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着一溜小商亭,通常是卖手表,装饰品,假珠宝和手机的。我踱了一圈,目光落在维尔京手机商亭里面。两个年轻姑娘正闲撑在柜台上,其中一个似乎有点儿面熟。那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不高不矮,体型匀称,白色的短袖衫扎在牛仔裤里,一看就充满活力。我正要走近些看她的胸牌,她也注意到了我。我们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对方。「梅兰妮!」
「是你!」
「对呀,是我,梅兰妮,又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真高兴,那天你们一下子就走了,连个电话也没留,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谢你们!你又是来埃德蒙顿出差吗?她呢?那个和你一起的女人,很凶的样子。」
「你是说海伦?她辞职了,去中国和她丈夫团聚了。我也辞职了,搬到这里来了,我在大学里教书。」
「是吗?太好了,那你就是教授啦?」
「算是吧。」
「快中午了,我请你吃快餐吧,那天你的甜圈可真香。」
梅兰妮兴高采烈地转过头,对她的同伴说:「阿什丽,今天我先去吃饭,一会儿换你。」
那姑娘笑笑,爽快地说:「去吧,慢慢吃,别急着回来,我今天不饿。」
将近正午,餐饮区熙熙攘攘。我对梅兰妮说:「小妹妹,你想吃什么?还是我请你吧。」
梅兰妮高兴地回答:「好啊,我最喜欢吃白食了,不过我不想吃肉,怕胖,咱们就吃寿司吧,寿司不是你们中国发明的吗?」
「好,就吃寿司,不过,寿司是日本发明的,是日本文化中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之一。」
我们端着盘子找了个空桌坐下。我看着姑娘吃得津津有味,问:「梅兰妮,说说你吧,你中学毕业了?」
「嗯,刚毕业。」
姑娘噎了一下:「我们镇里的学校,学习都不太好,没几个上大学的,男生都去北面挖矿去了,女生除了结婚的,剩下的都在打短工。喏,那边卖薯条黄头发的女孩儿,娜塔丽,我同学,我坐她的车上下班。」
「结婚?这么早?」
「嗯,一多半吧,上学时就定好了的,不早了,我妈十六岁就生我大姐了。」
「梅兰妮,你到底有几个姐姐?」
「四个!大姐乌尔苏拉,有三个孩子,在红鹿市,大姐夫是石油工人。二姐维多利亚,离婚了,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家里。三姐奥莱维娅,你见过的,开加油站,也是两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哥哥威廉,我嫂子去年刚生完孩子,又怀上了。」
「这么多?」
我吃了一惊,脱口问到:「那你准备生几个孩子?」
「我?没想好呢,先来三个吧。」
海伦说的没错,这大草原上的女孩儿都是居家型的。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天棚,直照着吃得眉飞色舞的姑娘。我这才有工夫仔细打量她一番:长长的睫毛下,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小巧的翘鼻两边,散布着淡淡的雀斑,金黄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而健康的肤色,好像那刚刚成熟的小麦。我不由得问:「梅兰妮,我听说咱们这块儿的农场里,主要是早先乌克兰移民,你们家兄弟姐妹的名字,怎么都是德国味儿?」
「我们家祖籍是西里西亚,那地方挺乱的,后来我们家搬到南乌克兰,后来革命了,我们又跑了出来,糊里糊涂来这里落了户。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只要是能种麦子的地方,我们就能活下去。」
我望着这个单纯快活的女孩儿,心里无限感慨:全世界劳动人民大同小异,首先是要生存,其次是要尊严和体面。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问:「梅兰妮,我可不可以换个话题?你们家在这里很久了,你是不是对这里的事情都很熟悉?比如说,哪块地比较好?我是说买地盖房子。」
「我当然是门儿清啦!」
梅兰妮高兴地回答:「原先房子挺便宜的,也没什么人买,这两年挖油找矿的人多了,就涨起来了,你要买的话越早越好。城南这块儿就有好几个新区,你去现场看了吗?」
「我看了一个,就西南边那块儿,离学校特近,卖房的人挺热情的,说下个礼拜每个宅地基还要加五千,不过他说可以给我保持住。」
「西南边?离学校特近?」
梅兰妮放下塑料叉子,想了一会儿,突然紧张起来:「你没签什么吧?那块地不行,地势低,原来是泥潭,他们垫高了专门蒙你们外地人的,下暴雨还有化雪的时候,地下室容易渗水,你快退了吧!」
我也紧张起来:「我还没签呢,本来说下周去交押金的,买房怎么这么多事儿?」
「当然啦,现在造房子快,用料也省,不像我们家,房子都是自己造的,你要是一开始不弄好,将来可麻烦了。」
梅兰妮端起托盘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这样吧,我回家问问我三姐,她消息最灵通,你给我一个电话号码。」
我写了电话号码,顺带着公寓的地址,一齐交给姑娘:「梅兰妮,谢谢你,我们给你的同事也买一份寿司吧,你带给她。」
(十五)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打开电视看房屋装修频道。梅兰妮一番话,使我对买房的事情重视起来。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门铃响起来,我按住对讲机,原来是梅兰妮,我连忙按电钮打开公寓大门。等我迎到电梯口,梅兰妮正好上来,左手一个塑料袋,右手一个纸袋,一见我就抱怨:「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打了十好几次。」
「啊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把手机放在车里了,很少有人给我打电话。」
我把姑娘领回家,让她坐好,倒了一杯水。梅兰妮把袋子放在书桌上,一面喝水一面打量着房间。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对面也打量着她。今天姑娘穿得正式一些,白色的衬衫,扎在绿格子短裙里,灰色的长袜,黑色的平跟搭袢皮鞋。「梅兰妮,你不会是私校的吧?怎么也有校服?」
「我们学校怕大家在穿衣上攀比,所以也有校服,政府补助的,我没有妹妹了,所以得赶紧穿坏它。怎么了?很土是不是?」
「不,很好。」
我情不自禁多盯了姑娘一会儿:「梅兰妮,你很漂亮!」
姑娘的脸红了,低下头掏出一张手画的地图,叉开话题:「我姐画的,周围比较好的几个新区,一开春就开盘了,我姐说,可能好的位置都被人抢了,咱们得快,所以我就跑过来了。」
「那,那咱们快一个一个找过去吧!」
我有点慌了。「不急,周六样板房要十点才开门呢。」
梅兰妮站起来,抓起两个袋子,边走进厨房边问:「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我跟进去,看着她从纸袋里拿出一条家制的杂麦面包,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纸包的牛排,还有一罐黄油,我顿时两眼放光。「那我给你准备午饭吧!都是我们自己家的,面包是我早晨才烤的,特新鲜!你有木锤子吗?」
「没有,我实验室里有铁的。」
梅兰妮没有理我,找出一口锅,烧上水,从冰箱里翻出几样蔬菜,洗净切碎,放进锅里,又从牛排上切下一些碎肉,也丢进锅里,然后反过刀身,用刀背把牛排两面拍松,停下来问:「你有胡椒吗?」
我打开厨柜,把胡椒粉递给她。「下次要买整粒的,现吃现碾。」
梅兰妮一面往牛排上撒盐和胡椒粉,一面吩咐我:「把慢烧锅通上电预热!」
我站在姑娘的背后,看着她熟练地忙碌,不由得感动起来:「梅兰妮,你让我想起了妈妈。」
梅兰妮没有接我的话,她给牛排罩上保鲜膜,又把滚沸的肉菜汤加好调味品,端进慢烧锅盖好。这一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比我做实验麻利多了。「咱们可以走了,一家一家看现场,回来正好吃午饭。」
梅兰妮擦擦手对我说:「咱们从离我姐加油站最近的那块地看起,那个小区最好,南面是一片树林,我姐有朋友在市政府,说是十年之内不会开发那片林子。」
走到楼下,我一眼看见那辆道奇皮卡,比去年冬天更加破旧了。我心有余悸地说:「梅兰妮,我看见这辆车就想起那场雪,咱们能不能开我的车?反正还要回来的。」
「好啊,我什么车都会开,拖拉机都行。哪一辆?」
「那一辆,沃尔沃,你开?你可小心点儿,保险是我的。」
「你开这么老气的车?我来试试!我们村从来没有过欧洲车。」
梅兰妮兴奋起来,一把抢走了车钥匙。我坐进副座,才关好门,梅兰妮就发动起来,一脚油门窜了出去。周六的上午,街上车并不少,梅兰妮左冲右突,频频超车,我实在有些害怕,只好求她:「梅兰妮,我不是心疼车,我是晕车,求你稳着点儿,你晃得我难受。」
「噢,我知道了,听说在德国,高速公路没限速?」
梅兰妮稍微放慢了一点。我喘了口气,回答她:「小妹妹,这儿不是德国,咱们也不在高速公路上。你们阿尔伯塔人真怪,什么事都慢慢吞吞,就开车急。」
「嘻嘻,我们结婚生孩子也挺急的。这车真沉,方向盘也硬,开快了才带劲儿。」
「别,我怕死。」
梅兰妮路很熟,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城乡接合处。路上的车越来越少,我们上了一条小路,路尽头一拐,缓坡上陡然呈现出一片新房,有的已经住进了人,有的还没完工。梅兰妮开得很慢,放下车窗,在小区里一圈一圈地绕,还对我说:「你注意感觉,车是上坡还是下坡。」
小区最南端的那条街,确实紧邻着荒林,正值盛夏,郁郁葱葱,煞是可爱。街上几乎盖满了房子,只剩下几块宅地基,也都已经浇铸好了地基,看样子,开发商和地产商都想尽快结束这儿的工程。梅兰妮一言不发,一面开车一面观察。突然,我看见一块地基后面,靠着树林,有一丛高大茂盛的灌木,开满了紫色的小花。「停!梅兰妮,快停!」
我跳下车,绕开地基,扑将过去。天哪,是丁香,紫色的丁香,好大一片!我回到了中学时代!
我一面贪婪地嗅着那久违了的芳香,一面埋头仔细搜寻起来。梅兰妮过来了,对我说:「你眼力不错,这块地很好。」
「梅兰妮,先别说别的,快帮我找,找五个花瓣的!」
我打断她。「五个花瓣?丁香都是四个瓣啊。」
梅兰妮不解地问。
「有五个花瓣的紫丁香,好多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找到过一朵,找到它就找到了幸福的婚姻!」
「是吗,那可得好好找找!」
梅兰妮也认真起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艳阳高照,我们两个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我直起腰,擦了一把汗说:「梅兰妮,先不找了,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买房。」
「好啊,反正花儿没有脚。」
梅兰妮也直起身说:「我刚才大致看了一下,这块地不错,大概五十五尺宽,一百二十尺深,深度无所谓,反正后面是树林。缺点是正对雨水井盖,说明这里是整条街的最低位,否则早就被人抢走了。地下室已经浇好了,九尺高,比标准高一尺,好。坡比较陡,你看,地下室后墙有一道豁口,那是预留的后门。」
「地下室还有出口?」
「对,因为是在坡上,朝南的一面其实是在地上,可以直接走进后花园。地基很大,想必这个房型是单层,使用面积估计是两千平方尺。」
「单层,为什么不是两层?凭高望远多好!」
「坡上造房子,地基越大越好,不容易出裂纹。同样的使用面积,如果是双车库,两层的地基只有单层的三分之二。」
「我懂,这个地基的南北向是单向受力。」
我抬头看去,这条街南面的房子确实没有两层的。「梅兰妮,咱们现在怎么办?找卖房的问问,别是已经被人订掉了。」
「走,上车,我们去样板房!」
梅兰妮回答:「这房没卖掉,不然他们肯定会插牌子。」
这房子果然还没有卖掉。胖胖的老销售代理坐在我们面前,小眼睛在我和梅兰妮之间扫来扫去。我知道,他是在判断我们的关系,以及谁有决策权。「两位好眼力,这块宅地基很抢手,下午还有两个客户预约了要来看现场。当然,这里也有缺点,地基已经浇好了,房型也就不能改了。不过,我们不是急着要完工,我们不愿意在冬天浇铸,那样质量可能会有纰瑕。我们是本地公司,总是先要替客户着想,对不对?」
「对,对。」
我点头称是。「可你们的地下室我们不喜欢,九尺太高,冬天取暖费受不了。」
梅兰妮一面看着房型图,一面漫不经心地说。
「您这就错了,九尺是趋势啊,等您把顶封了,高度正合适,不憋屈,是不是?」
「是,是!」
我打断他:「咱先不谈细节,刚才你说很多客户感兴趣,我能不能付你五百块押金,你给我保持一周?」
「能,能,一看先生就特果断,特有决策力!」
「回头再说吧,我们还要去别的新区看看,你们这里交通太不方便,路坑坑凹凹的。」
梅兰妮拉起我就走,我只好跟出去。老家伙的声音追出来:「那路不是还没修好呢吗?」
车开出去好远,梅兰妮埋怨我:「你怎么上来就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