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翔宇来找他们的那天,他最终没有说出过董书记的要求,反倒一个劲怂恿他们带自己离开,到北京去。当时还没有矿工这回事,会谈的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于是依旧是张城、马青海和袁茵田璐四人,出招待所门的时候跟管事的女人说去逛街,出了她视线所及,便插小道一路向北,找到了方翔宇当时留下的那个地址。
“是不是找那个北京来的记者?已经好几天没看见过他了。”卖糖糕的街坊给他们指了指路,便推着小车拐出去做生意去了,留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咚咚咚!他们还是敲响了那个牌号的门。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年妇女探出头来,眼里闪烁着防备,还没等张城问完话,便急匆匆地关门落闩,“没这个人!”然后任凭他们在外面怎么敲,就是不开门。
第34章 腐尸坡
一无所获,他们只好离开。索性一边说着话,一边漫无边际地乱逛起来。
抛开那些暴富的痕迹,比如争奇斗妍的豪车,山寨浮夸的建筑,从城北平民区这些陈年石板路的小巷和其中拥有厚实墙壁的民居里面,还是能看出旧时浑朴小县城的影子。
方翔宇曾经跟他们介绍过,青梧县开掘煤矿的时间不过短短十几年。而在县城上百年的历史中,西境以外的丰厚煤炭矿藏都处于静静的沉睡状态。大部分时间里,这里都和中国所有普通的小县城一样,不特别出产什么,也不特别缺乏什么,人们怡然自得地种田、经商、服务,民风淳朴,睦邻和蔼。自从矿藏被探明储量之后,事情便渐渐变得不同。胆子大的人嗅到机会开始行动,一系列涉及到政府的利益链开始形成。小县城的经济开始迅速发展,国内生产总值像坐了火箭一样迅速高窜。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背后的黑暗,和与高企的数字不相符的生活水平步伐。暴富起来的人钱越堆越高,家门口没有花的地方,所以就有了跑在泥泞土路里的满街豪车,以及大兴土木却不得其法的建设房屋。而这一切,又恰恰是发生丧尸灾难以前中国很多地区的切实写照。
四个人走着走着,已不知不觉出了房屋密集的居住区,一些较新的厂房样建筑出现在眼前,并伴随着响亮的机器轰鸣声,和车床齿轮高速转动削磨金属器件尖利的呲刮声。这里竟是一片正繁忙运转的工厂。
板材搭建的厂房区,白墙蓝顶,偶尔在工厂间看到穿着脏兮兮防护围裙的工人走来走去。在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下,四个人隐匿起了行踪,打算悄悄地靠近,一探究竟。
“他们在加工一块一块的钢板。”袁茵告诉大家自己从工厂窗子里看到的情景,“钢板不是很规整,好像是从各种乱七八糟器材上切下来,然后焊在一起的。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一路看过去,除了这种焊接钢板的车间,还有一座厂房里面,几台车床上加工着不同的零配件,一边的台子上放着的成品,居然是成捆的枪支!虽然外形没有巡逻队配置的现代化武器那种专业程度,但那绝对就是能射出子弹并置人于死地的枪支。最后,就在同一个枪械工厂的角落里,还围坐着三四个工人,他们每个人面前有一个形状有点像放大数十倍的两脚式葡萄酒开瓶器模样的机器,只见他们先装一点黑色的粉末在一个黄铜色的小壳里,然后将其置于机器的尖端,两翼同时向下一压,松开手的同时,一颗子弹便掉落在接在机器下的盆子里,发出一声撞击的轻响。
“他们在造军火!”
“不明白,他们不是已经有了足够的枪支弹药,况且丧尸又不太可能大量来犯,做这么多枪支弹药,还想杀遍全中国不成?”
说着话,他们又绕到工厂尽头,这里的一大片空地却是被用作了停车场,通过重型机械的挤压和累积,大量的普通车辆被堆积在这里。车轮和玻璃拆掉,很多车身也已经残缺不全。大概这就是工厂里钢板原料的采集地吧。
停车场上空无一人,在远处传来的工厂声与近处一辆挖掘机的作业噪音里面,显得如死亡一般寂静。脚下的土地上开始铺满煤渣,这些黑色的矿物质被正午的太阳晒得火热,让走在上面的人们已快要流下汗来。“你们闻到没有?好像是尸臭!”
“我也闻到了!该不会这里有丧尸?”
“过去看看!”
他们很快便发现了臭味发出的源头,那是在整片停车场的东面,一座煤渣堆起的缓坡上。然而正发出着浓烈刺鼻尸臭的却不是丧尸,而是一具具的人类尸体。不,是人类腐尸。
仅第一眼看到的尸体就不下十具。在夏日的太阳底下,煤渣充分地吸取了热量,并源源不断地向外辐射,这使地表处在一个高温小蒸笼里。在高温作用下,这十几具尸体的腐坏程度便异常严重,黑色缓坡上的场面简直不堪入目。
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直要找的人。方翔宇穿着张城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件蓝色格子衬衫,胸部被干血染成了褐色。但是,如果不是这件衣服的话,他们很可能已认不出记者的尸体。
方翔宇的尸体脚头对着他们站立的地方,两腿伸直,一只胳膊抬在头顶,另一只向右平伸。尸体已面目全非,头部肿得像个篮球,两片青紫的嘴唇则涨得好似两根香肠。另外,他胸膛上有弹孔,整个尸身体腔亦胀起,就像在水里泡过很多天的样子。尸身到处都在流出淡黄色的脓水,一条条指甲盖长的蛆虫在全身破出的皮肤上扭来扭去地爬行;成群的绿头苍蝇在尸体上方形成一团一团的黑雾,个个长得肥硕饱满,它们在尸体上爬来爬去,伸出分岔的舌头贪婪地舔食着。死亡和腐朽对它们来说是欢享的盛宴。
即便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且捂住口鼻,浓烈的尸臭依然像炸弹一样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一眼扫遍基本可以断定,所有尸体均为男性,年龄从青年到中年,身上大多能看到弹孔,另外,每具尸身头部还有弹孔,能推断那是在死后所为,为了防止他们再站起来变成“它们”。
在这些高度腐败的尸体中间,他们认出了另外一具身穿白衬衫西装裤的人——邹秘书。他正是被方翔宇平伸的右手压住的那具尸体,只是现在已看不到初见时办公室秘书那种特有的公务员气息。他下吊的眼角开裂,眼球周围的肌肉已经烂光,大开的嘴里,一群苍蝇正不停地飞进飞出。
“天哪……”田璐低低地叹息。
话音未落,只见方翔宇鼓胀的肚皮竟开始汩汩蠕动。袁茵吓得直往后缩,“他要活了?”
“不是!不是!快躲开!”
张城慌忙推着众人躲到堆积的废旧汽车后方,说时迟那时快,尸体鼓胀的肚皮“噗”地一声爆了开,里面黄、绿、黑、红的液体与肉状碎物随之喷出,溅了一地,周围的尸体、缓坡上的煤渣无一幸免,甚至刚才几个人站立的地方也有波及。
“尸体腐烂,被肚子里的气给涨的……”
尸体的腹部塌陷下去。远处推土机开始靠近,四个人相互照应着迅速撤离。
第35章 “你所不知道的”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太阳已经过了正午。四个人感到满身疲惫,即使冲个香喷喷的热水澡,也洗不去近距离接触腐尸的感官冲击所带来的呕吐感。以往,他们遇见的尸体无论树量多少,均没有腐烂状况这么迅速而且集中爆发的;丧尸也由于腐烂状况不那么严重,所发出尸臭的程度远没有今天这么强烈。他们绝不可能以为方翔宇和邹秘书的死亡只是意外或是误杀那么简单。认识的人横死,尸体随便堆放着腐烂,突然把这一切纳入眼中时的那种,由同类带来的不可掌控的危机感,是他们以前不曾有过的。那惨烈又令人作呕的场景久久地盘旋在几个人脑海里挥之不去,就连郑卫国和卫丑丑给他们留下的美味午饭都觉得难以下咽。
隔天,张城在一块工地上跟工人们沟通建设事宜的时候,石老从他的劳斯莱斯老爷车上下来视察。随行的除了司机,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只见穿着亚麻布褂子的老者伸手挥退了鞍前马后地跟着他的年轻人,一个人慢慢向张城走来。工人们毕恭毕敬地跟他问了好,即识相地各自从平铺着图纸的桌边散开,给他们两人留下谈话的空间。
“我听说煤矿停工了?”张城直接开口。
“是这样。”老人点了点头。
“那,矿工怎么安排的?我还没在街上看见过他们。”
石老抬起头看看他,面无表情,目光深刻而平静,又是那副“不该告诉你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神色。“我兑现了承诺,下面是你为我工作的时候了。”
“这几天有我们应该知道的事吗?”
“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来那天下午,有一个北京的记者来找我们。我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石老又抬头看他一瞥,目光里划过一道了然的莫测。他把简易的图纸从桌上拿起来,一边缓步向前走,一边对张城说话。
“我是田间农民出身,文化程度不高。这些年虽说挣了点钱,但书本上的知识,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是补不上的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位于青梧县城东,临近看起来像一座欧洲园林般宏伟的县政府新大楼。工地是一座陈旧的小礼堂建筑,里面空无一人,年久失修,看起来摇摇欲坠。石老给张城的要求,是把它翻修成一座历史展览馆,所需的材料可以随便从已清空的县政府大楼上拆。
石老停下来,比较了一下图纸的规划和旧礼堂的现状,像在印证说自己文化不高的话,在经过张城指点以后才恍然大悟,将二者联系起来。
“当时我觉得啊,自己以后要是吃什么亏的话,那一定吃在缺少知识这上面。可是我老头子已经学不进去新知识了,这些年的什么高科技,电脑上网的,洋人讲外语的,还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全不懂,就连打个电话,我都认不全上面的按钮——这么多年,我打电话的手机还一直都是个黑色老的,西门的,去年给彻底摔坏了,我孙儿就拿了个光板一块的,说是电话要给我用,现在最流行的。可那玩意儿闪来变去的,按钮一会儿有一会儿没了,我根本不会用,所以只好专门找个人给我拨电话。我想,我自己这辈子马上过去,这样也凑合能过,可我留给儿子孙子的家业不能因为没文化给毁了。就开出很高的工资,到大城市里去招聘有文化的大学生来为我工作。”
说到这里,他向后指了指远远站在汽车旁边的年轻人:“那个就是高材生,北京的,硕士!我想把我所有的产业,从煤矿上到县里开的茶楼浴室还有好多店铺,要是都交给他们管,那不是要比现在好得多?我起价就给他们每个人开一两万多块钱,兴冲冲地带了一批人回来,可是没想到,干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些大学生居然连乡下的普通农民都不如!”
石老指了指图纸,又满意地看了张城一眼:“你这张图做得好哇,清楚明白的,怎么操作,哪些墙打掉哪些留下,一句废话没有,我都能看懂——可是那些新雇来的大学生,他们非要把简单的事情搞得一团,什么都乱七八糟的。我要他算个账列个开销计划,他给整了几十页,又是图又是表,满篇密密麻麻的字,读半天读不出实质内容……我头都被整大了,当初招聘的时候一个个全部优秀得很哪,简历上写满各种荣誉各种实习经验,可实际用到他们的时候,却啥也不行。我后来想,如果这就是知识文化的话,那还不如不要呢。”
“我已经工作过很多年了,如果你招来的是刚出校园的学生,他们对工作自然是不容易上手的。”
“是有那么一点。但以我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像你这样能把事情做到又简单又好的,确是很少见!可往往脑袋灵活做事情又伶俐的人,却最是靠不住啊。这个是后话先不提。”
“你们大城市来的人,一提到我们私营煤矿主,就一个个地满脸不屑,满腔子义愤填膺。你们说我们丧尽天良,虐待矿工,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贪尽黑心钱是不是?我今天不妨摊开来我的账本让你听听。采煤的确花不了多少本钱,你有个十几几十万投进去,机器挖洞架子搭起来以后,采出的煤就可以直接拉出去卖掉。这表面上简单,可卖掉煤以后的钱呢?要知道就算矿遍地都是,也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三分给了党委书记,三分孝敬了县长,公安局长半分,余下的半分还要给这县上大大小小的公务员分摊——你知不知道就这么个小县城,卖一趟煤出去要敲多少个章子?每个手里有点小权的都敢跟你伸手要钱啊。下面是我雇的保安、矿上的各个负责人经理还有车辆、机械和建设成本占一成多。正儿八经当煤老板的我最后到手的钱还不到二成啊。”
“你们都说煤矿挣的都是血淋淋的黑心钱,这话不假,矿上死人常有的事。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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