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此处,虽看不见叶衢,倒也能听见他们说话。
残阳渐嫩,一股墨香随着熏风阵阵袭来,对面的亭子,竟也因为有了叶少皇而袅袅散出仙气。
是的,仙气。
不管在何处,叶衢都像是一个坠入凡间的仙者,飘逸﹑清雅﹑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他是为何为坠入人间?
“少皇哥哥画的是谁?”亭中文灵儿呼道。
“叶少皇果然神工,寥寥几笔便将庆泽公主的神韵赋予纸上。”那王博士的一句话不禁叫我止了呼吸。
“博士谬赞。”叶衢轻喃的声音虽着众人一阵唏嘘传来。
果真画的是我么?心内顿时雷鼓大作,声声紧迫。
我何德何能?
细想起来,纵然我是东宇公主,可若与他站在一处,我亦觉得高不可攀。
可是——陌上花开缓缓归——自昨夜以后,这几个字一直萦绕着我,还有叶衢那温和的笑容,清雅的墨香,纵然我再如何克制,还是难以忘记。
若是他怨我怪我,我倒还好受一些。毕竟,他等了很久很久,足足十三年,他的人照顾了我十三年。我原本以为他只为遵循父母之命,可是他却对我的事了如指掌,他还对我说“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他并非平常公子,他是受万人景仰爱戴的叶少皇,单就被他喜欢上,我就应该感谢皇天眷顾,但我却喜欢上了别人,这,叫他情何以堪?
他说他不急,他说细水方能长流,他说陌上花开缓缓归。我本因愧疚想拒绝他,可他说他会多多努力,他说他会等我,如斯情谊,叫我情何以堪?
我困惑不已,难道上天让我穿越来此,真的就只是给我一个更加完美的陈晨?
叶少皇呵,我要如何做才能当得起如此福泽!
“公主是有福之人。”一个温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接着就听见月离叩拜的声音。
我回头,看见侦桓公主云丝轻绾﹑一身紫钗裙飘飘然站在我身后,那茭白如约的容颜,让人不禁身心舒展。如此晕热的天气,她却仍是一脸沉静,仿佛这外在的烦扰与繁杂都与她无关,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或是苦恼,或是无奈,或是忧愁。正所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说的应该就是她了。只是,她虽是同我说话可眼睛却是看向那边的亭子。
微微愣了片刻后,我还是站了起来,笑了笑答道,“表姐亦有福。”
听我如此说,侦桓公主方将视线拉了回来,看着我,而后认真地摇了摇头,“将亡未亡之人,谈得什么福气。”
我心内一怔,又将她细看了看——她还是那般沉静,似乎是在说别的人别的事一般,淡淡的,半点情绪都没有。
她做什么摆这样一副模样?
我原来在东宇便听说过侦桓公主。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受世人追捧,在崇尚风雅的北齐人眼里就是雅典娜的化身。这一点,单从文灵儿平时对我所说的那些话里也能够看出来。听闻,当年因她爱慕叶少皇,泱泱北齐还主动向南羑求亲,可见昭帝是何等宠她。后来叶衢回绝,然后昭帝将她许给我兄长。
难道她还暗恋叶衢?不喜欢我兄长?
只是昭帝既能为她向叶衢求亲,为何如今又不顾她的感受而答应我兄长呢?抛开这些不谈,单就她的那一句“将亡未亡之人”却让我怒气难咽。
“兄长正值光华,嫂嫂何出此言?”
虽然我的语气并不强硬,但是措辞却是十分严肃的。从 “表姐”到 “嫂嫂”就足以让她了解我此时的情绪了。
可她仍只是看了一眼,并无太多的反应,只淡淡地回道,“飞锦并非恶意。”
那淡淡的语气,却真诚无比。可是,如此真诚,就更加叫我疑惑了,“姨丈疼爱表姐,难道亲事并非表姐首肯的?”
“帝王之家,纵使疼爱亦是有度的。”侦桓公主虽然表面冷淡,却也是有问必答。
“可我明明听说早些年——”说到此处,我便止了口。此事虽然众人皆知,但怕是也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提过。古代女子面皮薄,纵然是她已然忘却,却肯定还是会尴尬的。如若她对叶衢旧情未了,那么我提这个,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吗?而且我又与叶衢……
想到这里,我不禁在心里将自己狠狠鄙视了一把,只顾着自己的好奇心,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表姐过来一起坐吧。”未避免尴尬,我急急的叉开话题,说着就示意月离上去扶她。
侦桓公主并未搭理月离,而是温和了目光看向我,沉默片刻后方开口道,“福儿玲珑剔透。”
我哑然。
“也不枉他苦等了十多年。”侦桓公主朝我走了过来,在那又长又黑的睫毛下的是一双真诚的眼睛。
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傻傻的任由她执起我的手,感受着她冰凉柔软的手指,纳纳地辩解道,“表姐,我没有——”
侦桓公主点点头,“我知道的。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也知道。我确是爱慕少皇,当年亦曾年少天真,只是,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与他实在没有可能。”
“恩?”
“齐大非偶,福儿不懂也罢。只是少皇不易——”侦桓公主顿了顿,接着道,“你且珍惜吧。”
我恍然大悟,忽略掉她后面的那一句,只觉得突然之间有如醍醐灌顶一般——齐大非偶——昭帝主动向南羑提亲,并非是疼爱爱女,而是试图联姻来控制南羑而已。只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才会相信那些传世佳话,而南羑自然知道这背后的政治阴谋,所以,侦桓公主与叶少皇的可能性其实同我与辰王的可能性是一样的,为零。
想明白这一层,我又是愤然又是难受,又是不平又是委屈,扶着侦桓公主冰凉的手腕,竟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戚。
“表姐……”
侦桓公主只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不语。
“福儿何时到的?”
正惺惺相惜间,一个声音子身后响起。
我与侦桓公主同时回头,便看见明成太子一身明黄朝我们走来。而跟在他身后的,除了昭帝身边的那个男宠,还有另外一人——盘郡老夫人文朝云仍是一身暗红胡服,余辉灼灼下显得格外扎眼。
“庆泽公主,我们又见面了!”还未等我作出反应,文朝云便不咸不淡地开口。
“云姨见过福儿?”明成太子亲切地问。
文朝云朝明成太子点头,目光慈爱,而后又看了看我,道,“你们年轻人玩吧,老身四处走走。”
明成太子点头称好,而后招来一个侍从,目送着文朝云走远才朝我们看过来。
“太子表哥,你怎么会和盘郡老夫人这般亲切?”因为太过震惊,我也顾不得有他人在场急切地问住明成太子。
“前几日孤府上有人染疾,缺了一味药,此药系长白山所出,幸而云姨此次进天都带了此药。”
“你府上有人染疾?是谁?”
“当然是太子良娣,寻常人哪劳太子费心,哼!”昭帝的那位男宠却不急不徐地插了进来。我转过头去,看着正斜倚在柱子上的他,心里一阵莫名其妙——他是什么意思?
“子玉!”明成太子轻叱,语气近似哀求。而这一句话不得了,那男宠竟然惊得马上站直身子,不敢相信地看着明成太子,目光半怨半哀,好半天后才一声不吭地举步离开,经过我身边时,却重重的“哼”了一声。
目送了那个子玉离开,我又转眼望向明成太子——我这人没有方向感,谁能告诉我刚才刮的是什么风?
“皇兄,盘郡老夫人果真是母后旧识么?”侦桓公主突然开口问道。
“起先云姨说是母后旧识孤也不信,只是方才她竟然拿出了母后的另一个黄玉手镯。”
“是母后留下来的那个黄玉手镯?”
“是的。”
“皇兄,旧识也许不假,只是如今父皇病中,皇兄行事当谨慎才好。”
“云姨和蔼和亲,飞锦不必担忧。”说着,明成太子就不愿多谈,而是示意我与侦桓公主跟着他往那边的亭子走去。
原来是文朝云借送药的名义结识明成太子,而且还拿出了信物来与明成太子攀亲。明成太子幼时丧母,如今见到自己母后的旧识,肯定是兴奋多过怀疑,再加上之前的救人恩情,所以对那文朝云竟丝毫没有怀疑。这一点,从刚才明成的话中就可以看出来了。
文朝云是文皇后的丫鬟,有她的一两件遗物自然无可厚非。只是,她如此明目张胆的跑出来与明成太子攀亲,目的何在?
她到底想干什么?
那日我见陈德反应强烈,所以慢了步伐。如今文朝云如此行事,倒真是出人意料。不行,我回去后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办——我必须得赶在她行动之前查清楚她的动机,以免她真的做出什么坏事来!
唉,头疼!
突然心里一阵疲惫,只觉得自己像站在水里一样,身前身后都是白茫茫一片,不知道下一步是深还是浅。不过说实在的,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若说我与辰王真的缘分已尽,如今我做的这些又有什么用?
“行远,久候了!”
“子玄。”叶衢缓缓轻应,众人便自动让出一个道,任由明成太子和侦桓公主走了进去。
人太多,而我方才又因为想事情落下侦桓公主他们好长一段,如今,明成太子和侦桓公主走了进去,而靠后的这些人是我不认得她们,她们也不认得我,故而方才让出来的道儿到我这里也就合上了。所以我就只能偏着脚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而此时余辉虽退,久晒后的石阶仍会有灼灼的热气传来,炙得人呼吸不畅。
“福儿。”
正在我不知是要挤进去还要退到后面的廊子上时,叶衢的声音如流水般响起。
我抬头,迎上众人诧异的目光,还有叶衢坚定的深眸。
“进来。”见我不动,叶衢走过来,轻笑着望我。今日他一身素白长衫,半点修饰也没有,一如既往的清雅如风,丰神若玉。
我傻傻地跟着他走进亭子,而后傻傻地听着众人说话,再而傻傻地跟着他与众人往后殿内去行宴,再再而与他一起与众人一一叙旧。
自始至终,我都是纳纳的慢他一拍,因为他一直拉着我的手。
“报——”
突然一声报传将众人在话别的场景里镇住,我惊醒。
明成太子传进来人,原来是北齐边关受到西厥突袭,北齐驻扎军伤亡惨重,八百里加急求援的。
殿内已经掌灯,闪烁的灯光下,明成太子脸色大变,众人亦是一片愕然。
“殿下,军中将士伤亡惨重,左将军也身负重伤,请速速派兵支援!”那传信的将军盔甲染血,定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回来的。
“无理西厥!殿下,请快快派兵支援!”那王博士道。
此话一出,殿中的那些男子们皆都愤愤然,有指责西厥的,有说要马上出兵的,有说一定要让西厥付出代价的。
“这——”众望所归下,明成太子倒是为难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殿下,赶快出兵吧!”王博士再次催促道。
“出兵是自然,只是左将军负伤,平安侯年迈,年轻的世家小将军又无人上过战场——”说到此处明成太子就止住了,他皱着眉朝我和叶衢的方向看来,“行远,今夜恐要怠慢了!”
“子玄言重。”叶衢会意,轻轻放开我的手,而后朝众人道,“今日能得各位相送,衢在此谢过。然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大家就此别过吧。”
叶衢话闭,已有几个北齐闲士上来话别。而后那些个世家小姐皆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转过来,如今虽然不舍,却也不得不各自散去。
去客匆匆。待到文灵儿被侦桓公主强拉了出去后,殿内只剩下明成太子﹑王博士﹑盘郡老夫人,还有我与叶衢等人。
我本来也想随那些人一齐告辞的,毕竟我是东宇公主,北齐国事自然不好知晓太多。只是说好来送叶衢,方才一番变故又不在预料之内,而我昨夜里搜肠刮肚想好的一些话,还未来得及说……
叶衢送完人,转过头来对我安抚地笑了笑,而后对着明成太子道,“子玄,西厥出师无名,定会自食恶果。我南羑虽国弱无军,亦会力挺北齐。”
“多谢行远。只是今夜——”
“今夜多谢子玄。时候不早,待我将福儿送回去,也该回行馆打点行程。”叶衢打断明成太子。
闻言,明成太子双眉一蹙,似要说什么却仍是忍住了,而后对着叶衢一声苦笑就要送我们出馆。
四国并存,自十多年前东宇与西厥惨战之后,各国之间虽有摩擦,却并未发生什么大的战事。北齐虽为大国,但如今天都已是一片奢华之风。现在昭帝又突然重病,明成太子虽为太子,但我看他也是一幅无从下手的样子。刚才听他说没有领兵的人选,只怕这就是叫他苦笑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