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古嬷嬷掌着琉璃灯过来,福身道:“皇后娘娘说‘今日小王爷过来玩耍,与皇子们缠了本宫许久才罢,这会子本宫浑身酸疼很是乏累,若婕妤没有急事,当可明日来坤宁宫,我们姐妹再说说话也不迟。’”
班婕妤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朝正殿磕了头,起身后谢了古嬷嬷几句,便预备离开。古嬷嬷送至门口才又道:“皇后娘娘还嘱咐奴婢与婕妤说一声,婕妤这样好的容貌何苦穿得这般朴素?您平日里那紫纱做的袍子才称得出样子,若婕妤明日还来,当精心打扮不失身份才是。”
班婕妤听闻心内大大松了口气,古嬷嬷的话虽然只是嘱咐衣着打扮,却也透出了皇后要说的另一层意思,即严婕妤淫乱后庭之罪,与她班婕妤没有任何干系。不由得欣喜道:“嫔妾谨记娘娘恩典!”又谢了古嬷嬷几次方才带着两个宫女离开。
为了节度宫中耗费,章悠儿定下宫嫔夜里不得擅自离开寝宫于后庭游荡的规矩,这样便免去了宫里大部分的道路照明,于是一年节省下来的烛油钱竟能用来给三营士兵做军饷用。本来月黑风高夜,作奸犯科时,夜里出门自然不多好事,只有那么一两个耐不住寂寞长夜的宫嫔偷偷溜出寝宫赏月被撞见后少不得受罚禁足,故而这一项规定倒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但有时候也要看您遇见了谁。
班婕妤的两名宫女提着古嬷嬷送的琉璃灯引着主子快步向前走着,即便裙摆发出絮絮嗦嗦的声响有失仪态她们也管不得,三人没有旁的想法,只想着快些回去才好。如今栖霞殿已招人话柄,惹得班婕妤一身骚,若再传出她深夜游荡后庭的闲话,那即便她得到皇后的肯定,也休想在后宫抬起头来了。
“本宫说不是什么鬼火吧!是咱们栖霞殿的班婕妤呐!”冷不防声音传出,唬得班氏主仆三人停下了脚步,随着话音的落下,路旁亭子里的灯被点亮,一片刺眼的明黄色中端正地坐着一位丽人,她那张精致美丽的脸上正带着轻蔑的笑意,抬手微微遮住眼眶,似乎也被突然的明亮刺到了眼睛。
班婕妤连同身边的侍女一同跪了下来,俯身施礼,口中称道:“嫔妾拜见昭仪娘娘,娘娘万福!”她们其实根本没有细看,只是知道能够这样堂而皇之在夜里出宫赏月的,除丹阳宫钱昭仪外绝无二人。
钱韵芯冷笑一声,起身缓步走至班婕妤身旁,她虽然云髻高耸珠环翠绕,绸衣纱裙层叠隆重,却那样款款而来,在如斯静谧的夜里也听不到丁点响声。
第六章 墙外红杏(三)
钱韵芯是卫国公钱大勇的第六代玄孙女,亦是如今袭承了卫国公爵位钱詹的独生女儿。因钱大勇是在马上助太祖打下的天下,故而虽然家教严格,却比不得金海真府书香满堂,钱家的孩儿们也多颀伟英勇。只是这钱韵芯自小被兄长父母宠惯了,从来喜欢什么就要什么,根本不晓得什么叫与别人分享,但自从进宫来做了妃嫔,不仅和一大群女人分享丈夫,上头还压着皇后、莲妃、季妃三人,虽然颇受臻杰喜爱,但和皇后、宜嫔两人比比却矮了一大截。好不容易有过两次身孕,又都这么鬼使神差的没了,还少不得还落下了病根,若不是她生来性子刚烈些,这样一年一年的磨,却不知要如何挺过来。
此刻她细细地打量了地上俯着的班婕妤,幽幽然道:“昨夜月色甚好,芙蓉堂的徐贵人便忍不住出来陪陪本宫。可今日的夜沉沉的,怎么班婕妤还会有兴致来陪本宫?”
“嫔妾……”班婕妤不知如何启口,今日她也听说了昨晚徐贵人撞见钱昭仪被罚禁足十日,可又不敢说从皇后处来明摆着不给昭仪面子,于是急得几欲哭出来。
钱韵芯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却看见了宫女手上精致的琉璃宫灯,那是西夷人进贡的物品,通体由琉璃制成,不仅不惧风雨且又比灯笼明亮许多。人家统共进贡了十盏灯,其中四盏入了国库,两盏送去了燕城,两盏备着皇帝用,另两盏赏赐了后宫。皇后有一盏,而她钱韵芯也有一盏。她虽然读书不多,却也不笨,便知道这班婕妤是打皇后处来,自己自然不能随性发作,不免有些扫兴。因宫中生活多规矩枯燥,她常常自己寻些乐子来解闷。自从听了太医的偏方,得到皇后允许夜里在宫中沐浴月光养生后,她便开始热衷于发现那些私自出宫的宫嫔,然后斥责一顿解解心头的怨气。
“嫔妾以后不敢了,请昭仪娘娘恕罪!”班婕妤颤巍巍道。
“哎……”钱韵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上的丝帕,“难道本宫是老虎吃了你不成?做什么怕成这个样子,让别人看着还以为本宫欺负你呢!快起来吧!”
班婕妤不置可否,仍俯在地上不敢动。
钱韵芯轻轻踢了踢旁边的宫女,“你们是傻子?主子金贵动不得,你们怎么也还不快扶主子起来?”两个小宫女哆哆嗦嗦地将班婕妤扶起来,三人垂手立着不敢抬头看。
钱韵芯拂了拂宽大的袖子,闲闲道:“本宫身子不好才得了皇后娘娘的准许夜里出来养病,以为这是好玩的事么?一个个都学什么样子!栖霞殿里尽出些不安分的人来……”顿了顿道,“今日就这么算了,回去将《女则》抄一遍明日送去丹阳宫,以后安分些才是!”
“嫔妾谨记娘娘教诲!”班婕妤诺诺道。
“回吧!”钱韵芯旋身回了亭子里坐下,身旁的宫女滤了几遍药渣,将一碗温热不烫的药递给了主子,钱韵芯冷眼看着主仆三人颤巍巍地离开后,才蹙眉把药喝尽了。她品味着口中的苦涩,微微颔首望了望天上皎洁的明月,自嘲道:“哪里夜沉沉的呢?是人心沉沉的罢!”
翌日清晨,章悠儿一如既往地在坤宁宫的园子里喝茶,却不见任何人,待宫女回禀外头候旨的妃嫔都离开后,她才起身回寝宫换装。
“这两日皇上都在秋棠阁歇息,萍贵人也辛苦些。”章悠儿用手捋了捋云鬓,淡淡道,“取些家里送来的燕窝给贵人送去,要她好好养着身子。”
“是!”一个宫女便下去打点了。
章悠儿示意侍女停手,她自己将凤尾簪重新插在了发髻上,说道:“什么时候送的早膳给皇太妃?”
“卯正时刻送去的,但听说皇太妃送了小王爷上课后,就径自出去了,奴婢并没有见到皇太妃。”古嬷嬷说着,拿了新制花露水递给皇后。
“如此……”章悠儿笑道,“我还想着去与娘娘说会子话呢!”她顿了顿,就着宫女的茶喝了一参汤,忽然瞥见杰宸早起背书后落在梳妆台上的《论语》,便对左右道,“准备几盆新开的花,去宜人馆一趟。”
“是……”众人皆忙碌起来,继而拥簇着章悠儿缓缓里了宫门。
观音水法,郁金云坛,满目葱绿,香气沁脾,福园的景色一点也没有变,自然也没有荒落。翰宛亭一如九年前静静地立在水中央,匾额上的字还是那年晚宴上赫臻留下的墨宝。
“这里真是一点也没有变。”茜宇淡淡笑道,“你们平日里来吗?”
“不敢来!”缘亦笑道,“皇后娘娘不准一个人进来。”
“悠儿她真是的!”茜宇摇了摇头,静静立在湖畔,放眼遥望眼前的景色。
“太……太妃娘娘!”一个面目清朗的少年从树丛中跳出来,手上拿着一把象牙折扇,脸上挂着惊喜地笑容。
“大胆……”小春子利索地带着几个小太监拦在了茜宇面前,怒视着眼前的男子。
“啊……”少年又一次被骇住了,摸了摸脑袋笑道,“看样子我还真是很鲁莽的!”
茜宇并没有被惊到,只是摇了摇头,温和地笑道:“春公公,这是新科状元,快给真大人请安才是。”
“新科……”小春子愣了一愣,却不敢质疑茜宇,便带着几个小太监向真舒尔行了礼。
“哈哈……”舒尔“啪”地一声打开折扇,笑道,“没事没事,大家都是自己人的!我今天真是没白白早起啊!”
第六章 墙外红杏(四)
缘亦似乎很抵触这位状元郎,还是拦在了茜宇面前,冷冷道:“即便大人不知道这福园不能随便进入,也该知道宫廷画师是不能随便离开丹青阁的吧!”
舒尔这一回不慌不忙,眨着琥珀色的眼睛笑咪咪道:“昨日丹青阁里的老大人们都把我奉若上宾,只管给我端茶送水的,倒真的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些个规矩。”他一脸无辜地看着缘亦。
缘亦一愣,继而愤愤道:“大人不明白奴婢自然不怪,可您身边的小太监总该明白,最起码也该告诉您在宫里说话该如何称呼吧!看来这小太监是个偷懒混吃的东西,就该抓了起来打他一百板子,问问还敢不敢领着主子乱跑。”缘亦很少会这样顶真发怒,不仅把舒尔唬住了,就是一旁小春子等也吃惊不小。
茜宇仿佛充耳不闻,竟绕过缘亦,追着那琥珀色温暖的目光而来,她笑盈盈道:“大人莫要奇怪,缘亦本是皇后身边的教引姑姑,从前连皇子们的礼仪都要她来引导,所以这会子才顶真些。”又回首对缘亦轻声笑道,“你轻易不发怒的,今日怎么了?”
“奴婢……怕大人这样在宫里行走,会吃亏的。”缘亦垂首轻语。
茜宇“哦”了一声,继而道,“既然这里旁的人随意进不来,哪也不怕了是不是?你去备些点心来,我这些年在南边住着,世上发生了什么一概都不知道,真大人这样年轻活泼,我倒想听他说些故事呢!”
缘亦无奈地看了茜宇一眼,便带了白梨一起回馨祥宫。虽然白梨与文杏在南边服侍了茜宇两年,但对于她饮食起居的习惯还是不比缘亦熟悉,故而茜宇回来不过两日,身体精神都渐渐有了起色。
舒尔见缘亦走远了,才回神来冲着茜宇笑道:“太妃娘娘的脾气可真好,那位姑姑就不怎么样了!”
茜宇微笑道:“大人,这毕竟是在宫里。缘亦她从前服侍皇后,只因本宫回来才被派来馨祥宫当差,她心里有本宫亦有皇后娘娘,她自然会对您多些注意的,本宫想说什么,大人能明白吗?”
“我明白!”真舒尔把扇子插入腰际,笑道:“不过……我不会闯祸的。”
“您这样说话总是‘你’啊‘我’啊的,就已经不对了。”茜宇耐心地纠正道。
真舒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与茜宇右腕上的琥珀串子如出一辙,皆是那样剔透晶莹,却又莫名的深邃,他柔和地看着茜宇,目光中的感情有些纷杂,“可是……昨日你……您与皇后娘娘说话,还有方才和那位叫做缘亦的宫女说话,好像……”
茜宇忍不住侧过脸微笑,也许是中规中矩的人看得多了,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少年出现在眼前,让她觉得很轻松,“本宫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茜宇道,她自然不能让这十六岁的少年压住了理,“在宫里的确规矩大如天,但法外尚有情何外乎规矩,相熟之人私底下你我相称,还是不论的。”
舒尔看着茜宇的目光可谓之欣赏,在他的眼里,茜宇的一颦一笑都是这样自然,却又有些不真实,好像梦一般。他顺着茜宇的话说道:“那我和你从此刻起也相熟了。”
茜宇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似乎能感到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于是微微地笑了,许久才和声道,“好。”
阳光在那一刻洒在了舒尔的脸上,让他的笑容叫人看起来是这样的幸福,如同垂髫小孩儿得了好吃又好玩的扭股糖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你的皮肤这样白皙,被太阳晒了就不好了!”舒尔已经毫不客气地对茜宇称呼‘你’了,“我们到湖中央那个亭子里坐坐怎么样?我总觉得那样的地方才能画出最好的画来,丹青阁里不仅人,就连物件摆设也是老气横秋的,能画出好东西吗?”
“去那里?”茜宇颔首望过去,湖面上粼粼水纹绵绵不断,唯独那亭子屹立不动,那里本来……她心内叹道:今日也不如何就想来这里走走,来了却又暗恨那‘翰宛亭’,左不过自寻烦恼,人常道“物是人非”,可我总觉得除非逝去了,不然变得不会是人,永远只是心而已。
“你这样最美!”舒尔冷不防一句话,竟惊动了茜宇,好久好久没有第二个男子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她转回神来,脸色不免严肃,淡淡道了一句“大人自重”。其实她大可以摆出皇太妃的尊贵、长辈的架子来呵斥舒尔,可她却不要,她不想让那琥珀色的目光暗淡下去。
舒尔暗暗呼了口气,他自来不是轻薄之人,怎么就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了?他本以为自己想和皇太妃说一句话都很难,却不料如今可以‘你我’相称,因而心里实在怕方才的失礼将自己与茜宇的距离又拉远了。
“大人喜欢那个亭子?”茜宇敛了肃容,微微笑道,她心里明白,只有自己尊重了,这小状元郎才晓得要拿捏分寸。
“大人!”舒尔乍听之下后悔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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