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弘文帝做出了这般种种的姿态之后,再要宏儿不做太子,岂不是难如登天?自己再继续,只会彰显自己的——咄咄逼人。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感觉这身处的环境,一直那么压抑。
前半辈子熬过来了,后半辈子呢?就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压抑下去,直到连气都无法缓过来的老死?
她忽然觉得生命其实是一件很腻烦的事情。
斗争了许久,别说北国的命运,甚至连儿子的命运自己都根本无法把握。
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我想走了。”
宏儿不能走。便只能自己一个人离开。
还没走,心里已经开始孤寂——到头来,一个承欢膝下的人都保不住了。
她淡淡的:“道长,你帮我准备一下,我想走了,反正北国并不需要一个女人。”
道长没有再劝解,这已经是她能让步的极限了。他肃然道:“贫道一定尽力而为。但是,太后想去什么地方?”
她十分干脆:“我想去周游列国。”
骑一匹马,走到哪里算那里。
一辈子都被关在牢笼里,为什么出去的时候,不换一种心情,一路走一路看呢?为什么就非要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直到僵化呢?
“好,贫道会为你准备好的。”
“多谢道长。”
弘文帝这一日的午朝规模很大。留在北武当的群臣全部参与了。众人许久不曾见他携带小太子上朝,而且,又得知睿亲王已经改封为了融亲王,一个个,立即明白,弘文帝,这是再一次抬举小太子了。
只是,这是冯太后中毒后,陛下的作秀呢?还是其他原因?若是作秀吧,也太过头了,要知道,做出来容易,日后岂能收回去??
众人见风使舵,无法判断,反正先笼络了小太子比较妥当。
父子相逢7
弘文帝听了这些日子的奏折,退朝后又单独召见了几名重臣,将自己批阅的奏折交给他们发下去处理。
正事完毕,众人当然就会问起冯太后的病情。
弘文帝摇头:“太后虽然暂时性命无碍,但是一直昏迷不醒。”
京兆王提醒他:“陛下不可长久滞留北武当,平城怎么办?”
弘文帝不以为然:“北国的都城之前也不在平城,是后来才迁都的;现在北武当已经是大半个陪都;在这里处理政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太后卧床不起,朕岂能一走了之?”
东阳王也道:“陛下仁孝,足以感动天地。就在北武当办公,倒也没什么。等太后凤体康复,再返回平城也不迟。”
弘文帝却看着小太子,眼神里都是欣慰:“宏儿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了。日后,朕处理朝政,都会带着他。各位都是鲜卑族最德高望重的老臣了,你们一定要全心全意辅助小太子。朕已经决定了,小太子的功课,由李冲和高闾负责;但是,日常的武功,由京兆王和东阳王负责。”
众人一惊,弘文帝几乎把全北国最最德高望重的四大重臣全部给小太子了?
而且,排除了陆泰和任城王。
陆泰和任城王都没有发言。任城王是莽夫,不知道其中的诀窍;但是陆泰却暗暗叫苦,每一次,弘文帝和冯太后争斗的结果,便会恶性循环一般,带来巨大的反弹——妥协和退让。
一次比一次妥协的程度更大。一次比一次失去的权利更多。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众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冯太后被李欣下毒,李欣又是弘文帝之前亲自无罪释放的。如果冯太后真的死,对弘文帝的形象,不知是多么重大的打击。也正是如此,大家都不会往私情的方向想——以为弘文帝是作秀而已。
反正这个皇帝作秀的时候很多。
父子相逢8
弘文帝也如释重负——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最最理想的反应。
整个滞留北武当的理由和时间,都很充分。他退朝,回到慈宁宫。
几名重臣落在后面。陆泰再也忍不住满腹的牢骚:“这算什么?”
任城王顶了他一句:“陆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能做太子老师,很不爽?”
陆泰愤愤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蹊跷?我觉得冯太后这个女人,心计太狠了。这次,肯定是她的又一个计划。你们看好了,她利用装死,又把陛下威逼一通。我认为,这肯定不是她的底线。她最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京兆王斥道:“陆泰,你不要胡说八道。”
陆泰冷笑一声:“我胡说?不信你们等着瞧。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这一次,没有人和他争执了。仿佛大家都隐隐明白,的确,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从玄武宫到慈宁宫的路,有一截是石板路。连日的细雨,将石板冲刷得非常非常干净。两名太监为弘文帝撑着伞,山里夹着冷风的气息十分清新宜人。
弘文帝的脚步并不快,在雨中看茫茫的北武当,那些四季常青的松柏,一些在雨中顽强伸展的泛黄的藤蔓。
视线的尽头,没有一朵花,但是,却有无限的生机。
江山如此多娇!
忽然,他慢慢地停下脚步。
对面的山崖上,一个背着斗笠的人,从一颗古松下走过。仿佛是一个画中出现的人物。
尤其是他银灰色的头发,仙姿飘荡,说不出的清雅古朴。
古松,银发。
北武当,怎会有这样的人?
他看得呆了。
那个人是谁?
北武当的猎人?
他背着大大的弓箭,大大的斗笠遮挡了他的全部的面容。弘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大声道:“老人家……老人家,请等等……”
————————今日到此。
重逢1
他背着大大的弓箭,大大的斗笠遮挡了他的全部的面容。弘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大声道:“老人家……老人家,请等等……”
没有人回答。
只是在弘文帝的喊声里,那个人的脚步放慢了一点——他也抬起头。但是,头在斗笠下,在蒙蒙的细雨里,在松柏的苍翠里……一时,多少沧桑。
但是,弘文帝看不到这沧桑。他能看到力量,仿佛一个很强大的人,站在这连天的雨幕里,只用自己的斗笠来遮挡世界。
他的心里忽然一颤。
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恐惧,无言的喜悦,无言的惊喜,无言的——愤怒!
怎么会这样呢!
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山崖——不过五六丈的距离。
某一瞬间,弘文帝下意识地移开眼睛,看山崖下面,无边无际,雨雾茫茫,一层层的树木,在雨中是墨一般的苍翠。
惟其如此,才让对面的人变得如此朦胧。
银白色的头发,一身兽皮,站在古松下面,仿佛远古时代的一幅画。
明明那么近,但是看不清楚面容——就只差面容;
他呆了一下,没有再喊下去。
对面的人也看着他。
但是,还是隔着那样宽宽的斗笠。弘文帝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显然是看到弘文帝的,凝视着他。并未因为他是皇帝而恐惧,也没因为他是陌生人而惊讶——他的目光那么镇定!
弘文帝心里一阵颤抖,仿佛那凝视的目光那么熟悉。
仿佛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熟人。
他在太过震撼的心态里,更是忘了前进——没法再迈进半步。
只是眼睁睁地盯着那位老人。
雨,淅淅沥沥的。忽然变得那么安静,仿佛对面古松下被风吹落的雨滴溅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重逢2
侍卫都还在后面,这是弘文帝要求的,因为,他每每独自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就有一种奇异宁静的感觉。今日也不例外,侍卫们都还在后面。
就他一个人举着伞,雨水,老人,仿佛都如梦似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对面凝望目光——仿佛要召唤自己。仿佛那么接近内心。
而且,那么长久的凝视,无声地叮嘱,但是,没有威胁性——令人只凭感觉,就知道他的强大只是一种保护,而非威胁!
他的心里沸腾起来——这一生,他只从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这种保护和爱护。
但是,已经那么久远了。
怎么可能还会遇到这样气场的人?他本以为,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了。
老人家是什么人?
是北武当的猎户?可是,猎户怎能贸然走进这样的地方?而且,他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
他忽然喊起来:“老人家……请您留步,朕想见您一面……”
后面的侍卫听得喊声,加快了脚步跑上来。
戴斗笠的老人立即转身,他走的是下坡路,身子的另一侧很快便隐入了漫山遍野的古松里。
雨雾那么迷茫,他的身子在雨幕里,再也看不分明。
弘文帝再次大喊:“老人家,老人家……”
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快,你们快去追上那位老人……”
侍卫们奇怪地看着他:“陛下,哪有人?”
弘文帝气急败坏:“就在前面!他就在前面,你们快去追上他,说朕有请他……”
侍卫们面面相觑。
前后左右,都是淅沥小雨,只有苍松,只有古柏;连出没的小动物都非常少,哪里还会有人?
弘文帝忽然停止了呐喊,惊异地看着他们:“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对面有人?”
侍卫们纷纷摇头。
重逢3
那是对面的山崖,看起来很近,但是,真要走过去,却要先下山,到了半山腰再绕道,要追上去,起码需要两个时辰。
这里,他是熟悉的,在处决乙浑的时候,他曾经从这里奔跑,从这里隐匿,看着芳菲,看着亲爱的芳菲策马而过,举着父皇留给她的匕首,就如一个一往无前的女英雄。
彼时不见芳菲!
而是另一个老人!
老——而强壮的男人!
如果不是他的满头银发,他绝不会认为这个人老——老人,是没有这样强大的气场的。
但是,这么大的气场的人,为何不见了?
而且,烟雨迷离,峰峦叠嶂,古松在冷雨之下,撑开如一把巨大的巨伞,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弘文帝更是觉得诡异,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但是,为什么偏偏除了自己,就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到?
他沉声再一次问:“你们真没看到?”
“回陛下,小人们真没看到。”
弘文帝站了好一会儿。
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宏儿曾经说过的神仙——也是这样银灰色的头发。天下白发老人不知多少,但是,这种银灰色,却是很少见的。
他急忙就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的火炉烧得很旺,宏儿坐在火炉旁边写大字,一会儿,又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他蹦蹦跳跳地来到太后的床前,正要查看一下情况,却见太后睁开了眼睛。
“哈,太后,您醒了?”
那时,他的手正放在芳菲的鼻子上,轻轻的。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只要看到太后很久不醒来,他便会拿了小手去摸她的鼻息。
芳菲已经很习惯孩子的举动了,微笑着坐起来。
宏儿急忙伸手搀扶她:“太后,您要起床了么?”
她微微摇头,紧紧拉住孩子的手:“宏儿,宏儿……”
重逢4
声音那么微弱,比摔下山崖的时候更加严重。孩子有点不安:“太后,宏儿觉得您还没好起来啊……”
她指指自己的头,擦伤,磕碰,仿佛当时的伤痕,反而留到了现在,一刻也不得安宁,疼得脑袋都麻木了。仿佛颅腔里,有一块极大的淤血,始终没法掉下来,陷在里面,长长久久的折磨,不时令人晕厥。但是,她自己诊断不出来,就连道长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只是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已经不足以再有任何的反抗,任何的支撑。甚至,连天下大事,连北国江山,连改革变法这些事情,也一概失去了兴趣。所以,才不让任何外臣探视自己。
“太后,您头疼么?”
“宏儿别怕,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指指身边,宏儿踮起脚尖,在床头上坐下,紧紧挨着她。
“宏儿,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做功课?”
“有耶。太后,这些日子都是父皇教我做功课。父皇还教我念书呢,父皇说,等天晴了,还会带我去打猎……太后,父皇教做功课很有趣耶,父皇知道好多故事,比李太傅还教得好……”
弘文帝教他念书的时候,主要是讲故事,还给他东西吃。而李冲等人教课的时候,当然得必须按照规定,一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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