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我已抓住他手臂下了地,眉妩捧了裙褂被他接在手里,顾不得许多快速套上就要向外走。胤禛拉了我站在原处一一系好盘扣才揽着我向弘晚的院走去,落得沉稳的脚步始终走在身畔不急不慢,不时拍着我的肩低头声上一句,“别急,我还在。”
女人生孩子,男人在有用么?我摇头想笑却定定地看着他不出话。
多久了,没有听他这样过,又有多久,我没有真切地感受过他在的轻松惬意。久得有些不适应,又似乎适应得快要忘了还能依靠他。
事实证明确实有用,至少我和弘晚都能更安心,似乎只要他在,一切都好。
迈进院时正看到和苏太医前后步出房门的弘晚,见到我和胤禛,隐藏在沉静面孔下的焦急心疼闪现眼底。
房门内的一切是我熟悉的,娇弱女声,或安抚或劝慰的嬷嬷们,还有那些丫头走来跑去的丁当声。房门始终紧闭着,没有开过。
坐在院中,只是用耳朵在听,我都像是能亲眼看到那幅画面。
父子二人对座于石桌两端,黑白双色清脆地敲在棋盘上织成一片错落经纬,如同枝叶阴影投在他们身上,忽明忽暗。
胤禛的棋落得比往日快,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像在对着弘晚步步紧逼。捻在指尖的白子偶尔停于半空,房里每传出一声似是痛极的尖叫,弘晚便凝眸定住,久久方才落下一子。
我坐在一旁对专注于棋局的爷儿俩打着扇,却怎么也浇不灭那股热浪,随着屋里的反应不断升温。
突地一声喊,像是用尽全力,弘晚手中的棋子叮的敲在石桌上裂成两半,胤禛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素来最像阿玛的清冷少年面上蓦地放松,始终端着的宽阔肩膀低了几分。随着屋里传出的一声嘹亮啼哭,红润薄唇勾了抹微不可见的笑。坐在他对面低眉敛目的胤禛,神情与他如出一辙。
房门开了道缝,一个满脸是汗的丫头快步闪出来跑至桌边,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喜盈盈地笑,“恭喜王爷,恭喜福晋,恭喜二爷,夫人生了位阿哥。”
弘晚向胤禛看过去见他没有动地坐在那儿,缓缓抬了手站起身,沉默片刻开口道:“起吧,赏。”
丫头起身福了福,低着头边笑边回,“二爷不忙赏呢,嬷嬷夫人怕是还要再辛苦下,不知下一位主子是阿哥还是格格呢。”
站在石凳旁的弘晚怔愣着看向又再紧闭的房门,薄唇一抿撩了袍摆坐回去低声嘱道:“回去好生伺候,少不了你们的赏。”
胤禛接了我手中扇子自顾扇着,看着棋盘无声饮茶,偶尔用扇柄向某处,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一言一笑,眉目之间如夕阳渐逝中吹起的微风,更像扇面上那幅行云流水的清俊秀雅。
两张神似甚至长得越发相似的面孔好像映在镜中的两个影,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存在,哪一个又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而时光就是那镜面,在岁月长河中淡了容颜,蓦然回首,昨日少年已成追忆。
也许,孩子真的不是爱情的延续,却是生命的赞歌,蜿蜒流淌于相同的骨血,成为自己最好的印记。
看着眼前父子二人,耳中回响着墨晗为迎接新生命而呼出的每一声痛,还有那未曾相见哭声不断的婴孩。不知未来的日子,弘晚可会仍是像他阿玛,而他的儿子,又是怎生模样。
这一回等得并不辛苦,不大会儿功夫房门再开,刚刚跑回去的丫头折返而出,稚嫩又机灵的脸上喜色更甚。
“恭喜王爷,恭喜福晋,恭喜二爷,夫人又生了一位阿哥。三位主子母子均安。”
“赏。”
低沉嗓音出自胤禛,随手将折扇置在桌上站起身,拍了拍弘晚的肩拉我站在身侧。
“儿子多谢阿玛额娘……”弘晚的话还没完,胤禛已抬手指向房门。
喜悦隐于眼底染亮眉宇间,超乎年龄的沉稳仍是有着急切,感染着院中陪同等候的人。
我抬脚想要跟上反被胤禛拦在身前,“晚些再看,你身子不好别见血光。”
来回看着他不认同的坚持还有快速消失在门缝间的背影,也许,该把空间交给这对初为人父人母的夫妻,我这做婆婆的倒真有些多余。
渐暗的天空晚风徐徐,仿佛这夏日也不再那么难忍。
清亮的哨声自远处传来,打破院的喜气温馨。明明听起来很有些鸽哨的味道,我仰望天空却遍寻不着,只听见那渐弱的悦耳盘旋。
胤禛的手推在我腰后停在院门内,“看看再给这院里添置些什么,这些天又得让你忙了,自己注意身子,若是累了就回去歇着。”
不不问,头应着回身走向房门,余光依稀瞥到渐合的院门外高无庸和苏培盛站在那儿,低头垂目声着什么。
大爷?
那个死心眼又笨的大爷做了什么,让胤禛这么紧张?
丫头拉开的门里仍是有些凌乱,端着染血帕子的盆晃在眼前,满眼的红,却闻不见那些血腥的味道。好像生活中没了嗅觉,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此时,我只需用心去看墨晗靠坐床头怀抱婴孩的温柔笑颜,还有弘晚坐在床边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一手理过他妻子颊边的湿发。
抬眼看过来的弘晚抱着孩子向我走来,身后是墨晗含羞浅笑的虚弱满足,我竟一瞬间失了神。一个颀长身影快速闪过脑海,带笑的眉眼越发虚幻飘渺,抓也抓不住。
☆、232。再燃旧火
追至府门看到胤禛正翻身上马,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及细想已跨过门槛冲出去。
高无庸吓得抬手欲扶转眼看向马背上的主子,我已扯过缰绳扑抱住马头。
嘶鸣声被胤禛低喝着止住,黑色袍摆晃动在已然暗沉的夜幕下,丝绦随之摇摆划出一缕闪着金光的弧度。
我的心,竟瞬间清明。
那个不断闪现在脑海中的身影清晰得不容错辨,温暖笑容益发真实,就像他正站在我面前,咫尺之距,偏又天涯之遥。
“带我去!”
胤禛伏低于马背,轻轻安抚着仍在躁动不安的马儿,看着我的眼睛明了又暗,手掌伸过来托住我颈后隐约在笑。“你知道我要去哪儿?进去吧,一会儿就回来。”
“带我去。”仰望似乎让我的气势霎时矮了一截,却坚持着不退不让。手松了缰绳改攥住他腿上袍摆,清晰感受到丝薄衣料下的紧绷,不若面上那份让我看不清的轻松自若。
“在家等我回来,很快。”胤禛的头低下来仍是那一句,又有些不同。拍在我背上的手轻柔得如同耳边低语,很暖,薄软双唇却没有半分热度。
转头看向根本望不到的黑暗某处,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死攥着那块黑色像是抓住希望,冰冷汪洋的一块浮木。
一声轻叹短促得像是没有从他口中溢出过,我已失去重心坐上马背,贴在半悬腿旁的坚实大腿用力夹紧马腹,像极了夜时的黑马已急驰而出。向着巷口的微弱灯火,离了府门前的红灯高挂。
夜时,老了,不在了。有一天,我们也会,没有人躲得过。
在这世间不管你如何权贵如何得意,总有归去的那一日,无力改变生命的轨迹。那时,我是否还会如此挂念我的孩子,那个从来不曾让我放下心的善良贴心的儿子。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会笑,让我既温暖又心疼。
脸埋在宽阔胸前,除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听不到任何声音,心里却狂乱地叫着,几乎要呐喊出来。
我怨念着自己恶灵的第六感,越发急起来,心疼得像有只手抓在上面不停旋拧。身下不停奔跑于街巷的马,巴不得能快一些,再快些。
骤然停住的马儿再次发出痛苦嘶鸣,身后两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散。如同失重的前扑让我狠狠撞在胤禛瞬间绷紧的胸前,死抓着衣料不敢松手。
用力环在我腰后的手臂仍像来时路上那样紧紧圈着,头还没抬起来双脚已踩在地上。我努力扎在他胸口深呼吸,心里越怕反倒不见了方才的紧张不安,猛地转头去看。
院从未如此热闹过,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跑来跑去的人全都提着各种尺寸质地的桶或是盆,明明没有下雨偏却人人衣衫尽湿。
我的脚迈不出去像被什么钉在地面,手却已经用力推了抱在身旁的人,猛地向前栽下去。
四处都是焦烟,整条街笼罩在灰蒙蒙的浓烟之中,像是低垂于夜空的乌云压,带着阴郁的气息。
“弘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低哑,明明心里急得像火,却如这院一般淋了个湿,透心凉。
胤禛扶着我站稳不停拍在背上,却怎么也止不住我的咳。
我没有见过失火是什么样子,现在也没亲眼得见,偏就知道这里被烧了,就在我们来之前,或是在那哨声响起之前。
呛口的烟吸进肺里难以呼吸,压得心不断下沉,不知藏到何处。
胤禛揽着我往对街退,挣扎的双脚离了地面被他抱起紧箍胸前。数不清的灯笼被疾走的人们提得似要把这夜空照亮,我愣愣地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竟不知在什么。
“慢一,再一回……弘晖……怎么了?”
肩膀被他晃得像是喝醉了酒,头痛欲裂,耳中乱响一片,各种声音蹿进来分不清到底哪里在叫。捂住耳朵努力盯视,却怎么也无法看清他张合的双唇,只觉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摇摇晃晃不停摆动。
扶了他脸颊正在眼前才知是自己眼睛花了,甩甩头更觉天旋地转……重新掩了口鼻挡住那股浓烈的焦木味靠在他肩上,咳得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也好,这样我才能知道自己还清醒着。没有看到弘晖,绝对不能倒下去!我要看到他,必须看到安然无恙的他!还有沉香、颜玉、苏长庆、致远,我的亲人、朋友……
“我没事。”虽是听不清我仍是努力扶着他站得更直。对于弘晖,我知道他的担心不会比我少,这个时候绝不能让自己成为麻烦,胤禛带我来绝不是为了看到这样的我。
高无庸和苏培盛已经从院里折出来,身后竟然跟着胤祥和胤禟……还有弘晖!
“额娘。”
这一声,我听见了,一清二楚。
弘晖身上也有些湿,倒不算狼狈,几步跑过来停在面前,被我紧紧抱住。
我四处摸索地查看,弘晖仍是在笑,与往日或是印象里没有分别像把阳光映在眼中。扶着我向胤禛微微倾身唤了阿玛才又低头冲着我笑,温暖的指尖抹过脸颊溶解了湿润,“额娘该在府里好好歇着的,儿子没事,倒让额娘和阿玛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边笑边咳,只觉那股子包裹着热气的焦木味到处都是,怎么也躲不开。
“四哥四嫂到里面吧,笑榕已经安排了房间让苏长庆一家住下。”胤禟着走过来,突然凑到他四哥耳边,不知又了句什么,我只看到胤禛眼中亮了一下微不可见地了头。
兄弟二人看了我一眼便进了身后院门,我好奇地看向身旁胤祥,他已抬步跟上去,留了我和弘晖站在原处。
我以为只有弘晖和苏家,谁知竟然还有红挽。她还在京城?还在院?为什么我不知道。之前,她又在哪儿?
此时的红挽已经完全一副大姑娘的样子却仍是女儿心性,在我身边腻了一会便脸通红地来回走在房里,拳头攥得死紧。沉香跟在后面陪着笑地劝,仍是气呼呼的咬牙切齿。同在的居然还有赫,站在角落不动不话,漂亮的碧蓝色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众人。
胤禛坐在椅中手指在茶杯盖上反复摩挲,沉吟良久方才开口,“今儿多谢九弟了,既是累了,就让他们暂且先在你这儿叨扰一晚,明儿一早为兄自有安排。”
胤禟懒懒地斜靠进主人位的椅背,眼尾微挑自带了三分笑得很随意,“四哥外道了,既是兄弟哪有什么叨扰,安心住着便是。”
胤禛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抖抖袍摆,红挽已跳着蹭过去像只赖猫摇着他的手。
“阿玛,让额娘陪挽儿吧,挽儿想额娘了。”红挽得娇嗲大眼睛眨啊眨仍似未离家前的黏腻,突然抬手掩了嘴靠在胤禛胸前嘻嘻地笑,“也想阿玛,可想可想了,真的。”
胤禛哼了一声拉着她就往门口走过去,“那就回家。”
“不要。”撇着嘴娇哼一声,红挽快速抽了手退到胤祥身后藏得不见了人影,声音倒是怯怯地传出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玛这般君子典范,答应的事怎么能反悔呢。您还是快带额娘回吧,看样子额娘困了,您要心疼的。要是您不心疼,额娘的心可该疼了。”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闷闷的清晰。
我怨念地瞪着她露出的脸,牵了弘晖往外走。胤祥不容反抗地推出红挽,不知在她耳边了什么,努力闪躲的姑娘愣了愣便咬着红唇头,大眼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视线定了约莫半秒,跑过去揽住胤禛的胳膊又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