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马洛扶萧屹起身,那本当松软的绸缎却被拉扯得紧绷,有一大块便像涂了胶水一般,粘在那血流得最多的大腿根侧。我想,大概是因为先前流出的血干透了,把那衣料粘住了绽裂的皮肉。
而我的心,也像那绸服似的,拉扯到紧绷,再一阵阵地回缩,缩得我直冒冷气。
这当口,那两个跌倒的护卫已然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到了司马洛脚边,“司马大人”
司马洛搂住毫无知觉的萧屹,天人之姿的面容歪扭挤皱着,牙根紧咬,臂肩骨节格格作响,野兽样危险 3ǔωω。cōm的气息自周身散出,危险 3ǔωω。cōm到一触及发。
“滚!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那两人觉察出了危险 3ǔωω。cōm,骇然后缩,却不肯遵命滚蛋,“司马大人,我等也是奉了陛下的圣旨,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司马洛扬眉瞪目,正欲发作,他怀中的萧屹忽地动了一动,司马洛大喜若狂,“屹,屹,你醒了么?你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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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萧屹根本回答不了司马洛的问题,他只是无意识地纠起眉心,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继而全身抽搐,并不剧烈,隔着三四秒,抽动一下,连着胸口的起伏。那个样子,很像实验室里,被切断了动脉神经的青蛙,那濒临死境的苟延残喘。
我不知道,一个人该是挨了多少棍子,才会落到如萧屹这般惨不忍睹的情状。是的,他的模样惨不忍睹,我没有胆量再看一眼,也没有胆量再看司马洛,调头,将那绷着的、缩着的、压着的,那些在恐惧中煎熬着的,通通发泄到那两个护卫的头上。
“你们还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太医?”
那二人死性不改,依旧钉在原地,“可是,陛下”
陛下?煎熬出的怒火,滚沸了五脏六腑。这就是天子宠臣的下场吗?这就是超越君臣的情谊吗?生死知己?以心相交?
愤激之下,口不择言:“萧大人已经被你们打得半死不活,便是陛下要责罚,也责罚得够了。他还想怎样?难道他非要了萧大人的一条命不可?”
立时有人接道:“夫人算说对了,陛下的口谕,正是,杖毙。”他顿了一顿,仿佛为了更加突出结果的残酷,“不是杖责,而是杖毙,杖毙萧屹。”
滚沸了的火,一下子全都灭了,冷,好冷,冰天雪地似的,刺寒彻骨。
掖庭丞许还应,便挂着那样刺寒彻骨的笑,像幽冥的招魂幡一般阴阴恻恻,向我走来。
“下臣见过夫人,还请夫人注意己之言辞。夫人方才所言已是对陛下大大的不敬。”
我还在那冰雪里挣扎,我不相信,死也不要相信汉宣帝会下这样的圣旨。杖毙?他不可能会杖毙萧屹,那是萧屹!是他一口一个“屹”“屹”亲切地叫个不停的萧屹!
无法置信的,不止我一个。司马洛开了口,如果说我是陷入了冰雪,那么他便是掉进了北极。而我在挣扎,他却自始自终坚守着信念。
许还应却道:“陛下正于宫中歇息,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许大人”我抢在司马洛前面出声,我应该比他更压得住许还应,“难道连我也见不得陛下么?”
“夫人非比常人,倘若夫人执意惊驾,下臣也不敢阻拦。但容下臣提醒夫人一句,倘是夫人要给萧大人求情,最好三思而后行。适才萧大人闯殿,陛下盛怒。这杖毙之旨,并非下臣一人亲耳所闻,承光宫上下皆可作证。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矫旨欺君。”
许还应的话有道理,要是汉宣帝没下这个命令,就算借他一百个狗胆,他也没这个底气假传圣旨。
原来阿满并非危言耸听,宣帝真的会随时随地翻脸无情。我早就看出他有狠辣无情的一面,但我没想到他这显为人知的一面暴露出来,竟是如此地恐怖决绝。
我的沉默,助长了许还应的气焰。他转而向司马洛,占尽上风的得意。“陛下的旨意司马大人想是听清楚了,如此便请司马大人让开,不要阻碍卑职等奉旨行事。”
言毕,也不管司马洛答不答应,给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四五个内侍便一齐围了上来,要把他和萧屹分开。
司马洛蓦地暴喝,喝出青筋满额,“你们谁敢靠前!”
也许他的举动,正中了许还应下怀。“司马大人,你这是要抗旨不成?如此,那就别怪卑职无礼了。来人!”
成群侍卫从四面宫门涌了过来,长矛所向,齐指司马洛。许还应当前而立,颇有几分千军统帅之自觉。
“大胆司马洛,以下犯上,扰乱宫廷,意图不轨,众军还不与我拿下此人!”
拿下?没这么简单,谁也甭想在我眼皮底下伤害我爱的人!我闪身,拦在当中,举起右臂,食指直指许还应鼻尖,厉叱:“许还应!你可知道我是谁?你也敢对我无礼么?”
许还应应当还忌惮于我,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警告,“此事与夫人无关,还请夫人莫要引火烧身。”
若是平时,我可能还会犹豫一下,但是现在,人命关天,萧屹的命,司马洛的命,都系在我的身上,我退无可退。
“本夫人偏就喜欢引火烧身。我倒要看看,你许还应煽动的这把火,到最后,是烧了我,还是烧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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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洛的低语,急切地,“子服,此事与你无关,你让开。”
我的豪言,豁出一切地,“欺君也好,抗旨也罢,天大的罪责,本夫人一力承担。司马大人,你扶起萧大人,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找太医!”
许还应的威胁,针锋相对地,“夫人是何等样人,陛下便是怪罪,也舍不得怪罪夫人,倒霉遭殃的还不是卑职们。夫人,我们这些底下的奴才,命虽贱,但也是人命一条,还请夫人放过我等。”
他这么一说,内侍、护卫谁还敢退,前后左右,一大帮子,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很紧张,心砰砰直跳,却是兴奋大过骇怕。甚至喜欢这感觉,因为我和司马洛生死相依。
最后,打破僵局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反了天么?你们竟敢对廉婕妤如此无礼,所有人全都退下!”
是李末,他自宫门处而来,走得四平八稳,面上表情也是四平八稳。穿上掖庭令的朝服的他,像极了昔日的崔怀。
许还应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现出的,是阴毒的嫉色。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卑职见过掖庭令大人。”
把个“掖庭令”仨字像嚼豆子似的,咬得牙龈嘎嘣响。
李末却是领受得泰然自若。“许大人,这是出了何等变故?你居然摆出如此阵仗。陛下尚在宫内歇息,你这般吵闹,就不怕惊了圣驾么?”
到底是崔怀挑中的人,轻而易举便制住了许还应,虽然后者要比他大了不止十岁。
许还应要开口,但李末不给他这个机会,随即面朝我,躬身见礼,“下臣来迟一步,令夫人受惊了。刚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恕罪。下臣已命人急召太医,为萧大人诊治。”
转而向他身边跟随的几名内侍,略微沉声,威仪自显。“你们还不赶紧过去,将萧大人背去阳禄观,太医这会子也该到了。”
许还应沉不住气了,“李大人,陛下口谕……”
“陛下那里,自有我来担待。便是倒霉遭殃,也还轮不到许大人。”
李末干净利落地堵上了许还应的嘴,一场纷争,化于无形。我应当如释重负的,却有更多的沉重负在心头。
前方,萧屹伏在一名内侍的背上,头垂在那人的后肩,发髻松散开来,蓬乱成一片,遮住了面庞,随着脚步的急速颠簸,一颤连着一颤,却颤不出丝毫的生命的迹象。
纠紧视线的,仍是他袍服上那大滩大滩的红,犹自顺着衣角滴落,走一路,便滴了一路的血迹。
而那些滴落的血,似乎又悉数冲上了司马洛的眼眶。他的眼睛很红,比血还红,红得仿佛立刻会把谁连皮带骨吞下去一般。可他的面色,却白得像雪,也在不自主地发颤,颤出了灰败压抑的暗青色。
深深地恐惧,我恐惧这样的萧屹,更恐惧这样的司马洛,就像我恐惧所有的真,真情、真挚,以及,真实。
阳禄观,太医、内侍、宫女,一屋子的人都在忙碌着。一盆盆的热水端进去,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我站在门外,望着这些人进进出出,从他们的神色里猜测着萧屹伤势的轻重。
我只能猜测,只敢猜测,正如我只能站在门外,只敢站在门外。站在门外,我才可以让沉甸甸的心,偶尔地偷偷地喘上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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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紧人心弦的忙碌终于慢慢地安定平息,太医们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来,他们在摇头,叹气。摇头叹气的同时看见了我,朝我行礼。
喉头干得出不了声,我无法赐他们免礼。他们也不用我赐,自己平了身,继续唉声叹气着远离。紧跟出来的,是内侍和宫女,依律向我行半拜之礼,唤我“夫人”。
每出来一个人,每唤我一次夫人,我的心,便又吊起来一点点,又缩进去一点点。胸口,是凹陷下去的空,越发承载不了的重。
最后出来的是李末,年轻干练的脸孔,失了抖擞的精神,好似突然间蒙上厚厚的尘。
“夫人,是李末晚来了一步,李末该死,求夫人恕罪。”
我听得出这并非套话,他是真心地黯然、歉疚。然而,凭我,有何资格来恕李末的罪?谁又来饶恕我的罪?
“李末,这不怪你,今日多亏有你,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你放心,陛下那边有我挡着,绝不会牵连到你。”
李末忽地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虚软的笑,他也让我放心,“夫人,陛下绝不会降罪于下臣,陛下只会感激甚而更加器重下臣。”
虚软的笑里显出自嘲的味道,“李末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推敲他的话,只是在他转身之际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李末,萧大人他,当真”
这一下子,吊得猛了,缩得狠了,扼住了咽喉,再讲不出半个字。
李末回首,迟疑着,“夫人还是自己进去看一看吧。”
进去?我不相信我还有这个力气踏进那扇门。那扇门里的真实,可能会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
我想逃,落荒而逃。可是真实,不会因为我逃了,就变得不存在了,就变成了午夜枕上的一个恶梦。
有另外一股力量,在牵引着我向前。这也许就是命数吧,逃不了的命数。
天,已经很黑了。屋子里也很黑,虽然掌着灯亮了烛。
我游离着目光,尽量不往那床的方向。心,大概已经缩成了指甲盖那般大小了吧。那样小的体积,那样沉的份量,我忍受着,试图麻痹,渴望冬眠,哪怕春天永远不会来临。
“子服?”
熟悉的名字,出自相对陌生的口,像冬天里罕见的惊雷,骇醒了我,我却顽固地不愿醒来。我的心已经不能再缩了,再缩,就要爆开来了。
“是子服么?”
抬高了的音量,伴随着剧咳。然后是司马洛轻慢的拍打抚摩,“屹,你别再开口,太医嘱咐你要好生休养。”
他的声音大体上还算平稳,只是稍显断续。断续里那无声的哽咽,摧折着我的神经,开始感觉到了真实的痛楚。
小小地撩起眼皮,在半眯着的缝里,看见司马洛坐在床边,萧屹已然清醒,侧卧在枕上,极力地仰起脸向司马洛,他在咳,咳出一口一口的血,但他略见浑黄的眼,却是轻松的。
“洛,我可以唤她子服么?听你叫了那么多次,不知为何,我也很想这般叫她一次。”
心上,终于,噗地一声,血肉爆裂开来,喷溅了一身的狼狈。我扑过去,扑到床前,跪着,语无伦次地忏悔。“萧屹,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鼻子发酸,眼睛发涨,喉咙堵着,爆开的心里满是苦的汁液,熬得越来越稠。我不敢抬头,抬起头应该是司马洛的疑问和,萧屹的宽恕。
我知道萧屹宽恕了我,就像耶酥宽恕了犹大,或者他从来不曾怪过我,就像耶酥基督从来不曾怪过犹大。
可我不能宽恕我自己,如果我没有去过昭台宫,如果我没有想过利用霍成君利用萧屹,如果我没有改变主意直接第一时间赶到承光殿,如果我没有和司马洛牵扯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情爱恩怨,如果……
“是啊,你确实害苦了我。”萧屹长长地,长长地叹息,似有满腹遗憾。
我一愣,到底抬起了头。
萧屹说:“你确实害苦了我,你告诉我那般美丽的传说,你唱给我听那般自在的逍遥游,却留给我霓裳羽衣之憾。你可知,我穷尽数载,几易其稿,欲重谱霓裳羽衣曲。无奈力不从心,屹奏不出子服的逍遥与飘逸。子服是那天上之人,萧屹凡俗,此生难比,望尘莫及。”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