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辉洒在江雪脸上,如陈年积雪缓化而成的冽冽清潭镀上了薄薄的赤金,凝重沉静且尊贵。她仰视着红日,灿然一笑,沉重消逝,顿觉欢欣满腹。
抱厦院内,几个婆子小厮争相拣拾地上的红果,一层拣完,又有一层落下,不时还有果核果皮洒落。萧十八在树上荡来荡去,玩得不亦乐乎。江雪沿着小溪来到树底下,一堆红果落到她头上,砸得她双手抱头,双眼紧闭。
“你给我下来。”
听到她的喊声,几个小厮低垂着头行了礼,匆匆退下了。几个婆子跪在地上,看上去象是在行大礼,眼睛却紧盯着她脚下又大又红的果子,随时准备出手。
萧十八倒吊在最高的村枝上,身轻如燕,剑舞似飞,满树红果青叶如瀑雨般落下。几个婆子盯着遍地红果,蠢蠢欲动,江雪让她们免礼自便之后,几个婆子便麻利地扑向了一地红果。她叹笑几声,仰头再看树上,哪里还有萧十八的人影,只有一树败枝在夕阳下萧寂索然地颤晃着。
“奴婢请九小姐安。”
“免。”江雪看到来人是崇威院的丫头,问:“有事吗?”
“老太爷请九小姐酉时三刻到崇威院用晚膳。”
江雪一怔,沐容静要归省,沐府不接驾吗?为什么还让她去崇威院用晚膳?
“敢问姐姐,静贵妃要归省,合府上下不接驾吗?”
丫头摇了摇头,“奴婢只是来传话,不知详情,还请九小姐早点过去。
“多谢姐姐,我换过衣服就去。”
红果满地,夕阳洒金,绿叶点缀其中,别有一番绚丽意味。她从抱厦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瓷瓶,拣了一些带着绿叶的红果,装入瓶中。没有新鲜的东西可以拿去安慰柳姨娘,她亲手做一个装饰瓶,也能聊表心意。
回泊柳居的路上,看到冷香喜滋滋地迎面走来,她摇头一笑,问:“多少钱?”
“五十两,樱花门对沐府小姐行及笄礼的消息非(提供下载…3uww)常有兴趣。”
“有买才有卖。”
“九小姐,樱花门的人还告诉了我一个消息,看宁掌柜的面子,没收钱。”
“什么消息?”
“静贵妃今日戌时三刻归省,不摆仪仗。”
江雪抬眼一笑,“我早就知道了,难怪他们不收银子。”
“早就知道了?那樱花门的人还神秘兮兮的,好象我们欠了他们的人情一样。静贵妃今晚归省,仪仗明日已时三刻才捶架沐府,观及笄礼,多麻烦。
江雪愣住了,太监来传话,说太后皇上恩准沐容静今晚归省并留宿沐府,明天的仪仗不过是避人耳目。沐容静为什么这么做?江雪隐隐感觉与自己有关。
两人回到泊柳居,看到萧十八正坐在角门的大柳村上编遮阳帽。他头上戴了两顶,绿绿的,衬托着他银白色的脸尾,靛黑色的头发,更加分明。
江雪无奈一笑,萧十八根本不知道绿帽子是什么概念。世俗杂念根本不入他的心门,若是他一直想不起前尘往事该有多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活。
萧十八把第三顶绿帽子戴在头上,跳下来冲她们抬了抬下巴,“小心。”
“我能怎么小心?要不把你扮成丫头带在我身边?”
冷香拍手欢呼,“好呀!好呀!好呀!萧十八,你可以穿我的裙子,戴我的首饰,我还可以把胭脂香粉借给你。九小姐,给他取名叫清香,好听吗?”
“就这么定了,走吧!清香。”
萧十八弹出剑一晃,冷香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泥里,一顶绿帽盖到她的脸上。他又狠狠瞪了江雪几眼,跳上屋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雪拉起哭丧着脸、发狠诅骂的冷香,进到泊柳居院内。她下意识地朝乔姨娘房中看了一眼,只有几个姨娘侍妾前来安慰,并没有看到十小姐出入词候。她把瓷瓶放到柳姨娘床头,说了后来的事情,又安慰了几句,才去换衣服。
冷香正伺候她梳妆,婆子来报,花太太让两个媳妇送来一些药品补品,又派来四个小丫头伺候照看柳姨娘等人。江雪谢过赏,又打赏了送东西来的媳妇,让冷香带四个丫头进去。刚安顿好,就有几个姨娘侍妾过来道安慰。江雪知道她们从乔姨娘房里来,应付了几句,就以老太爷有请不由,让婆子送客了。
花太太送来的丫头大的有十三四岁,小的也就是十一二岁,还算聪明伶俐。江雪赏了她们几吊钱,又一人送了一个石榴石戒指,几个丫头都很高兴。她又把两个婆子叫过来,嘱咐了几句,确定不会有闪失之后,才带着冷香去了崇威院。
十小姐带着两个贴身丫头跪在花厅门口,轻声抽泣。花厅里,沐老爷靠坐在软榻上,沐容初坐在左边下手的软椅上,三位公子坐在沐容初下手的脚凳上,右面三位小姐坐在绣墩上。丫头仆妇占了半厅,都默不作声。
“小九给老太爷请安,给公爷请安,给几位哥哥、姐姐请安。”
沐乾柱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小九呀!你也来听听。”
“什么事?”
八小姐冲她挤眼笑了笑,说:“十妹腊月才满十五岁,还差三个月,正求太爷、公爷恩准明天同咱们一起行及笄礼,参加及笄考试呢。”
江雪笑了笑,并没急着表态,十小姐行事向来出人意料。今天的事,她们母女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她想通过及笄考试,为乔姨娘出口恶气。可看她势在必得的样子,似乎早有准备,并不象今天才打定主意。
“通过及笄考试的沐家女儿才能为家族争光,十妹这么积极是好事。我担保十妹能通过及笄考试,可以用假考题设计别人,真的也能为自己派上用场。”
十小姐抬起头,脸上堆着笑,眼底阴狠冰冷,“九姐言重了,盗买考题的事已经弄清楚了,该罚的也罚了,难道九姐怀疑太爷和公爷不公道吗?”
“我怎么敢怀疑太爷和公爷不公?世间没有绝对的公道,十妹不明白吗?”
“多谢九姐教诲,十妹受益非浅。”
“十妹既知阴谋算计,又懂退步抽身,九姐相差甚远,怎敢说教?”
沐乾柱敲了敲沉香拐杖,打断了她们的夹枪带棒的言语争斗,他精亮的目光扫过在坐的每个人,深沉一笑,“十丫头,你先起来吧!”
“爷爷不点头,十丫头就不起来,一直跪到明天姐姐们行礼。”
沐容初站起来怒斥道,“胡闹,老太爷不同意,你就以长跪不起威胁?”
十小姐前额顶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听到沐容初斥责,她非(提供下载…3uww)常用力地摇头,哭泣声加大,“请公爷明鉴,明年族中就十丫头一人及笄,又要行及笄礼,又要考试,让老太爷费心,让公爷和太太操劳,十丫头于心不忍。八姐五月就满十五岁了,九月行及笄礼已经超了三个多月,就当补上十丫头所差的三个月了。行过及笄礼的女孩才能为家族分忧,请太爷成会十丫头一片孝心。”
“提前行及笄礼与祖制不符,你……”
沐乾柱冲沐容初摆了摆手,笑得很慈爱,“起来吧!十丫头。”
十小姐明白沐乾柱已经答应了,忙五体投地,再次跪拜行大礼,“多谢老太爷,多谢公爷,十丫头不负众望,请爷爷和爹爹放心。”
众人见老太爷脸色缓和,都松了口气,脸上也都有了笑容。沐云露忙上前扶起十小姐,让丫头搬来绣墩放在她与八小姐之间。她拉着十小姐坐下,又是恭喜祝贺又是问长问短。十小姐也不客气,坐下只与沐云露和沐云岚说话。
江雪冲八小姐努嘴一笑,已示安慰。她在济州时,沐云露常寄书信给她,告诉她一些府中琐事,个人是非,言辞中对这位十小姐并无好感。现在却态度大变,对她不理不睬,反到和十小姐亲近非(提供下载…3uww)常。就因为她在中州南成远的别苑丢了一方丝帕,有勾引的嫌疑,沐云露对她的嫉恨无法释怀。
象南成远那种男人,身边有四个貌美如花的丫头相伴左右,几乎寸步不离,府里女人成堆。沐云露嫁过去,把南成远的女人都视为眼中盯,又怎么自处呢?在这个一夫多妻合法合法全祖制的时空,想让一个男人专情比让天塌地陷还难。
扫到十小姐挑衅的目光,江雪讥讽一笑,“恭喜十妹目的达成。”
“多谢。”
“传令在玉淑斋摆饭,用过晚膳后,全部去祠堂祭祖。”
沐宸钰扶着沐乾柱去了玉淑斋,沐宸霆和沐宸雷陪着沐容初也离开了。
沐云岚喜形于色,不时拿出铜镜理妆,今晚就可以见到南宇涣了。沐云露和十小姐躲到一旁说悄悄话,江雪和八小姐互看一眼,都很沉默。
一会儿沐宸雷又返回花厅,“七妹,我有件事想求你。”
“四哥有事尽管直说,何必说求,七妹受不起。”
“我听说成亲王协理户部和礼部,七妹也知道我在户部不过是从七品行走。年底考评能不能升为正七品,就仰仗七妹了。你嫂也说这事非七妹不能成,我们夫妇与七妹可是两重亲,还请七妹在成亲王面前美言几句。”
沐云露和三小姐沐云霜的生母柳侧夫人是柳家的嫡出小姐,沐宸雷的妻子柳迎风是柳侧夫人侄女,也是沐云露的表姐,这也就是他们之间的两重亲。柳姨娘是柳家侍妾所出,有姓手机,随柳侧夫人陪嫁到沐家。柳侧夫人生下沐云露三年就死了,沐云霜和沐云露姐妹都是柳姨娘照顾长大。在她们眼里,柳姨娘的身份等同侍女,根本不算柳家的小姐,更跟柳迎风攀不上亲。
沐宸雷只是从七品行走,所谓行走,就跟现在的内勤差不多。送送文件、递递消息,给大官端茶倒水,做些杂务。南成远协理户部和礼部并没确定,沐宸雷居然把年底考评的主意打到沐云露身上,可见他也是个没品行、没骨气的。
沐云露俊脸飞红,却难掩喜色,“四哥说哪里话?成亲王……”
十小姐扯了沐云露一下,打断了她的话,“四哥尽管放心,这事求七姐没错。”
江雪觉得很可笑,南成远若是今年不迎娶沐云露,沐宸雷还能指望谁?
这位十小姐似乎怕沐云露说出顾虑,忙出言阻止,她的心机比沐云露要深得多。
“太爷请几位小姐、公子到玉淑斋用膳。”
沐云岚和沐云露各有喜事,十小姐跟着她们在内外厅穿梭。八小姐很安静,江雪跟她一起默默坐着,色香俱全的珍馐美味吃到嘴里却觉得索然无味。吃完饭,净手漱口以后,沐乾柱下令去祠堂,老少一行,赫赫扬扬向祠堂走去。
祠堂位于沐府西北,与泊柳居挨得不远,中间隔着一座小花园、一个人工湖,祠堂再往北是沐府的家庙。沐府最严厉的家规就是逐出家门,其次就是关入家庙。这些年,大概是因为沐府一团和气,家庙无人可关,也荒废多时了。
松拍苍翠,青藤绕墙。青砖靛瓦垒起的高大建筑在耸立在青蓝夜色之中,更显森凉孤寂。暗红色的大门打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偌大的厅堂’两边牲着厚厚的深青色的帏帐,正对大门的方向,牌位层层叠叠,高高摆起,上香行礼完毕,沐容初开始讲述沐家辉煌的家史。两百年前,沐家祖先跟随南日皇朝太祖鞍前马后打江山,从死人堆里救下南日皇朝的开国皇帝。
两百年来,沐家封候列公,世龚罔替,成就了南日皇朝第一大士族名门。
沐容初感恩沐德’言辞慷慨激昂,沐家公子小姐脸上都有抹不去的激动和兴奋’独独江雪昏昏欲睡。世事变迁,风云换幻,又有几人能看透?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也有大厦将倾的一天,倒不如普通人家踏实自在。
沐乾柱抬了抬手,脸色凝重,沉声说:“打开。”
两边深青色的帏帐拉开,露出稀稀落落的牌位,沐容初带着沐家的公子小姐先到右边行礼上香。右边是沐家义子义女的牌位,他们虽不是沐家血脉,却为沐氏家族世代荣华昌盛做出了牺牲,死后在沐氏祠堂有一牌之地,享受沐氏子孙香火。左边有两个牌位,中间的牌位下面有一个小香炉,旁边一个却显得很落漠。
沐乾柱亲自给左边中间的牌位点火上香,身体颤抖着,眼圈微红。沐容初扶住沐乾柱,示意身后的儿女会部跪下行礼。
江雪觉得很奇(提供下载…3uww)怪,连沐氏祖宗的香都不是沐乾柱亲自点的,为什么他会亲自给这个牌位点火上香呢?这个牌位看上去很新,不象是沐氏先祖的,也没有摆到厅堂正中。用帏帐遮住,又与沐氏义子义女不同,这牌位是谁的?她抬眼看到牌位上写着“沐容溪”,三个字,才知道这是谁的牌位,为何如此隐秘了。
在祖宅时,就听柳嬷嬷说起:沐乾柱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成人的却只有三子三女。三子分别是沐容初、沐容基、沐容松。沐容初在京城,官封荣海公,沐容基现任江东总督,沐容松现任西南总兵,家眷也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