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不太清楚……没那么严重吧。”李明有些言之不详。
他们继续向前,就在快要走出地面的时候,张城看到了他们。
他本以为是“它们”。惊得猛然后退,差点拔枪在手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都是活人。糊满黑色泥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呆滞地闪着弱光。破衣烂衫,皮包骨头,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液和排泄物臭味的气息。这一段矿道被隔成一个一个的小洞,每个小洞的木栅门里面挤卧着十几个人,细看之下,还能发现,他们的脚竟然是被铁链成串地锁在一起的!
第32章 逃亡者
李明一副对这种情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以为张城是受不了矿工身上的臭味,于是主动上前开路。他骂骂咧咧地吆喝着,并用脚把这些囚犯们伸在过道上的腿脚踢回铁或木的栅栏后面去。而那些被锁在格子洞里的矿工却疲惫而麻木。他们动作迟缓,表情僵硬,那是一种历尽虐待后的人格丧失。
“住手!”他喝止向导粗暴的动作,怎么也不能想象,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转眼就能换上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面孔,“这些就是你们煤矿的工人吗?你们居然这样对待他们!”
“这……”李明尴尬地收手,“张工啊,你不用管这些人的,他们素质都差得很,要是不赶起来干活儿的话,就会跑到城里偷去了……”
“你们不能这么对他们!”
“咳咳……张工你就不要管了,再说这事儿你也管不了的。我是真心为你好的……”
这一片连续的格子洞过去不多久,他们便出了矿井。外面正沐浴在夏日的一片艳阳里,鸟语花香,空气清爽,与刚刚经历的阴冷潮湿和恶臭,就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光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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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们不停止虐待矿工的话,我绝不会继续为你工作!”
石老只是微微掀了一下眼皮看看他,便继续悠然自得地写他的大字。张城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曾以为普通的老人,此时此刻,竟然高深得不可量测。
“矿过不了几天就能停挖了。这些煤足够我们全县用几十年的,别的事情,张工就不要操心了。”他慢悠悠地停下笔,轻轻地吹了吹墨迹,细心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如果你可以为全县的人民带来好生活,为什么偏要虐待一小部分矿工呢?你可以给他们发工资,减轻他们的工作量,让他们能有自己较好的住所,他们反过来也可以购买县城居民的商品,促进你县里的经济啊!”
“如果你只有不多的粮食,你愿意给谁吃?让你的家人朋友吃饱很长时间,还是分给陌生人,那样你们一共只够吃几天的?”
“你们的存粮不是有很多?况且这些都是人力,粮食可以重新种啊!”
“你这辈子没种过地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没有。在以前,我小的时候,甚至我儿子们小的时候,农民自己留种子。现在全不一样,高科技把庄稼的品种改良了以后,产量提高了不少,但农民收粮食是不管种子的,种子得向国家买。以后,这可都没有买的地方了,你要是直接用新品种粮食的种子种地的话就会知道,种出的粮食会又小又弱,一代不如一代,还不抗虫。这两年我还能勉强从别处找点化肥农药来,可是过两年呢?光地里的杂草就除死你。生活眼见着不容易,还有这么多人要吃饭,我不早早筹划着,能怎么办?”
“这跟矿工挖煤有什么关系?”
“没有足够的煤存着,就没有电,县里的工厂就没法开工,方方面面都继续不下去。”
“那,你又有多少矿工在挖煤?多到会抢几万人饭碗?”
石老沉默以对,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张城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毫无希望从他嘴里撬出问题答案。两人隔着那张四脚雕龙的紫檀木书桌僵持了一会儿,他压抑着胸中不断涌起的挫败感。
从昨天上午他们到达青梧县城开始,他们受到的优厚待遇,同如李明般各色人等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那种“对你这么好了就别干预我们的事儿”的明示暗示,尤其在得知了矿工们的真实境遇以后,这些更加让他觉得良心不安。他觉得自己是在践踏着矿工的人格和肉体来换取自己的舒适生活。
他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事实上在人生的三十年里他也一直拿正直的标准要求自己。考试的时候从不作弊,对人真诚,不说谎骗人。研究生时期跟一个项目,他甚至拒绝了人家的红包——就算当时那些钱可以很大地提高他当时的生活状况……
往事如云烟。他想起了杨馨儿曾经说过的话,即使他自己保持正直,但做的工作还是涉及到了贪腐,图纸上的清明到了实体建筑,就成了偷工减料。其实,就算研究生时那回,他也清楚,那个红包最后归了谁。工程里该贪的,还是被贪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那么在这个劫难后的世界里呢?国家机器不存在了,社会施加在个人身上的压力消失干净,他总可以遵循内心的力量做正直的事吧?
可是同伴们呢?他们是否愿意拿眼下享受到的,去换取陌生人可能的福利?何况他们是在对抗武力比自己强大很多的群体,打一场胜算渺茫的战争。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寄希望于石老可能的宽容。“你现在有的煤已经足够多,另外,县里修房子修路还需要大量人手。我们可以商量一下,你给矿工们稍微好一点的待遇,然后我们想别的办法弄来更多的粮食。青梧县民众都感谢你,你可以让感激你的人变得更多!”
几乎要以为石老不会搭理自己了,张城坚持着不合作的态度,依旧没有松懈。
“很快就可以停止了。我可以保证,再过几天,一切都会结束。”石老回答了他。
隔天早上,张城和马青海陪着袁茵田璐两人去逛市集。卫丑丑在睡懒觉,郑卫国腿不方便,范剑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两位女士的心情很好,她们甚至穿起了漂亮的裙子;马青海手掌上的贯通伤恢复得也很理想,连续几天的酒足饭饱和充分休息,让他的气色看上去好极了。惟独张城心事重重,独自落在后面,任凭人流摩肩擦踵地从身旁经过。市集上各种小摊上新鲜的贩卖与同伴惊喜的话语声,却如何都让他乐不起来。
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人们开始从中间向四周避让,黑压压的人头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最后,在街道和一旁房屋中间散开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黑黢黢的人影,就像个从煤渣里钻出来的流浪汉。只见他蜷在地上不住地哆嗦,身旁围了四五个全副武装的汉子,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哎呀!这是病人啊!已经好久没看见过了。”
“要传染的!”
“他躲在老葛家后院子里,被巡逻队揪出来的!说是从山里面跑出来的。”
“啊哟,那可不是会把死人病传染给我们吧?”
“真是的,他什么时候逃出来的?怎么这时候才发现!”
人群的议论纷纷中有不加掩饰的厌恶之情,好像那个人就是造成大灾难的罪魁祸首。这时,制住流浪汉的武装人员开始要求大家离开。
“那个人不是流浪汉,也不是被丧尸咬过的伤者。他是从青梧县黑煤窑里逃出来的矿工!”回到招待所以后,情绪不对的张城在同伴们的追问下,如是说道。
第33章 失去踪影的记者
“我亲人都在老家,虽然我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还没有丧尸,但我不能忘了她们不管,还是要回去找的,不管多难。我们那个地方穷,人很少,所以我觉得她们一定活着,在担心我,等着我回去!”
张城把前一天在电厂煤库和矿洞里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叙述给他的同伴们听,包括偷听到的书记和秘书的谈话,以及石老给他的保证。
他的房间里一共有六个人,气氛随着事情一点一点的披露而变得沉重起来。张城说完所有的事情之后闭上嘴,他没有向他们提出要求,就只静静地等待大伙的回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最后,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马青海。
“我……想,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也不准确,我想说,看到有人在我不远的地方受苦,我没有办法继续吃香喝辣安枕无忧。”袁茵两手搓着裙子边缘的花边,一边思索,一边缓慢地道出心中所想,“活下来的人本来就不多,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尽自己的努力帮助他们。”
说完,她偏头瞧着胖子卫丑丑。“啊?我……听你的好了。”
“我这两天的生活就好像回到了从前,我是说,在医院里工作时的感觉。给很多人看病,整天忙忙碌碌,都忘了自己是谁。我从前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什么事都按规矩办,别人的事也从不去操心,为了工作挣钱,自己的什么愿望都可以搁置。我觉得既然老天爷让我们经历这么场大灾难,那么多人都死了,而我们活了下来——其实这一路上,死掉的可以是我们中的任何人呢。同样的,下一刻我们也随时可能死去。所以,我想把剩下的生命花在有意义的事上面,不像从前那样庸碌无为。我还是想继续活很长时间的,既然石老说了过几天会让他们停止挖矿,我们不妨按他说的等几天,然后在这些天里好好想想未来的路怎么走。”说话的是田璐。
“我跟你们一起。”郑卫国简明地说。女医生露出温暖的微笑,她把手伸过去,和他的握在一起。
“那范剑怎么想?他人到哪儿去了?”
“哦!别提了,他是会站在石老那边的吧。上次石老见我们几个的时候,两人就切磋起毛笔字来了,石老还给他烟抽呢,那种很长很细的烟嘴。”
“范剑还会抽烟?”
“嗯嗯,想象一下噢,一只猴子蹲在地上,嘴巴里叼着一杆烟枪的画面吧……”
袁茵的比喻让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欢快起来。他们把不愉快暂时抛开一旁,专心地享受着彼此间默默建筑起的的信任和了然。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只要他们重新明确过人生的意义,并决定追寻共同的目标,未来的一切都变得轻松明快起来。
最近县里的气氛有点紧张。这种情况是从逃亡者被抓捕的那天开始的。青梧县正在发生一些事情,人们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小心和紧张。防备的人群可比欢快的人群难以接近多了,也许是可能的灾病给笼上的阴影,或者县里还有别的事在进行。此时,作为外来者的隔阂便分明地彰显出来,招待所里的几个人对造成这一现象的缘由一点都不真正了解。
他们只是发现市集上的轻松气氛骤减了很多,人们脸上不再带着和睦的笑容,而是行色匆匆,买了东西就走;武装巡逻队伍从街道上经过的频率高了很多,石老的大院周围也多了很多持枪放哨的人;他们在街上看到过的那些豪车,如今更是扎堆地往石老的大院门口挤,一辆辆排成长龙,连隔壁的招待所大门都给堵得水泄不通。甚至前天晚上的时候,他们在招待所里还远远听到过若干枪响。对此,招待所管事的中年女人倒是在第一时间出来安抚他们,不过她的答案跟他们从街上问来的差不多,无非是山里跑来病人那一套,传达出的关键意思也很明确:让他们安稳待在招待所里面,不要乱猜,不要乱跑。
“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正在发生,可我们却被完全隔离在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连医院都说危险,暂时不让我去了。他们不是在针对我们吧?”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我们身上还有好几把枪,如果他们打算对我们不利的话,根本不可能这么大意的。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值得他们利用的啊。”
“他们自己内斗呢。你没看那个书记明显和石老不对付?这会子他们几帮人肯定相互闹得欢,所以县上才搞成这样。当官的,不都这样!”
“一个小县城有什么好斗的?外面都成什么样儿了,他们不知道吗?不说没被丧尸咬死了,就是从洪水沙尘暴里面幸存下来,那也该谢天谢地呢!何况他们生活得这么好,吃好住好玩好安全有保障,还有电!还闹什么闹,真不能理解!”
“这有人的地方啊,就有朋党之争。他们不像我们,一步步挣扎着生存过来的,所以相互争斗很正常。”
“那谁在赢呢?”
“显然石老。”
“诶,那个方翔宇这两天没看见过了,还说还会来找我们呢,说话不算数。他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那天早晨我在洗车铺里看见他了,不过看他正在洗一辆保时捷,我就没叫他。”
“真没想到啊,在这个县城里,保时捷都是卡宴起呢。我记得他说过他住在北边,离这里不是很远,不如我们去找他问问?”
方翔宇来找他们的那天,他最终没有说出过董书记的要求,反倒一个劲怂恿他们带自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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