这一府上下,多少人担着心呢。”
直视银灰衣襟下渐露的白色,手被他握在掌心,连声音里都是疲惫,有气无力地低头抵在我肩上。“你口不对心。”
句句肺腑也被曲解,还有比这更真的实话吗?不吉利的话我是不愿的,可他若真是因为不疼惜自己而倒下,这府里的人怕是都要活不下去了。
他耳后的发际轻轻摩擦着我的衣领,像临出门前的那个晚上,也这样不松不紧地抱着。
缓缓神偏头印下一吻,轻推他的肩笑着回应,“等下厅里用膳,可别没有精神,一大家子人呢,个个剔透玲珑心,哪个疼了都……”
指尖的冰凉被他捂得温暖,在掌心中动了两下攥得更紧,像是有刺扎在端又痒又疼,瞬间僵得忘了如何弯曲,也不知该怎样继续下去。
“我想你了。”软软的话语传入耳中,萦绕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即使风尘染了满身,仍是遮也遮不住。
头应了犹豫着没再推拒,倚在他肩上声提醒,“大老远回来,换了衣裳躺会儿吧,养养神也是好的。”
“额娘的你别往心里去,在这府里,你作主,出了这道府门,有我。”
他知道?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他可知道他的额娘对我们了什么,又暗示了什么?只怕他再懂也是无力改变,要不然就不会带个女人回来了。想着便摇摇头努力地笑,“额娘的话自然是对的,也是皇阿玛的意思。”
耳边只有呼吸声,轻浅得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我把重心移过去舒服地靠着,他的手臂圈在腰后不动分毫。隔了一会儿才听到闷哑的低叹,又像是从胸膛震出来的笑声,随着胸前颤动起伏压在身后的手向上抚去,轻轻拍打在我脑后,险些碰掉绾住头发的金簪,被他随手摘下。
颈后的温热透过五指传入脉管,揉按得我犯了困,隐约听见他贴在耳边低声询问,轻飘得不真实,“你呢?”
“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懒懒的,有些意兴阑珊,不知他在问什么,也不愿费脑子去想去猜。
胤禛叹得无奈,双手交握住我的脖子拉开些距离,盯着我的双眼里泛着幽幽的光,看起来冷却烫到我对视的眼底,烧灼。近在咫尺的面孔定在眼前,低声重复不久前才过的话,让我听得真切,也看得真切。“我想你了。”
我低下头当做认同,声应和,“我也是。”
“是么?”
咬牙?短短两个字不像是出自那双唇,倒像哪里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拍在我后心,压了块沉淀淀的大石。
熨贴着颈间皮肤的双手蓦地收紧,带着我的身体离了地面紧贴在他身上,拇指托起我的下巴,看清他骤缩的黑瞳,看清里面的两个我。不复当年的自信,更不要提神采飞扬。无法重叠。
难怪他不信,就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那一个多月的想念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我的自以为是。
“想到不愿见我,进了府门便丢下我转身离开,宁可抱着账册发呆,去扰了孙儿休息,也不肯回来面对我。”
我摇着头眼睛涩得睁不开,紧紧缠住他的脖子把脸藏在他看不到的耳后。那股没来由的酸又从心底翻涌上来,几乎把我淹没。
能怎样呢?他的额娘教导我们,皇子是要好生服侍的,何况还是他这样的亲王。儿女没了还能再有,却不能怠慢了做爷的男人。分明就是给我听的,哪里可以装作不懂,又怎么可能回避。
他去谁那儿我从不过问也不阻拦,多少年了始终如此。可我也不会违心地去安排,我做不到。
这一回,勉强为之,我躲得远远的把他留在那里,女人们各凭本事吧。我就当他还没有回来,还没有走近过我的身边。
原来,也不行。
潮湿眼眶蹭着他的衣领,洇掉银色的滚边绣线,洇湿浅灰领口的素白云纹,变得像是阴霾的天,灰蒙蒙一片。
“你很快回来的,你没有。我等了半个月,又盼了半个月,你带着他们去了整整40天。我跪在人群里看不见你,什么也看不见……那么多人,连我自己都找不着。”
抱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勒得快要喘不过气,终是把我放回地面。我看着他的脚退到床边,袍摆在晃。跟过去想要接过褪下的外褂,他已甩在一旁凳上,侧头在我脸上看了一眼又认真地解起长袍的盘扣,手上不停话也不停。
“哪家女人敢抬头去看,脑袋不要了?你是别扭自己还是考我?早看见你了,在我福晋那个位子,还能找不见?就连弘历他们都看见了,叫额娘呢。”
他坐在床边脱了靴子,探身拉我过去圈在腿上,指腹抹过我眼底竟然翘了唇角,掌心一下下搓揉着我的手臂,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音调却明显在笑,“明知要等那么久,也不多添件衣,冻着了?皇阿玛到园子时晚了些,耽搁了些时日自然回来晚了。想着你一个人自在开心,便没让人回来送信儿,原来心里还有我呢。”
这男人诡辩第一,总有一万个理由堵得你没处发泄,来去竟是为了我好,归根结底倒成了我的不是。怎么不他在外面玩得野了,忘了我呢。
“你那么霸道住进来不走,还能轰你不成。”手指住他心口隔了里衣画着圈,酸溜溜地不吐不快,“倒是这里,你也一个人在外面自在开心,又是爹又是儿子的尽享天伦,还有我?”
脑子里突地蹦出一道的身影,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乌黑发丝绾成简单发髻,纤细手指扯着一块极嫩蓝色的帕子,光那颜色就俏生生的。
除了我,那些女人也注意到了吧,怎么可能看不到。
脸突然低下去险些撞在白色里衣敞开下的胸膛,快要呼出口的惊叫生生咬在唇齿间,咬疼了舌头。胸口处两道极细的红色血印像被细幼的指甲挠过,很细微却碍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