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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浣不愧是驰骋官场三十年的前朝首辅,在百姓恐慌流言四溢的状况之下,仍能稳坐江山挥斥方遒。
短短十日,他迅速地填补前朝弥留的政治漏洞,调整不合理的管制政策,及时下拨救济钱粮,狠抓前朝贪官污吏。
其出手之快,计策之完善,力度之狠厉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而各种措施和举措的结果,正是不断稳定下来的民心。但,只获取那些商炫、富人的心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一国根本,在于田粮,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要获得农户的拥戴。
农户一般远居郊区,距离宣宫最近的,就是京郊,也就是风泉山庄所在的地方。
苏砚着一身极为普通的白色束腰袍,坐在风泉山庄中正房的房顶之上,目光极其平静地看着山庄里一片惨淡的景象。
花玉容坐在他的旁边,穿着粗布衣裳的他摆出一脸不舒服的表情,还时不时地用手指捻起袖口,嘟囔着:“这种衣服哪是人穿的,我花玉容发誓,这辈子只穿这一次,绝对没有下回。”
白衣男子微微扬眉,指了指院子里荒凉的马棚,“以前你在这喂马的时候,还不是天天穿这种衣服?”一时间,他想起以前的事来,那一天,十五岁的花玉容作为一名照看马匹的小厮被十二岁的他收入山庄。
经他一提,花玉容顿时想起当时粗布褴褛一身恶臭的模样,登时浑身一抖。“那时是那时,这时是这时,六年,足以改变一切了。”
改变一切,是啊,他的人生早已不是原先的轨道了。
苏砚没有应声,目光遥遥地,投向远方。
忽然,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二人募地相互一视,一白一灰两道人影瞬间消失在房顶之上。
黄昏降临,太阳落在西方的层云之后,散发着迷离的光芒。
苏砚私访的马车缓缓行进于京郊的路上,他掀开帘子朝外面望了望,一个个简陋的房舍出现在眼中,偶尔还能遇见街角的乞丐,哀声连连地向路人讨饭。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暗下决心一定要为这些穷苦的农家人寻求脱困的办法。
突然间,一幢别致的大院出现在眼前,一方双开黑色大门,一对高大的石狮,虽然十分华贵,却透露着一股惨淡的气息。
他看着看着,突然心头一震,这里是……
正想着,大门却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衣着虽比旁人家要好一些,却也透着岁月的痕迹。
先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厮,黢黑的小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但见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微微颔首,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出来一般。
苏浣的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某个被他遗忘很久很久的东西即将挣脱束缚,一点点地浮出水面。
他匆忙让侍卫停下马车,就这么掀着帘子死死地盯着大门。
这时,一个一身白衣的公子走了出来。
那人生得英姿挺拔,面容俊朗,而那明晰的眉眼间,似乎透露着他自己的影子……
只听那小厮喊了声“少爷”,白衣男子微微一笑,苏浣一下子全身僵直,一双苍老的眼睛瞠得老大盯着那个人。
偏偏那年轻男子微一侧头朝向这边,目光一下子像定格了一般与苏浣相撞。
他怔在原地,半晌,原本温润的眼睛突然盈满泪光,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却只摆出了一个口型,但苏浣分明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那声音有些哽咽,还有些颤抖,正是——“父亲”二字。
VIP章节 013 苏砚认父
苏浣瞬间如遭雷劈,十八年前某一天晚上的场景突然浮现在眼前——雕梁画栋的锦云阁,高声道喜的接生婆,可爱嗜睡的男婴,苍白疲惫的夫人,还有莫名惨死的奶娘,满地的鲜血……
那对他来说是一个从云端跌入污泥的夜晚,所以,自从那一天起,他就下定决心将有关那个孩子的一切从生命中彻底地清除,他做得很好,十八年来,他没提过一次,尤其是另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他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起过了。
就算是此刻,他也多么希望那个人并不是苏砚,可牌匾上那仙风傲骨的四个大字却残酷地印证着事实。
“风泉山庄。”
这是他年少时常来避暑的地方,将苏砚安顿在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他走下马车,在两个侍卫的陪同下走向大门。
一步一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他想逃开,却被那年轻男子的目光紧紧扣住了心弦——是激动,是渴望,是乞求,是卑微,是思念,是依恋,是一切让他难以转身的眼神。
他慢慢走到二人身前,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抬起手,颤抖地推开大门,门上积累的灰尘蹭到指尖上。
破败的房网、干涸的池塘、枯萎的花草,偌大的山庄内荒无人烟,只有无尽的苍凉。
他一路走一路看,终于走到正房,寂寂大厅,空无一人,虽有人居住的痕迹,但明显陈旧了不少。
苏砚和花玉容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进厅堂,停了下来。
苏浣的目光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看着看着,负于身后的双手攥得越来越紧,就像有一根弦越绷越紧,他隐忍着隐忍着,咬着牙齿低问:“……这里的下人,都跑哪去了?”
身后的男子早已泪盈满眶,生怕一开口就淌了下来。
苏浣没得到答案,心里的弦猛地断裂,他转身吼道:“我在问你,这里的下人,都跑哪去了!?”
当初,他分明吩咐过,要好好照料那个孩子的!他分明,给了让那个孩子好好生活的一切!即便他不愿见到那个孩子,可他何曾说过,要让自己的亲生骨肉过这种非人的生活?
一时间,他怒得双目通红,可眼前的人却只是万千柔和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贪念,只有满满的满足。
他心头一软,“你……可知,我……是谁?”
他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叫一声“父亲”,却没料到,那年轻男子竟微敛双眸,缓缓地跪了下去,眼泪唰地一下流淌而下。
半晌,他才颤抖着说道:“……国之君……乃天下之主,国之百姓……皆君之子民,草民……草民亦君之子民,故,君……君乃草民之……之父……”
“君如父,草民给您磕头了……吾皇……万岁……”说着,他俯身跪拜。
他是皇帝,他是百姓,所以,才借着这话叫他一声“父亲”的吗?
那些卑微的话像根刺扎进苏浣的心里,他可怜的孩子,十八年来不曾享受过任何父爱,却在这一刻极力地维护着他高高在上的尊严,天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好悔啊,悔自己无情无心,悔自己抛弃了一个如此善良的孩子……
“……孩子,是为父啊……”他跪下去,扶起苏砚,一时间老泪纵横。
两行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坎坷而下,苏砚坚硬的心微微一动,当下竟有一丝动摇:他,是真的后悔了么?他,是真的要认下自己么?
两人思绪复杂地相望许久,苏砚心中的冰川一点一点地消融。可这时,苏砚突然神情大变,柔软的目光又一下子变得冰冷,“等等,你是如何知晓我就是皇帝的?不,你是如何知道我是你父亲的?”
“你出生之后不久,就被送到了风泉山庄,衣食住行皆在京外,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何居心?”
他越说,面色越冷,怀疑之色丝毫不掩,苏砚还未说出半个字来,他几乎已经给他定了罪。
如果可以的话,苏砚真想狠狠地大笑几声,嘲笑下自己那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居然就这么动摇了。呵,不过那老家伙说得还真对,他确实是别有居心,甚至可以说是图谋不轨呢。
他心中想着,面上却只是一僵,然后极尽诚挚地回道:“……是草民……草民儿时见旁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听山庄的人说自己的父亲在京城相国府,草民就常常跑到相国府旁偷偷地看着……还请皇上饶恕草民的罪过。”
说罢,他又磕了个头,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之下。
苏浣听了这话,心中的疑虑才稍微消散,有些歉疚地说道:“原来如此。”
可他却看不见,那个匍匐在地极尽恭敬之人眼中所滑过的,一丝嘲讽。
——
邀月轩。
凤鸳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地,一步又一步,一行又一行。她捶捶酸疼的腰,然后站起身来提着水桶走了出去。
夜幕垂下,清寂的小院里洒着极淡的月光。她突然间想起那晚在尚武轩遇上的白衣男子,唉,他体力那么好,要是有他在的话,妖月交给她的这些活儿肯定早就干完了……
昨天,她在正殿跪了一个晚上,到了今早妖月才现身。
她说,宫主将她从凤凰园调到了邀月轩,以后,她就是妖月的侍女了。
这对凤鸳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一来继续在凤凰园呆着肯定受欺负,二来留在妖月身边也就意味着留在宫主身边,入宫的机会也就更大一些。
可是她没有想到,妖月折磨人的功力会比香玉还要可怕,一天忙碌下来,她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再者,进入邀月轩之后就要和玉儿分开了,也不知玉儿一个人呆在凤凰园会怎么样。
她边提着水桶,边想着这些,走到邀月轩旁殿的后身。
那有一方水井,她将脏水倒出,又缓缓地提了一桶水上来。
“鸳儿——鸳儿——”
是玉儿的声音,她和玉儿已经说好,以后浮世宫里无公主,只叫她名字便可。
她扬起脑袋一笑,却见玉儿急急地跑了过来,脸上是形容不出的惊恐和慌张。
“发生什么事了?”她忙问。
可玉儿却一下子哭了出来,万分惊恐地说道:“凤……凤凰园……萧月阁里的人,都死了!”
VIP章节 014 诸多蹊跷
“凤……凤凰园……萧月阁里的人,都死了!”
“什么?”手里的水桶“嘭”地掉到地上,湿了一地,凤鸳杏眼圆瞠,一把拉住玉儿的手。
“她们……就是那晚和我们一同罚跪的那些人,都死了……呜……”玉儿被吓得不轻,哽咽道:“我也是萧月阁的人……鸳儿,下一个该不会……该不会就轮到我了吧?……我好害怕……”
她一边说一边哭,凤鸳赶紧抱住她,轻拍后背。“好玉儿,别怕,这不是还有我呢吗?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的。只是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喘口气慢慢说,好不好?”
温暖的怀抱让玉儿稍微镇定下来,她扬起脸摇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方才,我做完了香玉姐姐分配的活儿,就回到了凤凰园,谁知道一进萧月阁的大门,就看见……就看见……”
“看见什么了啊?”
“……就看见一个个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还有的挂在梁上……她们都是被活活勒死的,眼睛凸出,舌头露在外面,一脸的青紫……简直太可怕了!”
玉儿回想起那个场景,眼泪又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我是不是也要死了?我还不想死……鸳儿,这里好可怕,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好不好?”
凤鸳看了看她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双手,不由心头一疼,可她觉得这事有点蹊跷,“玉儿,你先别害怕,你想想,能在这里杀掉那么多人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他若是想杀你,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我看,那些人被杀可能另有原因,而你,也许并不在目标范围之内呢!”
“我……不在被杀的范围里?……我能活着?”玉儿自喃两句,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
“是啊,我们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嘛。”
话虽如此,可凤鸳心中也十分忐忑,可是为了安慰玉儿,她不得不镇静下来。
“玉儿,那那些尸体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事情告诉香玉姐姐后,她只是命人将尸体抬走,就没说什么了。”
凤鸳惊讶地扬扬俏眉,“你是说,香玉姐姐她没问你任何事情?”
玉儿用劲儿地点点头,“我也奇怪呢,之前我还担心她会不会怀疑事情是我做的,可当她知道了这事儿之后,竟然那么平静,就好像……就好像经历了许多次似的,特别奇怪。”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看管的园子死了这么多人,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就不怕,浮世宫追究她的责任?
凤鸳皱眉想了许久,突然灵光一现:除非……杀掉那些人根本就是浮世宫位高权重之人所下达的命令?所以,香玉根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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