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县为救人我以口渡水,他却不告而别;国典之上重遇我心藏小鹿,他却淡然从容;小镇客栈内我真情表白,他却调笑敷衍;潼水边上我女儿情怀,他却视而不见;大雪纷飞中我坐等他两个时辰,如今身上淤结处还是一片紫红,终是换来他真心回应,可如今——
可如今潼水还是那片潼水,我还是我,他还是他,但他的一句话,就要将这一切毁于一旦么?
我知道他千难万难,一直都被他阿母培养成复仇工具;想要寻找生母,却要受他阿母挟制;想要获得自由,却仍要防止昭帝迫害……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也舍不得他呀!所以,我和他在一起,但凡是我能忍的我都忍了,但凡是他要求的我都尽量答应,他要怎样就怎样,我对他一向没有任何脾气,什么都依他!
可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若是因为一点难处,他就要放弃我,放弃我感情,那么他当我是什么?他当自己是什么?
“长生……”我将翻滚出来的苦涩和怒气一次次吞咽下去,想凉了声音开口同他说话,可是一出声,才发现自己还是止不住地颤抖。那些字音被抖得七零八落,散落在地上,与那斑驳的光影一起,迷离,消落,不知所措。
日光陡然一亮,热风将头顶的那片垂柳吹开去,灼热的太阳晒得我通体冰凉,不休的鸣蝉一遍一遍似雷鼓一般催得我心跳加速。一阵晕眩,我轻轻抬起手将他的手拨开,而后蹲坐在地上,将脑袋埋进膝盖里,蜷缩成一团。
“福儿,你不要这样……”长生的声音沉沉。亦蹲身下来。
“不要这样,那要怎样?”我抬头,已是泪流满面,“你告诉我,你想要我怎样?”
“福儿,我——”话才出口,长生又止住,一偏头,额头的青筋便暴了起来。
长生,是什么让你这般隐忍?
“长生,”我心口一酸,强忍了泪意,半天,方静静看着他,“相处半载以来,你行事总是果断,若不用让我知晓便从不让我知晓。每每难过之时,我只告诉自己你处境艰难,有些事我知道了也是无益。但是,如果这些事情与我有关,我希望你能坦诚相告。你试想一下,你我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对人对事想法本就不同,如果你偏要一意孤行,你可知,覆水难收,若有一日你想回头可就难了。”
长生双目一烫,抬头看向天上,薄薄的嘴唇微张着轻抖了两下,一个长长的吐气,似是生死抉择一般闭上眼睛,而后睁开来,双眼已是冰凉,沉沉看向我道,“福儿,从今以后,你就当多了一个哥哥,我亦会将你视若珍宝,不会叫人伤你分毫,可好?”
“哥哥?哈哈!”我一声冷笑,嗤道,“我有两个血脉至亲的兄长,不缺你这个无亲无故的哥哥!”
闻罢,长生一个猛然起立,狂吼一声。我震惊的抬眼望向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重拳一抬,向旁边的马儿砸去。那马吃了长生一拳,一个甩头就将长生抛到一边,而后长嘶一声飞奔开去。长生被它一抛也不躲闪,急急退后几步撞到一旁的柳树上,只用手脚一抵,带动一阵沙石滚滑动声音。
“长生!”我心里一痛,急忙站起来跑过去。
长生带血的拳头仍然紧握着。
我颤抖着手将他的拳头拿起来,双手向上将那大大的拳头托在手心。泪珠滚落,那翻开来的血皮就赫然在目,鲜血一点点往外冒,红嫩的伤口处还沾着树皮碎屑……
我咬着嘴唇,一手托着他的手腕,一手摸索着从怀里掏出绢帕,而后一点一点将那碎屑粘去,再用绢帕的另一面将他的手裹住。
长生不动亦不语,任由着我动作。
潼水浑浑,波光中思绪又一圈圈摇晃开去——他总是叫人捉摸不定,以往就害怕会出现这么一日,如今真的来了,见他如此痛苦,我也是心痛得受不住……
我原只想着寻那么一个与阴谋和政治无关的人,而后相互怜惜,好好过日子,或许我会告诉他我的故事,与他分享我的点点滴滴。可是如今,选择了长生,我是不是错了?
将绢帕裹好打了结,轻轻放开他的手,而后,我抹去脸上的泪珠,抬头看着他道,“你阿母狠绝独断,我不怕她;昭帝深不可测,我也不怕他;可是对于你,我却很怕,很怕……”
“福儿,我对不住你。”沉默好半日,长生似乎也冷静下来,声音淡淡中透着辛酸。
闻言,我摇了摇头,接着道,“九方太后处处为难于我,我不恨她;西厥斐将我绑架了去,我也不恨他,可是若你要伤害我,即使只是一点点,即使并非有意,我也会恨你,很恨很恨。”
长生长身一僵,而后眸光含痛,绝望地看着我,那一汪深潭似要将我淹没一般,久久无语。
“对我来说,”我转眼看向他已经包裹好的手,道,“你伤害自己亦是在伤害我。”说完,我定定看着他的手,一动不动。
长生那边也是久久不动。一时间,炎炎烈日下,我两竟都是默默无言。
“知了——”
突然夏蝉长鸣一声,而后就闭了口。我心里一惑,抬头看向长生。乍一望向他的脸,我就着了慌——长生居然也是满面湿意!
“长生!”我惊叫,忘了哭泣,忘了安慰,忘了任何动作,只是哇哇乱叫道,“你阿母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让你成这个样子?她是不是不要你和我在一起?她是不是要你去娶侦桓公主?你原来不是不在乎这些么,你原来不是不怕她的么,怎么现在就为难成这个样子?我被掳的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要总是自己一人扛着,你告诉我,告诉我,然后我们两一起想办法,你不敢违逆你阿母,我去找她,我去……”
“你不要去找她!这些都与你无关!”长生一震,瞪着眼睛生生打断我。
我怔住,哑然。
“你万不可去找她,我自有办法对付她,她也休想再猖狂下去。”说着,长生顿了顿,脸色有些苍白,面目却十分沉静,“你无须管这许多,是我不愿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你不愿与我再有任何瓜葛?你以前都是骗我的?”我一滞,抬头怔怔望定他。
“你只当是我骗了你吧。”长生说完,闭上双眼。
你只当是我骗了你吧……
五脏俱碎,我抬手捂住心口,用尽所有力气吼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愿见到你!”
话一出口,只余绝望,半点狠绝都没有……
长生一顿,终是转身决然而去。
望着他僵直的背影,熊熊怒气犹如烈焰一般蓬起,在这急急的蝉鸣中一团团将我裹紧,另我窒息。心如绞痛,戾气横生,耳边只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回响: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缓缓抬头向上面望去,只觉天在上升,又慢慢低下头来,又仿佛感到地在下陷。天地茫茫,独我一人茕茕孑立!茕茕孑立!
长生——是我的名字,我在心底里这么喊自己。我将这个名字送给他,每次喊他的时候我都在心底偷偷答应……
我在等你——他第一次同我说话,就是说的这四个字……
饭米粒——第一次表白被一颗饭米粒搅乱,可是后来,后来我每每想到饭米粒就是英文“家”的音译,就心里暖暖的,甜甜的……
蜜糖水——他说他是喝蜜糖水长大的,一直戒不掉,想到此,我就满腔酸涩,想着要好好待他……
观海听潮﹑登高近月——这是他给我的诺言,他说要陪我赏尽人间美景的,他叫我放宽心等他的……
可是从今而后……
不知站了多久,终是觉得有些站不住,我就顺着身旁的柳树慢慢坐了下去。方一坐下,才觉得身心俱疲,累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累到不知道是睁着眼还是闭了眼,累到不知道自己不是还存在……
“公主,庆泽公主……”
随着一声声暖暖的轻唤,我睁开双眼,懵懵懂懂地向前一望,看到天边一轮正西沉的红日,仰头,看到一把丝帛伞正照在我的头顶,握着伞柄的是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我惊醒,偏侧着头,看向一边——
透澈明亮的双眸如金如珠,挺拔的鼻梁如琢如磨,浓浓的眉宇似虹似剑,白皙的脸庞似雕似切。
“少皇?”我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公主。”叶少皇微凝的双眉松了一松,清雅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眸光顿时灿若星辰,修长如竹的手臂带着一股墨香向我伸过来,声音缓缓似有魔力,“来。”
我恍恍惚惚地将手伸出去,任着他温软的手掌握着,慢慢站起来,靠到他的身旁。
叶少皇仍是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将伞送了过来撑在我与他之间,拉着我慢慢往岸上行去。
我有些头重脚轻,慢慢跟着他,闻着从他的身上隐隐约约飘出的那一股墨香,倦了思索。
“少皇,属下寻了您一整日,您怎么——”一个满脸汗水的男子挡了正要扶我上马车的叶少皇。
叶少皇将手中的丝帛伞递给那人,而后轻摆了摆手,接着转过头来,双手将我扶上马车,然后自己也上了马车。
放下车帘子,叶少皇只静静挨着我坐着,虽不说话,那一只握着我的手却紧了又紧。
我心里莫名一阵紧张,不禁粗了呼吸,鼻尖处也似有密密的汗珠子凝到了一处。
一阵墨香。我正手足无措,却见一块帕子抚上我的额头,鼻尖,还有颈脖处。丝帕的触感让我又生了点点朦胧困意,还未闭眼,帕子又离了我的脸。我睁眼,看向叶少皇,只见他又伸了手来。我微微往后一躲,他见状一顿。我窘住,只低了头看着自己弄脏的衣裾。
半晌后,叶少皇轻轻一叹气,仍是伸过手来,慢慢将我鬓边落下的碎发挂到耳后。之后,便静坐如松,再也无甚动作。
“到了,公主请下车。”
静默良久,突然听见叶少皇开口说话,我微顿了顿,方感觉到马车停了,才慌乱地提了裙摆就要往马车外走去。
“可是福儿回来了?”
才走出马车,就听见萧天齐的声音急急响起。我心里一颤,却仍是在叶少皇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刚一落地,萧天齐就赶了上来,只见他一侧身就绕过叶少皇,将我拉向他那边。
“怎么回事?月离说你去辰王府,家丁又报你随辰王兄出去了。我去找他要人,他却叫我去找叶少皇。你们两到底怎么了?”
重听见萧天齐提起长生,我就一个踉跄,险些又跌倒下去,幸而一旁的叶少皇眼疾手快才稳稳将我扶住。
望着一脸焦急的萧天齐,我顿时才又想起来,今日在潼水边,我与长生已经分手了!
我只低着头,心里又全是我与长生今日的点滴,欲想欲悲,欲想欲痛……
“清屹王,今日衢邀公主去潼水垂钓去了。没能及时告知,若有冒失之处,还请王爷不要责怪。”一旁叶少皇清朗的声音有如松下之风,徐徐凉凉的,叫人心安。
对上一双含笑的星目,我感激地回望着他——潼水垂钓,他定是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看了去,或许他也陪我在潼水边静呆了半日……
“少皇言重。”萧天齐似乎也看出些什么来,却并未揭穿,而抬了手与叶少皇回礼。
“公主今日劳累,还是先送公主回去休息吧。”叶少皇看向我,道。
“也好,那就不送了。”萧天齐将我扶了过去,匆匆间竟然下了逐客令。
叶少皇一怔,片刻后就理解地点了点头,对着萧天齐一拱手,而后就转过身欲要上马车。
“多谢。”靠在萧天齐怀里,我转过头去,低低地冲着叶少皇的背影说道。
叶少皇背影一僵,青色的衣衫摆了几下,略微单薄却更添雅意的身躯回转过来,看定我,双眸一张一阖,轻轻启口回我,“公主见外。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探望。”
三十四.暗查
精神出奇的好,眼睛似乎也变大了。
在烈日下呆了大半日,别说生病,就是中暑也没有。白天忙得没有停歇,晚上回来也睡不着,整夜整夜空着脑子,毫无所想。
萧天齐问了几次,都被我以忙碌状态给敷衍过去。昨天半夜,清屹突然来人请他回去,说是东宇和西厥恶战波及了清屹,所以萧天齐连夜赶了回去。今晨听得侍从带话叫我不必担心,兄长去去几日便回,我方得知此事。我本身倦怠,也顾不得这许多。
月离和嬷嬷见我怏怏的,以为我生病了,回了外祖父,难免又大惊小怪一场。
不到半日功夫,我的屋子里就侯了一堆人,各个眉头紧锁,气息不平。
我撇撇嘴,静静躺在床上。坐在我床前的,是外祖父请来的老太医。这老头儿,一手请脉,一手正气定神闲地捋着花白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