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收回目光瞧见季洁推开紫兰递上的果脯,悠儿却招手将紫兰叫到跟前挑了一块蜜制陈皮放入口中咀嚼,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精神大振。
“怎么不吃块蜜饯甜甜嘴?这药闻着就叫人觉得苦涩,你不怕么?”紫兰离去,屋内又剩二人时,悠儿才如是问。
季洁抿了抿嘴唇,那已苍白的嘴唇上还残留着药汁,舌尖舔食后带来的苦意让她又微微颤了颤。
“许是久病,臣妾的味觉有些倦怠,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臣妾如今仅知道什么是苦了,所以仅留的这些臣妾想好好珍惜。”季洁没有抬头,那空洞的眼眸望着被褥上细致的绣绘,轻轻抚摸,光滑而细腻。
这个小小的举动触动了悠儿的心,那床被子的被面用鲜红的丝绸做成,上头绣着海天明月丹桂飘香,那是应景应时的图案,但这一刻似乎更多了别的意味。
“这个世界值得珍惜的实在太多了,季妃且慢慢感受。只这一味苦,不要也罢。”悠儿的嘴角是笑容,眼眸中是从容,她没有言辞紧迫她没有步步追逼,但却用一句句温和友好的话将季洁心底的防线层层瓦解。
果然季洁双手覆在鲜红的被面上,头也不抬地问:“臣妾还有机会体味世间各味么?难道这玉林宫不是臣妾往后永远的牢笼么?”
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九环金钏,悠儿道:“牢笼?怎么会!方才本宫忘了说一件事情,皇上那儿还有一道旨意,季老将军五七时,季贤妃将亲自出宫为老父尽孝道!”顿了顿又道,“那会儿皇太后应当已临盆分娩,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季洁方才低垂的眼眸此刻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悠儿,五七!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生命还要延续一个多月。但自己眼下的身体似乎已撑不到那天,而她本身,也早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今日得知家族受到皇帝隆恩光荣万分,她更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可以结束了。她不想好好活着,等她的罪恶有被揭露的那一天,那样家族会因自己蒙羞受辱,自己将成为季氏永世的罪人。
可是竟然还要熬到那个时候,还要出宫为父亲尽孝道,曾几何时自己是那样羡慕钱韵芯风风光光地出宫省亲,可如今轮到自己出宫了,却是这样一个境遇,这就是同人不同命么?天注定自己的命比钱韵芯低贱么?
悠儿没有过多地去看季洁面上的阴晴圆缺,她敛了敛广袖轻盈起身,柔声道:“你好好休息,皇上要本宫传达的话,本宫都已经说了。千万记住……不要有负圣恩!”语毕旋身欲走,却听季洁在身后唤了一声。
“您不想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么?”
悠儿含笑转身看着季洁,“那天你不是说,本宫是知道的么?”
季洁噎住,慌乱地将目光移开,只听皇后又道:“还是那句话,在你告诉本宫该知道什么前,你要好好活着。活着,不是为了你自己,而今你已身系季氏一族的荣耀。如果今日下午才册封的贤妃随即就追随父亲走了,你要朝野上下如何想象皇上的后宫?本宫的话,你顶好记得。”
季洁几乎被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坚强,她哭泣着匍匐在床沿上,“娘娘您听我说吧!您今日听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吧!我不敢辜负圣恩,可是娘娘……您觉得我这样的人还有脸去见父亲么?我还有资格去尽孝么?”
悠儿没有要停留听她讲话的意思,只留了冰冷的背影和冰冷的话语,“季老将军一生戎马,手染无数鲜血,却是保得家国天下百姓安宁,可是看看你手上所染的血,那些是什么,都是什么?”
“您听我说啊……”声嘶力竭的哭泣声一直到宫门外仍旧能隐隐叫人听见,一个人被剥夺生的权力那很残忍,可连死的权力也被剥夺,那就只怪她罪恶太深自作孽了。
是日午后,传旨六宫的并非仅一道晋封季妃的旨意,馨祥宫里也发出一封母后皇太后的懿旨,大概意思是圣母皇太后凤体违和,燕城别宫无人理事惟恐旁生枝节,特排遣端靖皇贵太妃离京赴燕城协助圣母皇太后管理各事。
此事本无不妥,要璋瑢离开的理由也极其妥当,可随着这道懿旨传遍六宫的还有叫人瞠目结舌的谣传,说端靖太妃离宫是迫不得已,太后因其德行操守有违后宫体制才编排了原因赶她走。
德行操守有违后宫体制那已经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就是**后宫,这个罪名轻则赐白绫自缢,重则可牵连家人族人一并入罪。况且能在后宫里走动的男人无非皇帝、太医、侍卫,而端靖太妃不是肯病之人回宫以来并没怎么传唤太医,反而勤于在裕乾宫出入的人正是九五之尊的乾熙帝,另有那次在皇城东边的水晶宫之约也不胫而走,于是璋瑢临离开皇宫,身上竟背负起这样一个不堪的罪过。
她一个寡居的太妃媚惑皇帝,那得罪的就是乾熙朝后庭所有的女人。
旁人与端靖太妃交往不深,不过交头接耳私下议论,但受她多番提点帮助的钱韵芯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且这段日子常与太妃相处,钱韵芯就是再糊涂也不会把璋瑢看成是妖媚**之人。
可当她火急火燎冲到裕乾宫时,却只得到璋瑢一句,“钱妃还是这样,熟悉你的人永远能猜得到你什么时候会做什么事情。只盼你一生荣耀歹人近不得你身,不然他日遭人暗算,你可能还会把别人当恩人。”
钱韵芯反问:“难道娘娘会是暗算臣妾,而臣妾又把你当恩人的人么?”
璋瑢心中一暖,她很欣慰于除了茜宇还会有人将自己当挚友来看待,也许茜宇不仅仅是让自己帮助了这个冲动而可爱的钱妃,更是让自己由心地去结交了一个朋友,再次体味一下单纯的情感所带来的快乐。
“不要管那些流言蜚语,这个世界又有谁不被旁人在背后说的?”璋瑢伸手将钱韵芯拉在身旁坐下,温和而淡定地笑道,“我记得最早认识你时,你就对哀家讲,最不在意的就是别人说什么。怎么这一刻,你反忘记了?”
钱韵芯美目一垂,有些凄然道:“可是您要走了,若当真风风光光地走也罢,可此刻宫里传的那是什么话?枉臣妾手上握着权力,却揪不出几个来拔了她们的皮给您解恨。”
“啧啧啧!”璋瑢忍俊不禁,抚着钱韵芯的手笑道,“真真厉害的主,哀家能有钱妃的信任足矣。那些闲言碎语就让它去吧,本没什么事情的,可你一闹,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更叫人笑话了。清者自清,况且我也要走了,出了皇宫凭他说到天上去,哀家也听不见了。”
钱韵芯恹恹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一切太突然了,怎么太后忽然就要您走了?没听见什么风声说圣母皇太后身体不好啊!”
璋瑢轻轻一叹,“这自然才有的消息,若等满城皆知,岂不是耽误事情么?听闻皇帝这些日子朝务紧得很,生母不适他一定焦心,哀家去了有人好照应,他才能放心。钱妃不必替哀家抱不平,多想想你的皇上。记得我说过的话,凡是多为你的皇上想一想,就什么也不值得计较了。”
钱韵芯颔首肯定,又看了璋瑢半晌,方怯怯地开口道:“您放心,臣妾头一个信您不是那样的人,您若再有回宫的日子,臣妾定叫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不敢对您说一个‘不’字。”
很少随意波动情绪的璋瑢这一刻突然鼻尖酸得要引泪,可是心里却一点也不痛,还有一股子甜蜜的幸福感。她已经不记得除了茜宇外还有谁这样真心地待过自己了,这份信任是钱韵芯由心而生的,是世上多少金钱也换不来的。原来真诚地对待一个人,真的能换回等同的回报,而这种感觉,是这般美好。
“谢谢你!”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只是璋瑢自己也不清楚,这份友情究竟是自己争取的,还是茜宇给她的。好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钱韵芯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男童的声音,旋即便见臻璃一边哭着一边跑了回来,他仿佛是一路从书房跑回来的,饶是微寒的气候,孩子竟满头的汗水又涨红了一张笑脸。
“母妃,他们说你要走了?你又要走了?”臻璃已忘却了礼节,不顾钱韵芯在一边径直扑到了璋瑢面前哭着问,“上回您走了好久好久,这一次您又要去多久?带璃儿一起走,璃儿跟您一起走。”
看着儿子哭得梨花带雨连喘气都困难,璋瑢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她自然知道那些流言蜚语怎么突然冒出来的,更清楚茜宇为什么要自己走,只是真正离开了皇宫才有可能从父亲那儿拿到证据,可是别人不知道,臻璃更不可能明白。在儿子的眼里,就是母亲又要走了。
璋瑢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自己诓骗了张文琴跟着她回来了,自己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儿子了。那一次离别本该有的结果是永别,可这一次明知道自己若无意外还能回来,为何面对儿子的哭泣,竟会那么无措。
“母妃你不要走好不好?璃儿喜欢这里,这里有哥哥有杰宸,这里好热闹,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我们不要走。”臻璃依旧大哭,没有节制得大哭。
“傻孩子,母妃回去燕城照顾你大皇兄的母后啊!待她身体好了,母妃就回来了啊!”璋瑢能做的仅仅是安抚儿子,可是越这么做她自己越放不下。
“不要不要不要!”臻璃大哭,“你不要走,璃儿不要跟你分开,你不要走。”
见儿子依旧痴缠,璋瑢心中大痛,她舍不得,她真的舍不得。她不记得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轻松地就抛下儿子跟着赫臻离开燕城,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了赫臻什么都能放下,可是今天她做不到,她不能否认自己对于儿子的不舍,甚至这一次离开她极有可能在父亲的帮助下找到那个“没死”的赫臻,可她此刻竟丝毫没有欲望。
也许,真的放下了,也许自己对赫臻真的不抱任何幻想了,从此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就是儿子。
“母妃……你不要走!”臻璃扑在璋瑢的怀里大哭,弱小的身子一下下抽搐着,看得璋瑢潸然泪下,却只能轻抚儿子的背脊,一声声安慰他。
钱韵芯早已忍不住,红着眼睛对璋瑢道:“臣妾去求一求皇太后,或许有比您更合适的人去燕城,未必要内命妇,宫外那么多闲养的命妇,也该有她们报效朝廷的时候,您……”
然未等璋瑢开口婉拒,馨祥宫的小春子已和文杏不期而至,进门见这情景,之后的话不禁说得满怀歉意,“太后娘娘说您明日启程今日定有好些东西要预备,要奴才此刻来拿六小皇叔的衣服物件先搬去馨祥宫,您不在宫里的日子六小皇叔暂且在馨祥宫住着好方便太后太妃照顾。既然此刻小皇叔在,不如也让奴才一并请回去吧!”
臻璃是听得懂这些话的,他死命地扯着母亲的裙子嘴里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母妃你也不要走,我们哪儿都不去。”
钱韵芯一步跨到小春子面前哽咽着问:“你急什么,太后可说此刻就带小皇叔走?本宫在这里,一会儿我来带过去。你要搬什么尽管搬走……”
“不必了!”璋瑢一边将儿子的手从自己身上掰开一把将臻璃塞到挽香手里,一边对小春子道:“这一去到燕城就要是冬日了,那里虽然暖和但路上还是要经风雪我这里好些东西要收拾,此刻就带璃儿过去吧!”语毕就头也不回地往里间走,却喊了钱韵芯道,“钱妃既然来了,帮我一起收拾些东西。”
“母妃……你不要丢下我!”臻璃在挽香怀里挣扎,可是母亲只留了冷冰冰的背影给他,但他不知道背对着自己母亲,也早已泣不成声。
臻璃到了馨祥宫后虽不再大哭大闹,却也依偎着茜宇嘤嘤哭泣了许久,一边不断地恳求茜宇想办法为她留下母亲。
看着臻璃这般可怜,茜宇记起自己生下臻昕不久后,赫臻为了让自己置身事外突然发怒下令将自己软禁,又遣了老嬷嬷强行带走了襁褓中的儿子。那时候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如同剜肉切肤般的疼痛一阵阵钻心,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带走,那一刻生不如死的感受茜宇毕生难忘,何况自己或许又要面对这样的场景。
于是,虽明知道姐姐能了然自己此刻做出的决定,然以己度人,茜宇不难想象此刻姐姐将如何独坐在裕乾宫内饮泣,虽然她这一次只是短暂的离开,可若陈东亭察觉端倪不顾骨血之情对姐姐下毒手,那么……
坐在一边的悠儿眼见茜宇双目含泪,开口劝慰道:“母后这样,璃儿越发舍不得娘亲了。太妃不过去去就回,燕城也非天之涯海之角,总有回来的日子。”
臻璃转身悲戚戚地看着悠儿,怯声问:“皇嫂说得可当真?”
悠儿柔和而笑,起身将臻璃从茜宇身边拉开,一边要宫女把臻昕叫过来,一边哄道:“皇嫂从不骗人的,璃儿将师傅教的书背上十遍,母妃她就回来了。”
说着臻昕已到跟前,遂又对昕儿道:“哥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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