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有些相信呼延二公子的手段了。根本没什么动静,不声不响地,这个呼延二公子居然把几乎是不存在的下半本书也拿到了,说出来,绝对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你现在这般心事重重的,又是为何?”皇上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皱了皱眉。
呼延二公子不说话,仰头又急速地灌了一口酒。
“为了苏文清?”皇上突然问道。
呼延二公子沉默,又灌下了一口酒。
这种君臣关系很微妙,如朋友又如兄弟。于公,他们是上下级的君臣关系;于私,他是呼延二公子的舅舅,呼延二公子是他的亲外甥。五六岁的年龄差距,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朋友。
朋友才可以做到这样知己知彼。
皇上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拍拍呼延二公子,借此平复他的悲伤:“你不是已经替她做了很多事情了吗?就好比林志海这件事……”他顿住,林志海这件案子是他亲自下了圣旨赦免的,能与庞太师对抗的人只有皇上一个。
“只怕我做得再多,也弥补不了我心中的懊悔。”呼延二公子说得心灰意冷,愣愣地看着盈满杯子的美酒发呆。
“你不是说过,能弥补的就尽力去弥补,不能弥补的就让它过去吗?”皇上借用了他的话语,试图安慰他。皇上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外甥忧伤成这个样子。
“我是这样说过……”呼延二公子目光迷离,“也曾试图这样安抚自己,可是……”呼延二公子垂下头,眼中有些许雾气,“我发现我错得太多太多了,以致想弥补也弥补不了,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皇上转过身去,拿了一杯酒,走到亭子的边缘,仰头望着夜色下的星光,今天的天空格外漆黑,星子也越发闪烁得璀粲。
星光下他想起一个人,一朵带刺的玫瑰。李得正曾问过他:“皇上,怎么不把那朵玫瑰采进宫里?”
他笑:“那是朵野玫瑰,还带着极长的刺,如果采进宫里,会把宫里所有的牡丹都刺伤的。”
苏文清绝对不适应宫中沉闷束缚的生活,她是活跃的,具有灵气的,向往那广阔无边际的天空,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也是他所向往的生活。
他不把她移植入宫里,是不想破坏宫里中规中矩的和谐,还是放纵自己内心深入对自由的向往,连他自己都有些弄不清楚。
如今,在这片浩瀚的夜空中,他突然无比怀念起那朵带刺的玫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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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燕如坐在“盛翔”里面,神情有些愕然:“你说什么,林志海获赦这件事,是延玉哥哥去求的皇上?不可能吧?”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下面站着的震远镖局二当家何胜权,一脸不相信的神情。
“龚姑娘是在怀疑在下的能力吗?我们震远镖局的人,提供的情报绝对没有虚假可言。”听到龚燕如的语气,何胜权的脸上显现出些许怒意,毕竟,这是质疑他们震远镖局声誉的敏感问题。
龚燕如觉察到了,她忙转换话题:“哦,二当家,你别见怪,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消息对我很有作用。”然后,她朝紫芪使了一个眼色,:“紫芪,把赏钱拿给二当家。”
紫芪会意,马上从匣子里抽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递给二当家何胜权。
何胜权看看手中的银票,这才绽开一丝笑意。心道,这个龚姑娘虽然有些目中无人,出手还是挺阔绰的。
送走了何胜权,龚燕如伫立在窗边发呆:“延玉哥哥虽说与林志海有些交情,但似乎并没有到深厚的地方,怎么就这么豪爽大方到要到皇上面前帮林志海求情呢?林志海,林志海……”她秀美的眼睛瞬时睁大,眼中有些惊愕,有些恍然大悟,有些气急败坏,“难道他,他是为了苏文清?”
龚燕如急速转身,碰撞到了案桌,桌上的茶水被她的衣袖拂起,“咣哐”巨响之后在地上摔得茶盏破碎,茶水飞溅。
紫芪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奔了进来,呆呆地看着自家小姐:“小姐,怎么了?”
龚燕如的瞳孔收缩,那里面深寒的目光看得紫芪一愣,只听得龚燕如仇恨般一字一句道:“苏文清,你最好识相点,不要跟我作对。如果你敢跟我抢廷玉哥哥的话,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语气森冷,森冷里透着仇视,紫芪浑身一震,抬眼看向自家小姐。她觉得自家小姐好像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清,你看这蘑菇园里的蘑菇,长势良好,这一季一定又是一个好收成”清清蘑菇园里,张二花一边与苏文清巡视着蘑菇的长势,一边乐呵呵地笑着。最近她家的喜事真多,张大姐张一花母凭子贵,一跃成为朱府的大奶奶,全权管理朱府生意,居然比原来的朱大奶奶还整治得井井有条;张家冶铁坊做得风生水起,弟弟张展鹏已经决定不再求学,跟在老父亲后面打下手,准备子承父业。本来关于张展鹏弃文从商这事,张老汉是不大同意的,张大妈反倒看得开,她说,官场仕途人心叵测,她不希望儿子变成第二个林志海,断了张家的香火。
苏文清点点头,因了张二花的笑容,心情也明朗起来。
“小清,把南北蘑菇商线对接吧。”张二花看着苏文清的眼睛道。
“你说对接就能对接啊。”苏文清失笑,“能对接的话,形成一个全国性的商线,那自然是好事。不过,听说那个北地的蘑菇协会会长是个极难对付的人,很多人都拉拢不了他。你有把握说服他吗?”
张二花的眼中便有了失落的神色。她不甘心地问道:“怎么个难对付法?”
“他是废话不听的,一上来就是一坛子八十度的青稞酒,是北地用青稞酿的头道酒。喝得下的就成交,喝不下的走人。”苏文清笑着说,“这样牛饮式的喝法,还有这么高烈度的酒,没有几个人敢于挑战。”
张二花更是泄气,她决定放弃蘑菇商线的南北对接。
苏文清抬头,院子的一角,闪过呼延二公子颀长的身影,他正在水井边把水从这一头挑到那一头。苏文清微眯了眼,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第一百四十三章用父子亲情拉回一个人的心
苏氏蘑菇园的门前,又重复上演着上段时间刚出现的一幕。一个俊秀的人直挺挺地跪在门前,笔直,屹立不倒,不知跪了多久。
暮色苍茫,大地四周倾洒着夕阳的余辉。一辆马车自苍茫中徐徐驶来,在苏氏蘑菇园门前猛然拉紧缰强,马匹一声长嘶,稳稳当当地停住了。
停住的马车里,张二花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眼睛朝前面望去,嘀咕一句:“又来搞这一套”
“什么事?”正在闭目养神的苏文清猛然被马车突然刹住的颠簸惊醒。她直起身子,眼睛透过掀起的窗帘向外望去。
蒙蒙暮色中,那一袭熟悉的身影,在苏文清看来,是隔了几个世纪的寡淡的记忆。
往事纷纷扑面而来,有一些酸楚流入心间,苏文清垂下头,就听到张二花说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来做什么?我下车把他赶走。”
“张二花。”苏文清忙伸手把她拉住,“这件事你就别瞎操心了,交给我处理吧,我会处理好的。”
张二花看看苏文清:“小清,这种人信不过,你千万不要给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知道是张二花的好意,苏文清笑着点点头。
张二花下车回家去了,苏文清也下了车,然后打发驾车的小厮驾车回家。
苏文清也立在苍茫暮色中,看着跟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那个孤独的身影,平复下来的心境有些冷。
昔日的状元郎不再有往日的光环,他只是一个平民,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平民。皇上的诏书已经公布天下,林志海幸获赦免,终生不得再步入仕途。
苏氏蘑菇园门口处的灯笼亮了起来,那是蘑菇园的家丁蒋二点的。灯光辉映下,林志海的脸庞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目光呆滞,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他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呆滞的目光凝聚了一点光亮,然后这点光亮越聚越多,他差点要惊跳起来。他目光定定地望着苏文清,望着这个他昔日爱过,却辜负过的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小清,是你吗?是你吧?太好了,你终于肯看我一眼……我们和了吧,在一起,不要再分开……”
他说得急切,动作也急切,说话间就要去拉苏文清。苏文清侧了一下身子,他抓了一个空,茫然地望着她,神情有些沮丧:“小清,你不肯原谅我吗?是我伤你太深,太重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好不好?”
苏文清身子晃了一晃,很快稳住了。她看着他,就像看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她的目光很冷淡,没有怨恨,只有冷淡。
“林公子,请回吧。这个地方你不应该来。”苏文清叹了口气,语气冷漠疏离。
“小清,你还不肯原谅我,是不是?”他近乎哀求地望着她,“小清,你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我的心中一直是有你的,我是被人设计了,迫不得已才背弃了我们的婚约的……”
“好了,林公子。”苏文清已经不想再听这些解释的话,大错已经铸成,时光无法倒流,这种事后的解释无异于画蛇添足,把事情越描越黑。“你回去吧,既然能逃过这一劫,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小清,你真的那么狠心,不肯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林志海仍不死心。
“机会,还有机会吗?”苏文清在笑,笑得有些凄苦,“我们都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心中有对方,结局就一定会幸福。可是,我们之间,最最缺乏的,就是坚守。”
林志海震了一下,整个人似乎要垮掉。
苏文清深深叹息,转身朝屋里走去。相爱的人眼中揉不得沙子,一段感情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谁也没有办法把它救活。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不是好马,但她不吃回头草。
“苏文清,我已经写了休书,难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林志海朝她的背影大喊,语音中已带上了哽咽。
苏文清浑身一震,在原地愣着没动。
一个女子抱着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来,听到这话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她哭着喊道:“林志海,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就那么狠心,要休了我……”
苏文清回头望去,有人在她家门口,上演着一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lun理大戏。男主角是背叛过她的人,现在想重新找回爱情;女主角是上段时间说要把丈夫还给她的人,而她这个受害者,似乎倒成了破坏这个家庭的第三者。
多么可笑。
她转过身来,快速地朝范明霞走去。在范明霞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孩子抱在手中,直直地朝林志海走去。
范明霞只觉手中一空,孩子已经没有了,她愕了好一会,才机械地起身追去。
苏文清紧紧地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小婴儿。很小的婴儿,很瘦弱,很轻的分量,在压在苏文清心头却是沉重的,因为这是林志海的孩子,是林志海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小婴儿在苏文清手中哭得很凄惨,简直可以说是哭得歇斯底里,哭声震得苏氏蘑菇园的屋顶都要震塌了。
范明霞这才惊醒过来,惶急地举步急追;“把孩子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苏文清一步也不停,飞快地走到林志海面前,把孩子往他手里一置:“林志海,你看看你的儿子,你忍心让这么小的婴儿没了爹吗?你自己说”
林志海震了一下,婴儿的啼哭把他涣散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慢慢低下头来,把目光落在手中捧着的小婴儿身上。小婴儿的小身子拼命地扭动着,哭得震天动地,哭得整张脸憋得通红,满脸的泪珠,双手在空中乱抓,孤独又无助。
这是他的儿子吗?自成亲以后,他被远调,夫妻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妻子回家待产,他一次也没回去探望,所以,这个儿子,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不禁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小婴儿乱抓的小手。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传遍全身,久久压抑在心头的父爱喷薄而出,眼眶中越蕴越多的泪水,终于溢满出来,一滴一滴地滴淌在婴儿的小脸上。
“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吗?”他把脸贴在小婴儿的脸上,激动得低声啜泣。
苏文清已经转过脸,看向范明霞;“你们走吧,下次不要再来了,我这里,不欢迎你们。”
范明霞眼中有感激,她低声说:“苏姑娘,我对不起你。”低头走过苏文清,她扶起自己的丈夫,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去,好好把儿子看个够。”
夜幕下,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人,蹒跚地走着,四周的灯火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