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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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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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向远和两个助手前往投标现场,卧病已久,行动不便的叶秉林挣扎着让骞泽用轮椅推着他,在中建总部附近的酒店订了一个房间特意等候,江源的钢结构厂房已经出现了设备和人员闲置,他们是久旱盼甘霖。

半日之后,投标结果出来,向远回到叶叔叔所在的房间,看着因期待而脸庞红润,眼睛发亮的老人,自认还算机变沉着的她竟因那简单的几句话而数次艰难地停顿。

老人眼里的光一点点褪去,失望的反差让他更显苍老。一共三个标包,十七个竞标厂家按综合分数排序,排在第一的毫无疑问是中建自己的三产建材生产企业,第二名是南京的一个大厂,第三个标包被本市一个刚成立数年的建材厂家拿走,向远手里还捏着那个厂家负责人的名片,张天然,她的校友,听说是欧阳太太娘家的亲戚。江源以一分之差排在第四,与这个能让整个明年上半年任务饱满的加工任务失之交臂,而事实上不由得她不承认,即使张天然不是欧阳家的亲戚,她也未必赢得了他那个员工是江源的三分之一,产量却超过江源两倍的新厂。输了就是输了。

开标的时候,那两个小姑娘当场抱头痛哭,怪不得她们没出息,多少个日子的加班加点啊,凌晨两点踩在文件堆里撑着打架的眼皮,还要让自己心细如发,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只求过程不要结果是句废话。然而向远忙着劝慰那两个吸引了全场眼球的姑娘,竟然忘记了自己在结果公布的那一刹,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蹲在叶秉林的轮椅边,轻轻说对不起。叶秉林制止了她的道歉,拍了拍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叹了口气,说医院还等着给他做理疗。

向远和叶骞泽一起把老人送回医院,坐了会,就道别他们回了公司。晚上八点已过,公司里灯光俱灭,向远蹲在办公室里,一张一张地捡着地板上的废纸,这还是跟沈居安做标书的时候学的,无用的东西即使来不及碎掉,也不能让它留在桌面上。可是现在成为废纸的不仅是脚下这些,还有一天之前她认为是希望的那些标书。

她把散落满地的A4纸在手里码得整整齐齐,之前没想到竟然那么多,一半还没整理好,过道的就灯亮了,她听到鞋子踏在纸面上的声音。

“向远,没事吧。”她知道是他。

向远保持蹲的姿势抬头看了一眼叶骞泽,“没事,没投中标又不是头一回,只是可惜了这些纸。”

叶骞泽在纸上走了几步,沙沙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难以落足,于是他也半蹲了下来,于向远的眼睛平视,“我和爸爸都知道你做了很多,没有中标不是你的问题。”他耸肩,“对于现在的江源来说,能在国内十七个大厂里分数排到第四,不容易。”

向远笑笑说,“说实话,没有中标的话,第四名和最后一名没有区别。”

她的手仍不停,叶骞泽把那些码好的纸从她手里拿了过来,“蹲着真累。”他索性坐在了废纸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向远直起身子,扭头看着别处,笑了起来。

“陪我坐坐吧。”他说。

“坐着腰疼。”

叶骞泽抓着她的手往下拉,“坐吧。”

“好好好。”她作了个投降的姿势,把手从他掌心挣了出来,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再有点窘,那滋味不算好受。

无奈地盘腿坐在了他身边,向远说:“可以开始了,神父,我们从哪里开始说起,人生观、价值观还是谈如何更好地面对挫折?”

叶骞泽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们来谈谈当自己不开心的时候会怎么样吧。”他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

向远斜着眼睛看他,“你不开心的时候不就是去折腾李二叔家的南瓜嘛。”

小时候,李二叔的二儿子老欺负他,推倒在地,摔疼了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哭,后来向远看见了,拉着他来到李二叔家的南瓜地,挑长到两个拳头大的南瓜切开一个口,里面挖个洞,把死老鼠塞在里面,再把盖小心地缝回去。幼南瓜生长力强,没过多久切口就能愈合,两人找到那个瓜把线拆了,几个月后,听到李二叔家切南瓜时的惊叫,什么不开心都被笑没了。

叶骞泽忍俊不住,“那全是你的鬼主意,而且都是小时候的事,早过去了。”

向远笑着喃喃重复,“是啊,早过去了。”

“读书后,我爸跟我说,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应该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当时我觉得有道理,可是后来一想,如果天降给我的大任是倒霉到死的那一天呢?”

“胡说八道。”向远笑骂道。“你们兄弟俩怎么走两个极端,你弟弟叶昀说,他难过的时候,只要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觉得昨天的事是一场噩梦,日出就散了。”

“我那是跟你开玩笑呢,向远。你记得吧,王阳明不是有句话吗,‘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其实有时我觉得,人的悲、喜、爱、憎都跟这朵花一样,你睁开眼看它,它就存在,你闭上眼,也完全可以当它是虚无。这样想,就可以释然,太执著真的没有必要。”

向远嗤笑,“你那是成佛了。在我看来,那朵花如果是真的,你就算一世闭上眼,它该开还是开,该谢还得谢。”

“那至少它谢的时候我不会难过。”

“我没有你的境界。”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释然?”

向远说,“释然?如果我不开心,就怎么都不会释然。过去是会过去,但不会忘记,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很多年回头看,都像是活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叶骞泽摇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豁达的女孩子。”

“聪明豁达的女孩。”向远复述,脸上淡淡的讽刺不知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他的一句话,“骞泽,你觉得你了解我吗?”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会因为失意的事停留在原地的人,就像你的名字,向远,向着最远的地方,比我们走得都远。”

向远莫名的怅然,他不知道,她之所以不会停留,摔倒了之后也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不是因为豁达,也不是勇敢,而是因为害怕多看一眼绊倒她的那个地方。

“谢谢你的开解。骞泽。”她站了起来。

叶骞泽苦笑,“可这大概是一场失败的开解。”

第三十四章

向远拒绝了叶骞泽送她回家的好意,一个人挤着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返回住处,她想,她此时也许更需要这样的嘈杂和拥挤。

骞泽的关心向远怎会不知,然而,从落标已成定局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是空落而麻木的,反倒是他的开解点醒了她,因而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意是那么货真价实。他那番话也许是真心的,但对于她而言,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听见岸边惟一的一个人说:“别怕,水一点也不凉。”

向远真遗憾自己不是他说的那个“聪明而豁达”的女孩,究竟要有多豁达,方可悲喜无碍,又要有多聪明,才能太上忘情?她是做不到,然而他可以?她只错在记性太好,就像每跌倒一下,脚步虽不停,那阵痛却会记上很久。

用钥匙打开锁,门刚推开,一阵刺眼的白光让向远大吃一惊,她飞快地退后一步,狼狈地侧头遮眼,然后才听见叶昀的笑声,“哈哈,吓一跳吧,你干嘛不尖叫?”

向远听到熟悉的声音,松了口气的同时也火从心起,叶昀浑然不知,还拿着一个新的数码相机像玩具般摆弄着,用镜头对准了她。

“笑一下,向远姐。”他微屈下身子调焦。

“不想笑。”向远轻轻推开他,往屋里面走。

叶昀灵活地绕到她的前头,不依不饶地说,“笑吧,笑吧,看这边。”

“别吵!”她背对着他脱开身上的大衣。

“你干嘛脸色那么难看,就看在我等你半天的份上,笑一下就……”

“我说了不想笑,不想笑,你没听见吗!”向远厉声打算他。

叶昀吓了一大跳,有如川剧变脸,俏皮戏谑被抽走,震惊和不解取而代之。他从来没有听过向远这么大声地跟自己说话。

向远转身把外套摔在床单上,人坐在床沿,朝叶昀伸出一只手,冷冷地说道:“把钥匙还给我。”

叶昀愣了一会才明白她话中所指,白着脸说道:“为什么啊”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来之前要打个电话,你不小了,做事怎么越来越没有分寸,算了,我也不想说那么多,把钥匙留下,你回学校吧,今天又不是周末,你跑出来干什么。”

“对不起啊,向远姐,我不知道你心情不好,就想开个玩笑而已。”叶昀情急地蹲在了她面前,“今天学校运动会,结束得早,所以就来你这了,你说今天有重要的事,我也不敢打电话,可是在门外站的时间长了,挺冷的,我就?……我什么都没干,就一直坐在这等……你不信啊,要不你摸摸那张凳子,我坐了几个小时,它还是热的。”

向远揉着自己的眼角,她也觉得自己这阵火发得是莫名其妙,可是现在真的没有办法笑出来。

叶昀见她不说话,扭头搬了她住处惟一的一张凳子,坐到她的身边,“还生气啊,罚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说了啊……有一个司机开夜车赶路给养鸡场送鸡,途中遇到一个要求搭顺风车的女孩,他让女孩上了车,过了一会,发现那女孩长得不错,就起了色心,意图……呃,意图那个……不轨,女孩拼命反抗,司机恼羞成怒说‘不答应就给我滚。’然后就把她赶下了车。不久,他又遇到第二个搭顺风车的女孩,继续重施故技,那女孩也是不从,于是他再一次把这个女孩也赶下了车。第二天早上,当他把车开到送货地点,发现原本载满了鸡的车厢空空如也,只有那只鹦鹉还抓着最后一只鸡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不答应就给我滚’。哈哈。”

他说完了,短促地笑了两声,然后便小心地看着向远的表情,可他失望地发现,向远手肘支在床头柜上,眼睛看着别处若有所思的样子,貌似完全没有留心他滔滔不绝地究竟说了什么。

叶昀讨了个没趣,心跌落到谷底,强笑了一下,“不好笑啊,我再换一个吧。有一个……”

“停停停。”向远打断了他,“你还没说清楚刚才那个鹦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都没弄明白,怎么笑?”

“啊?”叶昀一想,顿时面红耳赤,慌慌张张地说:“我,我前面没有说鹦鹉是怎么出现的吗?对哦,我忘记了,那鹦鹉是司机养的,他怕打扰他的艳遇,所以放到车后,我的意思是……”

向远看着张口结舌的叶昀,“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叶昀不知道向远何以忽然之间笑得那么开心,傻傻地也跟着笑,“真那么好笑吗,向远姐?”

向远又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他的头,“你这傻瓜。”

此时叶昀手上还拿着他的那个相机,向远顺手拎了过来,“一个破相机,乱摆弄什么?”

她翻看着内存里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叶昀在运动会上的画面,其中一张,是他站在学校的领奖台上,向远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荣誉证书――跳远比赛二等奖。

“哦――”她心神领会地拉长了声音,“我说呢,原来是运动会得奖了,来我这显摆呢。”

叶昀再次红了脸,被揭穿了,索性就干干脆脆地逐一给她讲解,“这张是我跳远的时候同学拍的,二十多个人进决赛呢,拿第一的那个人过去是体工队的……看,这张,我还报了400米,不过只得了第四,这是我同学,睡我上铺的,照片大多数是他拍的,这个……”

他忽然停了下来,屏幕上此时定格的画面里,他穿着比赛服站在终点附近灌着矿泉水,身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微笑地踮起脚为他搽汗。这张似乎是偷拍的照片神韵抓得很妙,叶昀满身洋溢着少年逼人的健康和青春,那双眼睛比汗珠更闪亮,他身边那个女孩五官姣好,动作羞涩,眉梢眼角却全是欲说还休的恋慕。

“这都是哪个混蛋拍的,我怎么不知道。”他低声嘟囔着,手忙脚乱地去按删除键,“这照片也真能断章取义。”

“干嘛啊?”向远把相机从他指尖抽了出来,“我还没看清楚呢,啧啧,这女孩挺水灵的啊,对你不错嘛,是警院的同学吗?警花啊,叶昀,你挺有艳福的,删什么,留着!拍得多好……唉,你抢什么?”

她拍落叶昀抢夺相机的手,他看样子像真急了,眼睛都是红的,“别闹了,向远姐,删掉删掉,那是我同学,拉拉队而已,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把相机给我吧,给我!”

向远举着相机站了起来,从他伸过来的手臂下钻了出去,退后一步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笑道:“删掉多可惜,特意去拍都摆不出这样的POSE,害什么羞,人家女孩子都比你主动。”

“不是……唉,不信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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