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一直都在担心的问题。自从弘文帝有了第二个儿子之后,她便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这已经来得很迟很迟了。
儿子,他开始第一次体会到人生里面的失落了。
以后,像这样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
只感觉到,儿子拉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她便也紧紧地捏了一下儿子的手,满面都是笑容。小孩子看着太后脸上的笑容,仿佛太后就是这样,天塌下来,也不会害怕。他心里也逐渐地安全了一点儿,只是好奇地从人群里看小弟弟。
温情脉脉7
那个封赏仪式实在是太漫长了一点儿,而群臣的送礼过程,更是冗长而沉闷。但弘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只看着奶妈抱着儿子,看着群臣陆续地上来,送上一件一件珍稀的礼物。他满面笑容,仿佛一生也不曾如此欢乐过。
他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到了这个新生儿身上。前半生为了皇位忙碌纷争,现在人到中年,一切都稳定了,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老来得子,反而胜过年轻的时候。
群臣察言观色,更是奉承得厉害。
而小太子,就一直呆在这漫长的不属于自己的宠爱氛围里,渐渐地,如坐针毡。好几次,他捏太后的手,想离开。
但是,太后一直笑眯眯的,维护着自己祖母的本份。
于情于理,都是自己的“孙子”,这个时候,岂能显得厚此薄彼?
她不是不知道儿子的心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家,就是这么残酷。如果是平民百姓家里多了兄弟姐妹,孩子们朝夕相处,手足情深。但是,皇家,不一样——就在封赏的问题上,已经看出高下和势必进行的纷争。
谁肯比谁落后多少呢?
谁又甘心比谁卑贱多少呢?
所以,皇家的子弟,心理扭曲,凶残的就特别的多。一旦掌握了权柄,哪怕英明如唐太宗,也要把兄弟们赶尽杀绝。
冯太后自己也如坐针毡。此刻,倒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小小的孩子。心里不可压抑的恐慌:也许,宏儿,也会是下一个太子!
就如当年战战兢兢,费尽心机的那个太子。
所谓的“皇帝太子”也是靠不住的,当日,自己只是没有触到他的底线!因着心底还有一丝愧疚,所以,他会——弥补!但是,现在势同水火,已经远远超出他的容忍底限了,甚至开始宣战了,一切,便不会相同了。
温情脉脉8
只要弘文帝在世一日,心情便随时可能改变。今日皇帝太子,谁知道会不会明日是皇帝王子?
于他的有生之年,随时可以让任何儿子上位,任何儿子下位。
宏儿的爱宠,几乎完全建立在自己的地位如何沉浮之上。但是,这地位能保证多久呢?谁知道他会如何呢?
现在,自己和弘文帝几乎算得上彻底翻脸了,今日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报复举动,先狠狠一耳光掴下来:你冯太后,休想拿儿子做筹码!以前,这是唯一,现在,只是其中之一。
唯一和之一,当然是有巨大区别的。
她甚至完全可以预料,弘文帝接下来,便是借着哄抬这个小王子的身份地位,逐步扶持后宫的力量,尤其是米贵妃,让她统率六宫,彻底和自己抗衡。从内到外,弘文帝,要把失去的一切权利抢夺回去。
不止是她,几乎陆泰等敏感的大臣,也都知道了这个意图。
就在冯太后母子各怀心事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声音:“罪臣叩见太后,叩见小殿下……”
冯太后定睛一看,几乎连眼珠子也突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人,竟然是李欣!
是大臣李欣。
自己派人去抓捕了的大臣李欣,他的女婿招供,证据确凿,贪污,叛逃,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今,他却公然跪在自己脚下。
李欣的态度那么谦卑,那么恭顺:“罪臣多谢太后和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但是,眼里却流露出最最深切的愤怒和仇恨:他的女婿死了。裴攸早已被冯太后下令处死了。
冯太后但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如果说,封赏小王子,是暗暗掴下来的一耳光;现在的李欣再一次反出,便是他兜头砍下来的一刀——是彻底向臣民摆明态度,这是我弘文帝的天下,我说的如果不算,那么,其他任何人,也休想说了算。
温情脉脉9
她只是死死看着李欣,只看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淡淡地令他起身。
李欣起身的一刹那,竟然有点儿不寒而栗的感觉。就算是有弘文帝撑腰,也感觉不到多少的安全感。自己,是这对母子斗法的幸存者,但是,下一刻,也可能马上就是牺牲者。女婿死了,自己,要如何彻底抱住性命?
他走过去的时候,还悄然回头从人群里看一样冯太后。这个女人一天不死,总有一天,自己必死!
他又看看台上满腹心思放在新的儿子身上的弘文帝,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诛杀冯太后,也许,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了!
他绝不是一个随意放过机会的人!这一次,一定要抓牢了。
成型的计划,马上就可以实施了。
在场诸人,不少人是汉臣,当大家看到李欣再次出现的时候,也无不震颤惶恐。尤其是李冲,王肃等人,李奕已经死了,兔死狐悲,现在,李欣又再次复出,仿佛他是一个不倒翁似的。
冯太后再是能干,再是能变法改革,可是,真正于政治狠心一图,终究还是不如弘文帝。
李欣,让众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恐惧:冯太后,是彻底要失势了。
这对母子的决裂,势在必行。
甚至小太子,也明显,不那么受到陛下的待见了。
就因其如此,陆泰等人,更是故意不去朝拜小太子,只联合了所有的王公大臣们,一味喋喋不休地对新上位的小王子进行吹捧……
花花轿子人抬人。
可怜小宏儿,只在众人对弟弟的恭维声里,端端正正地一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连美味的茶点,酒菜送上来,也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欢庆的盛宴终于沉沉。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冯太后实在不忍看到儿子坐卧不安的样子,只推说不胜酒力,带了孩子离开玄武宫。
温情脉脉10
出去的时候,夕阳正浓。
小孩子长长地吐一口气,一言不发。
芳菲看他一眼,牵着他的手,微笑道:“宏儿,今日的茶点好吃么?”
他摇头,闷闷地。
“宏儿,如果没吃饱的话,待会儿,太后回慈宁宫给你做拔丝苹果……”
他也拉太后的手:“太后,我们去散步好不好?”
芳菲笑起来,这么小的孩子,还知道散步了?
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侍卫,大家心里也都不好受。芳菲怕他们的情绪影响了孩子,就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带宏儿去那边走走。”
母子俩牵着手,往左边的山道走。那是一片开满了小野花的山道,各种红的,黄的小花,金灿灿,红艳艳的,十分漂亮。
小孩子却不如往日那样去摘花,只是一脚将旁边的小石头踢开。
某一刻,芳菲放开了他的手,看孩子走在自己的前面。他已经快六岁了,个头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起码高出半截,长身玉立,粉妆玉琢。
这还是他第一次遭到挫折呢。
前面是一块平滑的石板,她柔声道:“宏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
孩子挨着她坐下去,随手扯一朵旁边的小花儿,看一眼,还是闷闷地不做声。
“宏儿,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太后,神情有些沮丧:“太后,我觉得父皇已经不是那么喜欢宏儿了……”
芳菲心里一震。
只说女人妒忌,其实,孩子呢?孩子难道就不会妒忌么?
她忽然想起三皇子。三皇子正是处处要强,就连骑马比赛输了一场,也会怀恨一辈子,所以,才有后来那么多的仇杀纷争。
“宏儿,太后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嘛。”
温情脉脉11
“南朝有个名士叫做孔融,他小时候聪明好学,才思敏捷,巧言妙答,大家都夸他是奇童。4岁时,他已能背诵许多诗赋,并且懂得礼节,父母亲非常喜爱他。一日,父亲的朋友带了一盘梨子,父亲叫孔融他们七兄弟从最小的小弟开始自己挑,小弟首先挑走了一个最大的,而孔融拣了一个最小的梨子说:‘我年纪小,应该吃小的梨,剩下的大梨就给哥哥们吧。’父亲听后十分惊喜,又问:‘那弟弟也比你小啊?’孔融说:‘因为我是哥哥,弟弟比我小,所以我也应该让着他。’……”
孩子仔细地听着,芳菲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是哥哥,当然要让着弟弟啊。父皇给弟弟礼物,并不是不爱你,而是因为你们都是父皇的儿子,所以不能厚此薄彼,你有的,弟弟们也该有,你说对不对?”
“可是……太后,父皇今日没抱我,他都抱着小王子,也不抱我……以前,他每次见了我,都要抱我一下的……”
孩子,何其敏感,缺少了一次拥抱,便明白是失宠的开始。
她第一次开始恐慌,不,不能让孩子滋生任何的埋怨情绪下去,长此以往,就太危险了。
她试着化解儿子这种小小的情绪,仔细地思虑,“宏儿,因为你是大孩子了,你懂事了,而且能跑能跳,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当然不需要大人抱。如果现在父皇再抱你,人家岂不是笑你不是小男子汉?父皇完全是为了你好,为了给你树立威信,才不抱你的。”
孩子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你看,小弟弟那么软弱,他那么小,站不稳,父皇当然要抱着他。如果大家都不抱他,他岂不是要摔倒?就如你小时候一样,父皇也是那样抱着你的,对不对?”
孩子好像懂了一点儿,也安慰了一点儿,脸上逐渐地露出了笑容。
温情脉脉12
孩子好像懂了一点儿,也安慰了一点儿,脸上逐渐地露出了笑容。
芳菲松一口气,缓缓又道:“宏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怨恨父皇,抱怨父皇。他爱你胜过一切……”
孩子已经有了笑声:“太后,我知道耶……父皇,一直是最疼我的。”
芳菲微笑着牵起他的手,握了握。
孩子来了精神,站起来,蹦蹦跳跳的:“太后,宏儿有点饿啦,我们回去吃拔丝苹果好不好?”
“好好好。今日太后不光给我宏儿做拔丝苹果,还要做几个拿手好菜……”
孩子眉开眼笑。芳菲牵着他柔软的小手,孩子,是多么好哄啊,几句好话,几句温存,他便彻底相信,这天下,永远是太平无事,幸福祥和的。
但愿,他一辈子都这样才好。
母子两牵手走在晚霞里,山道里传来哞哞的声音,是暮归的农人赶着老牛。他虎背熊腰,十分高大健壮。牛背上坐着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子的小小的孩童。赤足,外面罩一件大红的肚兜。
小童在牛背上拿着鞭子,他的父亲十分宠爱地看着他,在旁边搀扶着他,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对孩子的宠溺。
“阿爹,我不要骑牛背啦,我要骑马马……”
“儿子,等我们明年春天卖了小牛犊,阿爹给你买一匹小马驹……”
“不要小马驹,我要骑马马,就要骑马马……”小孩儿嘟嘴不依,小手不停地挥舞。
“好好好,骑马马,骑马马,来,阿爹让你骑马马……”
农人将儿子从牛背上抱下来。温顺的老牛就走在前面,他一把将儿子骑在自己的肩头。小童抱着父亲的头,双腿从父亲宽阔的肩头登下去,胡乱地挥舞:“霍……霍霍……骑马马了,骑马马了……驾,驾驾……马儿快跑……快跑嘛……”
温情脉脉13
“好好好,儿子坐稳了,马儿要快跑了……”
农人故意加快脚步,摇头晃脑的,孩子兴奋得咯咯大笑,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那么宽大的背脊,如山一般,比马更好更可靠!
谁的父亲,从小不是这样?
此时,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去,漫山遍野,如被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红纱,充满了脉脉的温情,天地之间,显得那么温暖。
芳菲却觉得身子很冷,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冷,而头却是热的,滚烫一般。
小太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父子走远。从半山道看下去,那对父子的身影已经彻底不见了,只隐约的,还有老牛哞哞的叫声。还有北武当连绵起伏的丛林,收割后的庄稼,累累的秋日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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