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我必须要得到确切的证实。
信铃愣了愣,似回忆了片刻,“好像,好像,司马大人又笑了一笑,说了一句什么什么——噢,对了,他说——未必,许是有那个命,却没那个心。”
末了面露疑惑地看我:“子服,司马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什么那个命那个心的,我怎么听懂呢?”
她没懂,我却是懂得不能再懂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司马洛那几句果然是话里有话。
疑点有三。
一,信铃和小沅是太皇太后特地调来照顾我的,他司马洛身为太皇太后的座上佳宾,频繁出入长乐宫,这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却故意叫住她们,故意问她们是给谁送药。
二,他特地叫信铃提醒我,要遵从医嘱好好吃药。以司马洛的个性,这似乎是多此一举,更显得婆妈。除非,他根本就知道我没有遵从医嘱、没有好好吃药
三,他说一切已成定局,无谓再多虑。显而易见,司马洛口中的定局便是——宣帝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这“无谓再多虑”,却仿佛有弦外之音。
表面听来好像是在劝我,既然宣帝已经忘了我,我也只能认命,再后悔烦恼也是枉然。
可往深里想,却还有另一种解释。他似乎是在暗示我,宣帝不会再召幸我了,我不用再去做无谓的忧心,应当是按时吃药调养好身子的时候了。
而那画龙点晴的最后一句“许是有那个命,没那个心”恰恰证明了我推论的正确。
至于他为何会认为,我没那个做夫人的心,这便牵涉到我所有推理成立的一个大前提,一个大胆的假设。
我想,也许,深夜树林的那一声叹息,不是游荡在长信宫外的孤鬼野魂,而是一个人。再大胆一点,说不定,前番黄昏后院,衣服与硬物摩擦的窸窣之音,也是来自于同一个人。
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司马洛。
正文 29。 (二十八)人约黄昏 字数:3914
不管司马洛是不是撞破我倒药的那个人,也不管他那几句是无心之语,抑或别有用意。总而言之我得谢谢他,及时向我提供了一个,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讯息。
司马洛和萧屹都是宣帝身边的红人,甚可自由出入宫jin,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宣帝的想法。
我想我的拖延计划,应该可以圆满地画上句号了。
这两个月,身ti、jing神上的双重折磨,可算把我折腾苦了。尤其最近,信铃搬到我这屋以后,我几乎没可能在她眼皮子里底下打马虎眼。
就算偶尔能打马虎眼,我也没胆子再溜出侧门,去那废林子撞第二次鬼。
没奈何,只能改变策略,一方面在信铃监督下乖乖地喝药,另一方面趁信铃夜里睡着以后,掀开被子穿着单衣挨冻。
不过,那挨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已是数九腊月的天,霜刀冰剑的。
冻得我鼻涕一把一把的不说,最要命是冷得睡不了觉,哆嗦着数到三十三万三千只羊,天边已大亮。得,我算是一宿没合眼。
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得tuo苦海,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一口一口喝药、安安稳稳躺热被窝里,一觉睡到天明。
再加上信铃不厌其烦,一顿顿变着花样的汤水滋补。我的身ti眼看一天好似一天,非但没落下病根,人反倒比初进宫时圆润富态了许多。
病好了,自然是要去向太皇太后谢恩的。
上官太后看我的神情,像看一个失败的情敌,没有嫉妒怨恨,只剩下幸灾乐祸的怜悯。
所以,她待我还算和气,甚而劝慰了我几句,什么身子好了才是要紧,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只要我效忠于她,她自会代为安排。
我伪作受宠若惊之态,对她千恩万谢。心中了然,自此上官太后是永远不会再为我安排什么了。她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满zu她内心秘密情愫的替身,而不是一个可能取代她在宣帝心目中位置的敌人。
没想到她居然能把我视作劲敌,倒真让我有了受宠若惊之感。
最遗憾,那个花了许多心血才得来的出宫机会算是白白浪费了。
也罢,暂且在长信宫待着吧,起码我还有魏夫人亦师亦友的关怀,如今又多了信铃相伴,日子过得倒也不无聊。
就这样,我继续跟魏夫人学曲学诗学书画,继续给信铃讲西游记之类的故事。
没想到讲着讲着,我居然在长乐宫里出了名。那些宫女们一寻着空闲,便三个一群两个一党,聚到我屋里头,听我的下回分解。
后来,名气大了,传到了太皇太后那里。有一次,许是上官太后闷得慌了,实在找不到消遣,便召我过去,说个故事打发时间。
我根据她生活背景和情感经历,便选了红楼梦来讲。这下子可不得了,听得有滋有味上了瘾。
从此,我的听众粉丝团里,又新添了两名成员,上官太后和魏夫人。
到了此时,上官太后才算是有一些真真正正喜欢了我。
日子像流水似的,从指间一点一点漏去了,过得平淡却不乏味。我迎来了我在汉朝的第二个春天,汉宣帝,本始二年。
那天,大概是二月十六。
下午,上官太后醒了午觉,便急不可待地派人找我,八成又是为了曹雪芹的那部红楼梦,已经讲到了宝玉黛玉第一次呕气。我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吊得那小太后心痒难耐。
就在应召去正殿的路上,我一头遇到了司马洛。
其实之前,我见过司马洛很多次,要不就是我身边有人,要不就是他身边有人。总是我按规矩向他行礼,他平淡地点头,然后擦身而过,根本搭不上话。
更多时候,他总是随同宣帝而来,对于那个多情天子,我当然是能有多远闪多远。而太皇太后也是有意无意地,安排我避开他。所以自从宣室献歌之后,我还没跟汉宣帝打过照面。
不过,我想就算面对面碰上了,汉宣帝恐怕也未必认得出我来。
当时,司马洛刚从内殿出来,想是刚见过上官太后,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我。
然后,我望着他,向他的方向走去,他也望着我,向我的方向走来。
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他也知道我也有话要对他讲。
走到我们之间还差三四米的距离,突然半路杀出个程yao金,回廊另一头,转弯过来了一个手捧托盘的宫婢。
于是乎,我和司马洛只能又一次错身而过,肩碰肩时,我在他眼里见到了一丝遗憾。
我忽然不甘心起来,停住脚,转向后,对着司马洛的背影,说道:“司马大人,请留步。奴婢受魏夫人之托,有事请教。”
我故意说得很大声,以证明我心怀坦荡。
司马洛身子微微一震,调头向我,一脸怔忡之色。
我不疾不徐地走近他,半身一礼,重复道:“司马大人,奴婢唐突,有事请教大人。”
司马洛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离我们越来越近的宫婢望了望,蓦地恢复温文有礼的常态。“子服姑娘,但问不妨。”
“司马大人,昨日魏夫人偶然念起半首残诗,却一时记不起这诗句的出处。奴婢曾听魏夫人说起司马大人才高八斗博古通今,故而还请司马大人赐教。”
司马洛傻得居然信以为真了,“赐教不敢当,但不知哪几句诗,司马洛愿闻其详。”
我停了停,眼光飘向与我只半步之遥的宫婢,极快地念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如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司马洛越发愣住了,站在那里冥思苦想了片刻,开口道:“可否请姑娘将那句诗再念一遍,我适才没听清楚。”
他就是再听一千一万遍也是枉然,因为我念的那四句,出自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欧阳修为北宋词人,是跟他司马洛,隔了千儿八百年的后人。
说话间,那宫婢已然走过我们身边,往那头去了,身形逐渐隐没于宫墙尽处。
我微微笑了笑,“未知司马大人是哪一句没听清楚?是否那句——”
与刚才相反,我刻意放缓了语速,且降低了音量,一字一字意味深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司马洛起先依旧是满眼的迷惑,但是慢慢地慢慢地,那迷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若有所悟的眸光闪亮。
那样闪亮的目光投注在我的脸上,像两点星火,燃烧了我的面颊,渐成燎原之势。
我情不自jin地低下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司马大人,太皇太后宣召奴婢,奴婢不敢耽搁,奴婢告退。”
说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走了一段才想起来纳闷,奇了怪了,我干嘛要跑?
站住脚,暗骂自己没出息,他司马洛不过就是比别的男人,长得稍微好看了那么一点点,有什么了不起(炫)(书)(网)的。
想当年我颜雨什么大鱼小虾没见过,便是国际巨星站在面前,我也没眨过眼睛,怎么偏就挡不住司马洛那对桃花眸子。真是千年道行一朝丧!
虽然这样想着,虽然还在唾弃着自己的没出息,仍旧忍不住略略侧过身子,没出息地瞟向后方,后方司马洛站着的地方。
视野里空无一人,原来他早已扬长而去。
突然感觉伤了自尊心,伤了某种属于女性的骄傲,闹了半天我这里的惊涛骇浪,到了人家那边不过是小小涟漪。
看他走得多潇洒,并无半分半厘的不舍之情。既没有怔怔地望着我背影出神,也没有怅然若失,却害得我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出神,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到怨恨,恨得当下决定,放司马洛鸽子,就让他跟明月柳梢去相约黄昏好了。反正我一没下帖子,二没明确相邀,不过是他自作多情,会错意罢了。
然而,虽然这样想着,虽然自己受了伤的自尊因此得到了某种平衡,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地心神不宁、jing神恍惚。
就连给上官太后讲的那红楼梦》,也是错漏百出、前言不搭后语。
那小太后何等jing明,怎会瞧不出我的异样,亏得我先前大病一场,便推说旧患落下了头痛的病症,想是早春乍暖又寒,一个没注意着了凉,就发作了起来。
上官太后是因为真的喜欢了我,故而才会不自觉地真心去体贴我。
她叫我回去好好歇着,若是仍感不适,一定要来告诉她,宣个太医瞧瞧。头痛虽是小毛病,却也小觑不得,千万莫要学林黛玉,多愁多病坏了身子。这小太后,倒是会举一反三。
我领命退下,回到自己屋子,躺在chuang上,翻来覆去,信铃今儿下午当值,少了她的聒噪,房间里愈发地空旷。
太阳昏黄的光线斜斜地从窗外照进屋内,隔着窗棂,越过桌椅柜子,在地上投射出一片一片的暗影。
已然是日近黄昏、月上柳梢之时。
最近计划在改名,因为需要寄改名申明,所以还迟两天。计划新的书名是大汉歌姬》。
正文 30。 (二十九)月上柳梢 字数:4098
挣扎了许久,我还是决定如期去赴那个黄昏之约。
我告诉我自己,说服我的是我的理智,而不是我的情感。
理智对我说,因为我心中有太多的疑团,需要司马洛为我一一解开,所以必须去。但我情感上是不愿意见到那个人的,真的,不愿意的。
唉——
当我再次踏入长信宫外的那片林子,已经过了酉时一刻,换算成现代的时间,便是六点十五到二十的样子。
如果司马洛当真是那夜躲在树后叹息的人,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就应该不难猜到,我约他的地方正是此处。
林子里一如既往的宁静,我没有发现司马洛的踪影。
我半倚在一棵树上,遥望天边愈渐西沉的红日,等着我要等的人。
虽然还是早春二月,但长安的天气却已然暖和起来,柳枝纷纷吐出新芽,一簇一簇嫩嫩的绿。
远处在那绿的中间,一轮满月如玉般柔润,逐步逐步地升上了杨柳的梢头。
好一幕活灵活现的“月上柳梢头”,而我约在黄昏后的那个人,也终于准时出现了。
突如其来的紧张,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脚步停下,停下距我一米开外之处,跟着响起的是意料之中司马洛的声音。他说:“洛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一名女子,如子服这般令洛费解。”
这倒是在我预料之外,我没想到司马洛的开场白,居然是这样一句似曾熟悉的话语。
在记忆中搜索,是了,上官太后也曾经对我下过同样的评语。难道我当真有那么另类吗?或者,还是那些生来尊贵之人,从来都小瞧了我们这些奴婢。
我直起身子,转过脸,面对着司马洛。
看见他皱起眉头,盯着我的架势,活像生物教授在研究某个新发现的物种标本。
我回答:“未知奴婢有何费解之处,竟令司马大人如此大伤脑筋。”
“我不明白,你既然费尽心思为陛下献上那一曲别离歌》,为何还要拒陛下于千里之外?第一次你拒绝留在陛下寝殿,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