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快,快得近似狼狈,我跌跌撞撞,被动地跟在后面,调过头,上官太后,一直盯着我们,倘若眼中的温度能随空气流传,我想我的后脑,一定会叫那目光灼出两个洞。
一直走出了长信宫,宣帝才停住脚,抬起头,回望身后,黯然神伤。
又继续着这种黯然来望我,“子服,你刚才令朕难堪了。”并非责备,而是陈述,“以后,别再如此任性了,朕不是每一次都能保得住你。”
可是,他的黯然神伤,总让我不自觉地想起许平君。想到许平君,便像吃了炸药,我管不住我自己。
“陛下刚才也令太后难堪了,只怕还不是难堪那样简单。太后一心为陛下着想,陛下却伤了她的心。”
腕处有疼痛感传来,却是汉宣帝加重了手上力道,他的眸子蓦地阴骛压抑,“廉子服,朕都是为了你,朕伤了太后的心,都是为了你!”
软弱的汉宣帝尚动摇不了我,更何况阴骛的他。“是么?可是陛下不需要为了子服,子服也不会感激陛下。”
yu从他的掌中抽出手腕,却被他的五指像铁钳一样钳住,再一次见识到宣帝身上和他文秀外表不相符的强势。
两相争持不下,忽地记起先前触怒太皇太后的前车之鉴,也罢,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的汉宣帝受了几重情伤,就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我还是少惹他为妙。
正这样想着,忽然发现宣帝的御辇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司马洛。他望着我们,望着宣帝抓住我的那只手,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沉重,沉重而无力,无力而哀戚。
我暗暗发誓,为了那沉重、无力和哀戚,我一定会让宣帝放开他的手,不管是今天,还是将来!
我回视宣帝,平静地,淡淡地,“陛下,你可知,许皇后曾经对子服说过一句话。她说,子服不该令陛下伤心。这些年她陪陛下一路走来,看着陛下吃了很多苦,可陛下从未错待过任何人,陛下是世上最好的陛下。”
宣帝浑身剧震,我步步紧逼:“陛下扪心自问,陛下当真没有错待过任何人么?”
终于,他招架不住,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似的,忙不迭地缩回手,眼神躲闪之际瞟到了司马洛,忽然好像明白了我的用意,立刻用嘲弄和讥刺冷硬了眸光。
“廉子服,你当真以为朕是为了你么?你当真以为朕是为了你忤逆太后?你太高估了你自己,要不是洛长跪不起、苦苦地哀求于朕,就算你死在这长信宫,朕也懒得替你收尸。”并借题发挥,大为感慨,“想不到堂堂长安名士也会为一个宫婢出身低jian而卑微的女子,一个朕不屑宠xing、弃如敝履的货色,而长跪不起苦苦哀求,如丧考妣。”
他故意一而再地强调“长跪不起、苦苦哀求”,语气里满满的贵为天子的优越感。而他正是以这种天子的优越来羞辱司马洛,在我面前羞辱我爱的男人。
司马洛顿时惨白了面容。
憎恨到无以复加,即使得知是宣帝下令毒死了自己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我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憎恨他。
刚准备以牙还牙反唇相讥,司马洛却抢先跪在宣帝脚下,他的脸像玉石一样坚硬冰冷,“陛下息怒,良人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洛,再次长跪不起苦苦哀求陛下,请陛下饶了良人。”
同样着重了“长跪不起、苦苦哀求”那几个字,这是司马洛在尊严遭到践踏后所采取的反击,类似于自贬自弃的反击。
可我却只是感到沉重、无力和哀戚,甚于司马洛千倍万倍。
不过,始作俑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宣帝的悔意显而易见,却碍于颜面有口难言。
这个晚上,我、司马洛、汉宣帝、上官太后,我们四个都因情而伤,因情而苦。因为有情,所以才伤;因为要掩盖自己的伤处,才会在有意无意间伤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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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5。 (八十五)旧去新来上 字数:1538
汉宣帝本始三年,也就是公元前七十一年,皇后许氏卒于正月癸亥日。她死后被追谥为恭哀皇后,下葬于长安南郊。
同年春,大司马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奉召入宫,受封婕妤,随侍君王,离皇后之位不过一步之遥。
宫里很是忙碌了一阵子,能不忙碌吗?办完了白事办喜事,好一幕活生生的旧去新来、辞故迎新的人生悲喜剧。
悲也好,喜也罢,与我无关,笼罩祥云馆的,不是悲,不是喜,而是冷战中的暗沉压抑。
我在和阿满她们三个冷战,准确地讲,是我不理她们,而她们则绞尽脑汁地想逗我开口,不过至今未能如愿。
这三个小妮子,尤其阿满,跟了我几个月,好的没学到,倒把我那些jing乖圆滑的歪门邪道学了个**成。
那夜,我是怀着冲冠的怒气回转祥云馆,一路上就发狠非扒了阿满和信铃的一层皮不可。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这两个自作聪明的丫头背着我搞阳奉阴违,跑到司马洛和汉宣帝那里搬弄是非,否则哪有这么巧,司马洛明明已经要出宫了,他怎么会晓得太皇太后召见我的事?
可当我推开大门,眼前所见却是始料未及。阿满、信铃和小沅并排跪在院子里,等着我来扒她们的皮。一个一个弄得忠心可表堪比岳飞,口口声声只要良人平安无事,是打是罚她们任凭我处置。
我就是真是个铁石心肠,也下不去手了。更可气的是,这仨,认打认罚,却偏不认错。阿满振振有辞,我只交代她们不能去求汉宣帝,却没说不可以告诉其他人。
只不过凑巧司马大人经过,凑巧司马大人跟她们问起我的去向,她们不过依实回答,而司马大人便一片古道热肠将这事大包大揽,是司马大人要去求宣帝,与她们无关。
反复出现的那个“求”字,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司马洛那屈辱的模样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所以我没有办法原谅阿满她们,起码暂时做不到。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彻夜难眠。
大约二月底三月初的某天,快到子时,我失眠成了惯性,大睁着眼,望着床顶,睡意全无。
忽然地,听见门外有响动,一跃而起,薄而镂空的门板上映着一个人影,接着门缝里伸进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刀,门外那人在一点一点用那短刀拨开我插着的门栓。
靠,难道戒备森严的皇宫也会有小毛贼?而且是个笨贼,放着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不去,偷东西偷到我这个一穷二白的挂牌良人这里。
或者,那贼根本就不笨,他想偷的也不是一般的金银珠宝。至于他到底意yu何为,抓住了审一审不就一清二楚了。
我光着脚下了床,随手抄起个铜面盆,轻轻地走到门后,打算玩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很快,那只小螳螂便弄开了门栓,极有专业素质地悄悄推门进来,跟只夜猫子似的,脚不沾尘无声无息。
哼,夜猫是吧,我叫你立马变成死猫!同样脚不沾尘无声无息跟在他后头,高高举起手里的铜盆,照准那人黑乎乎的脑袋狠命砸去。
“咣啷——”
我偷袭得手,一举命中目标,那人连个头都没来得调过来,便歪歪斜斜趴倒在地。
我犹自不解恨,踢了那死猪样的人身一脚,小样,敢跑到你颜姑奶奶的地盘耍花招,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可惜我这只黄雀也实在高兴得早了些,刚想弯腰把那人的身ti翻过来,蓦地颈后一麻,随即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今天两更,第二更二点左右上传,筒子们,帮我刷点分吧。
正文 126。 (八十五)旧去新来下 字数:2564
悠悠醒转,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睡榻之上,视线左移,看见一身金丝龙袍,汉宣帝坐在我边上,半倚着案桌,自斟自饮。
陡然一激灵,猛地坐起。坐起之后,又发现我们两个挤在一张单人睡榻上,相互的距离已经临近nan女授受不亲的界线。
产生在这种场合下女人对男人本能的戒备,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虽然穿的是中衣,却整整齐齐并无任何凌乱,松了一口气。
汉宣帝开了口,没有回头看我,一迳盯着他手里的酒杯,专注得仿佛那是他相恋一生的【炫】情【书】人【网】。
“你醒了,朕还在担心崔怀派的那些人会不会出手太重,你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时辰。”
出手?昏睡?回忆起先前的入室小贼,对了,打晕我的应该是他的同伙吧。他们打晕我,却把我送到了宣帝的睡榻之上,在这暧昧的三更半夜?
我没有办法不往那暧昧肮脏的地方联想。原先在我心目中,宣帝虽然攻于心计凉薄寡情,却还是个正人君子。难道现在,他要让我失去这唯一仅有对他的一点好感吗?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仍旧维持着上次在长信宫前的那种嘲讽的口吻,只是嘲讽中却泄露了几分倦怠。
“子服过虑了,朕若是长夜难耐,这宫中多的是天姿国色、柔情似水的女子,朕何必自找麻烦,找你廉子服这等庸脂俗粉来扫朕的兴致。”
我倒是情愿他用这种态度对待我,看来他已经完全走出了许平君的阴影,也不过个把来月的时间。
忽然记起,明天,便是霍成君正式册封为婕妤的大喜日子。
耳边,宣帝继续说道:“子服一定奇怪,朕为何要以此方式偷偷地把你弄进宣室。”
不错,我确实奇怪,并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想通。
宣帝淡淡地笑,“原来,这世上也有令子服费解之事。”
这不废话吗?我又不是神,又不会掐指算命,这世上我猜不透的事多了去了。
“朕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子服着想。”他顿了顿,言语中的讥讽之味更浓,“倘若霍婕妤、甚而是未来的霍皇后,得知朕在册封她的前一晚,召幸了子服,恐怕子服在未央宫的日子从此会不大好过。故而朕未曾下诏,而是命崔怀掩人耳目掳你前来。”
汉宣帝终于把视线从酒杯转到我的脸上,却只是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慌乱移开。仿佛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戴好面具准备停当才出现在人前,却忽然发现那面具破了,根本遮不住他的容颜,那样的一种慌乱。
我很感激汉宣帝这般设身处地替我着想,但感激不代表我会原谅他,原谅他对许平君、对司马洛犯下的错。
“子服谢过陛下的好意,但不知陛下夜召子服所为何事?”
也许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这春寒料峭的夜,也许这夜本就春寒料峭,宣帝不易觉察地轻轻一颤,但语气非常地平稳,如同静夜的湖水,流淌着的却是不为人知的忧伤。
“朕很想再听一次子服那wan的别离之歌。”
我怔住,随即了然。他大概是想借我的别离歌,向许平君作最后一次道别吧。汉宣帝幽幽地念着别离歌》里的句子,陷入那此恨绵绵的思念当中。
“再会无期,遥遥不及,风惨云愁,不如生离。自今而始,前事尽弃,容我留恋,只到天明。是啊,只能到天明,天明以后,朕便要负了平君,朕便要娶霍氏之女,将来还要立她做朕的皇后。”
这般哀婉凄迷眉目似月的男子,这般情深意重无奈别离的男子,怕是会叫那石头人儿也哭成个泪人儿吧。那么,我有一颗硬度远胜过石头的心。
“从陛下命崔怀把那药丸送到椒房殿的那刻起,陛下就已经负了皇后,陛下亲手断送了皇后生的希望,时至今日,还有何资格发出不如生离的感叹?还有何颜面再听子服唱那别离之歌?”
说到这里,激愤渐起,突然觉得一刻也不能容忍,容忍自己待在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身边。
他有满口的爱,却是满心的功利。他在悲伤的时候,悲伤得真真切切感天动地,然后在不该悲伤的时候,轻易地就抹掉了那些真真切切感天动地。待苏云昭如此,待李美人如此,待许平君如此,待上官太后亦如此。
我移到榻边,想穿鞋,却没找到我的鞋,索性赤着双足下榻,脚掌贴在地上,万年玄冰一样的阴寒,可是再阴寒,也比不上宣帝的心。
然后,在下一秒,乒哩乓啷响声震耳,却是宣帝掀了案桌,酒壶倾翻,洒了一地的酒香,酒杯滚出去老远,兀自骨碌骨碌不肯停下。
他指着我,暴怒,赤红了双眸,“你!你又有何资格来指责朕?若不是你给朕出谋划策,若不是你怂恿朕不要放过良机,朕怎会一时糊涂,害了平君的性命?”
我蓦地一愣,冥冥中仿佛又看见了我自己,我把毒死许平君的附子药丸亲手交给宣帝,宣帝问我:“子服,也认为朕不应该放过这个契机么?”
我回答:“当然,此乃天赐良机,陛下没道理放过。霍光胆敢谋害皇后,就是拿他过往所有的功劳来抵,抵消不了这等大罪。”
我又做了一次帮凶,可以说许平君是死在宣帝的不择手段寡情薄恩,也可以说是我的自作聪明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