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身份。”
他的不悦并没能入石老的眼:“医生可以,厨子没用……别的人么,让他们跟着你干活也行。你将就将就,先在招待所凑合几天,我马上叫人收拾好一点的住所给你。就待在这里罢,我还有很多项目要给你做,管保你一生衣食满满,安枕无忧。”
张城听后不动声色。窗外的风夹杂着清新的竹子味,他瞥到石老案子上刚写好的那张纸上的字:遹求厥宁,奈何弗敬。语文向来不是他强项,虽然看得不甚懂,却也没必要上心。
他并没有直接表达涌起的不满,而是避之不答地转移了话题。“刚才有个董书记来找我们,要我们跟他走。那我们要是住下了,以后到底得听谁的?”
随后,他得到了石老意味深长的答复:
“这青梧县虽小,内里可装得下乾坤。顺天而治,百姓得遵照天道的规矩行事。这才能安居乐业、生活美满。不论有什么情况,年轻人要光耀门楣,得做出一番事业。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好好干,我石竟甫保你前途无量!”
第28章 “搞死他!”
张城一个人从石老宽敞的大院里慢慢走出,边走边思索着刚才和煤老板的谈话内容。这时时间已到中午,院子四围茂密的植物使这里的空气显得清凉了很多。他本打算直接回到隔壁招待所,忽然发现院落大门口的方形立柱下横倒着一块长方形的木牌,便走到近前欲查看。“青梧县人民政府”,牌子上的油漆已斑斑驳落,木牌本身也已朽坏松疏,上面积满雨淋尘泥的痕迹;立柱墙上刮擦的凹槽已不明晰,显然是已从墙上摘下很久的时间。
原来这里是以前的县政府。他轻轻地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站直了身体准备离开。这时候,隐约的谈话传到他耳中。
“……气死我了!”
“董书记,您消消气,别急坏了身体。他伍军不过是个狗腿子,您跟他较真不至于!”
“放屁!他就是故意的!你看见没有?他把那枪弄来弄去,摆明了恐吓我,说老子随时能毙了你!”
“哎咳,哎咳……”声音的主人正是之前去招待所找他们的书记两人。他们躲在县政府大院的围墙外,墙头伸出的茂密树枝将他们遮挡在下,从外面街道上看得不甚分明,只有低低的声音传出来。张城站的地方有一个空了的书报亭,所以他们也看不到他。安慰的话却被斥责,秘书的声音笑得很尴尬,“那……您看着怎么办,要不您让他给您道个歉?”
“本来就该我说了算!”董书记的声音陡然拔高。
“哎——书记!您轻点儿声!这儿就是石老的地方,让他的人听见可怎么好……”
“怕什么!这青梧县什么时候不是我董江的地盘?就是县长还活着的时候他也不敢拦我的路!我要是有一点闪失全县城都得陪葬!他石竟甫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扔块骨头养活的一条狗!这么些年不是我撑着,他一辈子就是个穷鬼农民!子子孙孙都得下矿井!他妈的一看到风头就开始对付我,连我堂堂县委书记都不放在眼里,想造反?他想当皇帝老子啊?那年矿上出事一死两百多,要不是我给压下来,他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董书记越骂越激愤,重重的跺脚声连张城都听得到,邹秘书在一旁点头哈腰地讨好着。
“就是他有枪啊,大家也敢怒不敢言嘛,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
“也不知道这老王八什么时候弄的枪!他早就想造反了?等……等党组织恢复了看我第一个就毙了他!”
“这……书记,停电以后组织上就基本没有信儿过了,听外面回来的人说,全中国都荒了。咱还是想别的法子吧?”
“唔……狗日的龟孙怂儿子盛天!我早说过,要是当初在他们一开始搞事的时候,就把队伍纠集起来杀他个全不留,现在哪有这帮子鸟窝囊?上面要查,就说带头闹事趁乱打劫的,谁会怪罪?还当个公安局长呢!屁都不敢放个,就知道搞女人,蛋都搞软掉了!看见县长给毙掉就想投降?这下好了吧,他一条小命送掉不要紧,可满局子的枪都让老王八捡去了……老子只好忍辱负重,谁成想这么久了,这帮子劣货越来越嚣张,连钞票都不让用,还想让老子感恩戴德不成?妈的每天给的那几颗石头连吃喝都不够……”
“书记息息怒,咱们先回去罢,老站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要是有人看见您不在家待着,再给告一状可怎么好?”
“妈的!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当初老子春风得意的时候,一个个抢着围上来,恨不得轮流舔老子屁眼呢,老子一落难,他们还没站稳脚跟呢,就开始落井下石!连澡堂的小姐都跑去巴结他们,也不想想以前都是老子罩的她们!”
“我们快走吧……”
“不行!老子再也忍不下去了!这回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我要搞死他!搞死他!搞死他!”
董书记咬牙切齿地一连说了三遍“搞死他”,仿佛要将仇人碾骨食髓才解恨。听得张城直扯嘴皮,欲转身离开。
“书记,他们可是有枪杆子的!”
“能不能下个毒?平常哪个给他做的饭?从医务所搞两支毒药来行不行?”
“您怎么动手啊?”
“……那伙新来的呢?他们不是也有枪?让他们动手,把老王八和他儿子侄子都毙了,还有那个伍军!然后把电厂和矿山拿到手,看剩下的谁还敢给老子说个不字?”
“您怎么知道他们会答应?”
“我家里还有几十根金条,他可以都拿走。事成之后,这城里所有汽车也好,宅子也好,女人也罢,看上的他统统可以拿走!这还不行?”
“这些石老已经可以给了吧?看他专门叫那个姓张的去谈,好像要重用他呢!”
“妈了个逼的!他们不是大城市来的白领吗?那帮子人不是成天最闲着没事净捎呼矿工的鸟事?那就给他们讲矿上的事,给他们说老王八手底下的矿工怎么怎么惨……我就不信了,我给他更好的待遇。老王八良心又黑,不担风险的事,他们会不肯当把英雄?”
“……”
“诶?那个记者还在不在?他不也是大城市来的?他在来事儿以前不是也一直找老石的麻烦?那老王八总不会连他也想起来笼络吧?就叫他去跟他们说!先把事情全推老王八身上,再讲我们怎么受压迫……我们现在就走!”
听到这里,张城急忙从书报亭角落后退出来,几步便跑过另一侧的门柱,一闪身进入招待所大门。回头的余光看到一粗一细两道身影已从小巷子里出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溜着街边匆匆而去。
“你回来了!见到的人是什么样的?”袁茵正在招待所前厅里,她头发湿漉漉的,面色干净红润,身上有一股刚刚洗过澡的清新,还带着隐隐的香气。
“写大字的老农民,”张城看到她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嘴角便也露了笑容,他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并略去了自己的猜测,“说是要我帮他盖房子呢。”
“你一定要去那个浴室啊!”对具体的经过袁茵已经不怎么关心,她滔滔不绝地开始跟他讲述自己的经历,“就像个小游泳池一样,木板拼成的!带蒸汽、有人按摩、水上撒了好厚的花瓣,精油就像不要钱一样!大家都洗得好开心!真的想不到这里会有如此享受的设施呐!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泡澡过了!好干净,好舒服哦!还有进口护肤品呢!”
第29章 访客
张城一边应和着她,一边被她牵着胳膊拉回房间,并一路带着他到处查看。“有电真好啊!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又干净又明亮——喏,冰箱里还有饮料和啤酒呢!”
说着,她抓起放在冰箱顶端的开瓶器,只听见“嗤”地一声,雪白的泡沫便打瓶嘴里呼啦啦地翻涌出来。袁茵也不管自己的手沾湿,不由分说地塞进张城手里:“快喝喝看呐!冰的!”
一股沁入肺腑的冰凉从舌根开始滑下食道,暖黄色的液体在他肚腹内流淌四溢,一股酒花的浓香回荡在鼻腔里,如冒出瓶口的泡沫一般雀跃。那一霎间的畅爽喜悦,依稀把他带回了读书时代。一瓶廉价的冰啤酒,一客路边夜摊的烧烤,一份顺利完成的作业,就能让三五成群的同学们幸福得无以复加。建筑科生的大学时代都很勤苦,许多家境一般的同学为了省出点钱来购买大部头的参考资料和制图工具,生活都过得很清贫。菜肴早已忘了什么滋味,冰啤酒也只记得冰凉解渴的感觉,可他却认定那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东西。每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会一起兴致勃勃地畅谈未来,年轻人的激情饱满,被老板多余赠送的一串烤肉就能点燃。
可是,当他真正熬出了头,衣食富足,事业日上的时候,却再也没有那么畅快地一边交谈一边大吃大喝过了。曾经以为会是一辈子挚友的同学,也随着毕业后天南海北的分散而往来稀疏。多年未见的面孔还定格在高瓦电灯泡下冒着汗和油的朝气蓬勃,却不知在眼下的世界里,他们是否能依然欢笑如昔?还是跟他自己一样正四处躲藏地生活,或者干脆已不在人世?
人永远无法把握命运的下一步会有如何惊喜。简单的幸福却常在不经意间给予最高的快乐。
他看到衣柜穿衣镜中的自己,满脸胡茬,头发长了,一身的风尘仆仆。左边横跨眉骨到达额角处有一道醒目的伤疤,由于重复的撞击和调理的疏忽而狰狞扭曲,就像一条可怖的大虫子。他偏了头目光躲闪,现在的自己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土匪,哪儿还有大半年前的齐整干净和得体?他忽然忍不住想到,自己那些没躲过这灾难的同学友人,他们青春变成熟的样貌,却套上一副眼神空洞的凶狠表情,并躯体残朽,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不,即使经过了这么多的现在,他也宁可不知道那个答案。
“很好喝是不是?”袁茵喜笑颜开的声音把他从轻微的恍神里拉了出来,“我想都没有想过,我们居然还能过上有电的日子!生活一下子正常了,这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房间里还有空调呢,冷气哦,睡觉时候也能开着的!”
张城这才放下对往事的怅惘,第一次好好观察他的临时住所——一个同高级酒店相比简陋的小套间。大城市和小县镇的区别尽在其中,也铺了地毯贴了墙纸,外间摆着三座的沙发和茶几冰箱,内间带盥洗室家具组,宽敞的大床对面还有大屏电视机,电视柜下层还有硬碟播放器。小冰箱的启动声很引人注意,在眼下的情况里,当他们风餐露宿多时之后,这里的惊喜甚至足以匹配他学生时代的啤酒烧烤餐。
“啊!要是能一直有这种生活,我这辈子就满足啦!”
袁茵在由衷地感慨着。平坦柔软的大床,干净清新的被褥,温度宜人的室内,充足丰富的食物。源源不断的电力供应带来了快乐的希望,熙来攘往的县民能让人忘却令人作呕的活尸。连同身心的创伤一同扔掉。
“哎,真怕自己突然醒来发现是一场梦。诶?你饿了吧?我也饿了,老板娘说我们下楼就可以开饭。我去浴室看看他们几个,这房间里也有热水,你快先冲冲澡,我们就去吃饭吧!”
美好的生活看起来总像能持续一辈子的样子,而生活中却处处存在着暗涌,不知什么时候人就会被毫无防备地卷入。张城看着袁茵快乐的笑脸,心想,还是暂时不把他今天看到和听到的事情都告诉大家了。至少能让大家无忧无虑地过几天舒服日子,温暖的泡澡对郑卫国和马青海的旧伤也会有好处。
客人来访的时候西阳斜照,金澄澄地将招待所底层的会客室染得晃晃耀眼。在丰盛的一桌大餐酒足饭饱之后,一个舒适的午觉能让人精神抖擞。石老对他们招待得十分周到,并意想不到地给予了全面的自由。访客被直接放了进来,少女服务员立刻体贴地端来茶水和糕点水果,走的时候什么多余的话都没问过。
“就是他们一座矿里挖出来的一种石头,白色的,上面有黑色结晶斑块。他们拿机器给切割了,大小不一地分成三种:五个小石等于一个中石,五个中石等于一个大石。基本上两个小石能买三个鸡蛋,一个中石能吃一顿最便宜的蛋炒饭,其余的物价,跟以前相差不多。”
方翔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肤色稍黑,长相身材中等。他自我介绍是北京某媒体的记者,于九月下旬来青梧县调查采访矿工的生活状况,自从停电以后,便滞留在这儿。他说从通讯中断之初,石老的人就迅速控制住了整个县城,那时候的情形,是说有人得了传染的疾病,凡是有症状的人全被石老的人带走关了起来。自己曾经找过交通工具想回北京,可出了县城不多远才发现,外面的灾难已经发展成了难以想象的危险,他差一点落得个被群尸撕碎的下场。从那以后,他便再不敢单独离开。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