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有你这句话,够了,足够了。”
从前,我对幸福有过很多憧憬,很多计划。我计划中的幸福,很长很长,那应该是一生都望不到尽头。
但是此刻,我甘愿,用一生都望不到尽头的孤寂,来换取这一瞬间的幸福。哪怕从此,在我的孤寂中,是他司马洛的洞房花烛、夜夜春宵。
“洛”
我要接着说服他,可司马洛不让我继续,“我意已决,子服不必多言。你回去转告陛下,他要我做任何事,他要怎样处置我,我都会俯首听命、毫无怨言,唯独这一件,司马洛办不到,便是我死,也不能办到。”
洛,我会让你办到的,因为我和汉宣帝一样,擅长于洞悉人心、谋算人心,我也清楚司马洛比死更惧怕的是什么。
“洛,如果你死了,如果陛下杀了你,或者他把你流放充军,我就在他酒里下毒,我就毒死他,给你报仇!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你若是想我死无葬身,想我廉家因此灭门,你就尽管让他杀了你,让他毁了你。”
司马洛,彻底地被我打败了,他败得毫无还手之力。我们两个的爱情,原来也是一场战争,没有输赢,只是心碎至死的痴缠。
“子服,你这是何苦?何苦?”
他后退一步,望着我,他望着我的样子,也打败了我。他败在表面,我败在内里。他还可以表现,我却只能死忍。忍不下去,也得忍!
“洛,你只记得你的誓言,那么我的誓言呢?我也向天承诺,今生只属于司马洛,否则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但你却一意孤行,逼得我背约弃誓。我天诛地灭了,你司马洛如何能独善其身?”
忍到这一步,我已到了极限,转身,不再看他,我离开,只能离开!
听见司马洛在我身后这样对我说道:“子服,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你。当初,我就应该无所顾忌,去劫廷尉府的大牢。救得了你,我们一起活,救不了你,我们一起死,也许那样,才是对你最好。”
我淡淡一笑,缓步远去。洛,你不会的,就算一切重来,你也不会的。你不会无所顾忌,你不能不顾忌汉宣帝的面子,你就是抛了一切,也不会令他因你而蒙羞。
汉宣帝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他根本就无需逼你发下毒誓,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他、敌对他,哪怕是为了我。
没关系,他不了解你,我了解你,他不谅解你,我谅解你。
因为我也终于尝到了那滋味,明白了那感受。
洛,我明白了,很久以前,不知是谁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直到现在方才真正地体会其中含义。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你活着,更好的事了。便是我死了,便是我生不如死,我也要你活着,平安无事地活着。
今天三更结束。
如我所愿,三日后,司马洛平安地出了天牢,他的那些所谓“大不敬、恃宠而骄”诸如此类的罪名,宣帝果然一概不再追究。
并且,他很快便召司马洛入宫,当着很多人的面,好言宽慰了几句,言出必行地稳固了司马洛天子宠臣的地位。甚至比过去,更加宠信,更加频繁地召见,
而在那些召见里、那些陪宴里,十次有八次出现了晋平长公主的身影。宣帝欲作红娘替司马洛与长公主牵线撮合的消息,毫无意外地,随之传出。
晋平长公主,汉武帝的孙女,汉宣帝同父异母的姐姐,虽然是嫁过一次的新寡,她的美貌仍为长安仕子们所眼馋追捧。
肤浅的人,艳羡着司马洛那大难不死的后福,感叹着这浩荡的皇恩何时降临到自己头上。而理智的人,则从那大难不死、皇恩浩荡中看到了另外四个字,君心难测。
至于我,既不是那肤浅之人,也非明智之士,我就是个傻瓜。不过,我只愿意做爱情的傻瓜,却不会一再地让其他人把我当傻瓜一样算计、谋害。
是的,我被人算计了一把,从头到尾都未曾察觉分毫。之所以没有到死都给蒙在鼓里,我还得感谢汉宣帝那无心一问。
后来,我又问了司马洛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无端端会撇下太皇太后和汉宣帝为他设下的宴席,跑到常宁殿来找我。司马洛告诉我,那是当天有个眼生的小宫人自称是常宁殿的侍婢,慌慌张张地拦住了他,言说我在常宁殿发了疯病,口口声声只叫着他的名字。
自此我便醒悟,开始从头推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推敲的结果,两个字,阴谋,再加一个修饰语,极其漂亮的阴谋。不是完美无缺,只是恰到好处。
策划这个阴谋的人,看穿了、摸透了她要算计的每一个人,她那谋算人心的本领,不下于我和汉宣帝。
尽管还不能最后确定此人的身份,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巫蛊之祸”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笔,两次出招,大致相同的目的。
头一回,她不想让我当上皇后,这一回,她想把我从准皇后的位子上拉下来。
然而,这一回毕竟不是上一回了,这一回我可以顺藤摸瓜,揭了她的庐山真面。
得以摸到瓜的这根藤,便是霍成君。不管这是谁的杰作,她霍成君绝对脱不了干系。
上林苑,昭台宫。
霍成君用那阴谋得逞、大获全胜的笑来迎接我,“我早知你会找我,我早知你迟早会识破,只是没想到你来得之快。廉子服到底是廉子服,廉子服之聪慧,世上无人能及。”
我知道,她想看我懊恼,看我气急败坏,但她却不知道我,我这个人,就算里子输得一点不剩,依然会用最后一口气把那面子撑到底。
“霍皇后,实在抬举子服了,倘若子服在这世上无人能及,那么这次胜过我的你,又是什么?超脱尘世的幽灵恶鬼么?”
霍成君笑得越发恣意,“能胜过你廉子服,便是化作幽灵恶鬼,我也甘心情愿。”
我刚才的话里,一半是反讽,一半是试探。霍成君以讽刺回击我的讽刺,再用大大方方的一口承认来讽刺我对她的试探。
我仍是不由得呆了一呆,“当真是你?由始至终,都是你在精心策划?”
“怎么?不相信么?你不相信我有这个能耐?”霍成君加深了那芙蓉笑靥里对我的讽刺,怨气尽吐的畅快淋漓。
“廉子服,我还真是要谢谢你小看了我,否则我又怎能轻易便让你上了我的当?”
(注:晋平长公主,为本人杜撰,历史上并无此人。先前诸如安阳王、掖庭令、魏夫人、萧屹,包括男主司马洛、女主廉子服均是虚构。像汉宣帝、上官太后及皇后婕妤太子皇子,霍光等,就是历史上存在的人物了。本文讲的加上年号的历史事件,也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
我的确小看了霍成君,我轻信了那凄苦无依的跪地一拜。我不大容易轻信谁,没料到偶尔的一次失误,招来的竟是险些致命的打击。
不让自己有时间后悔,就算霍成君是这主谋,但她区区一个冷宫废后,就是有这个智商策划这个计谋,也没那个本事将其付诸于行动。
我要知道,隐藏在霍成君背后的那只黑手。那只手的主人,才是真正对我构成威胁的心腹大患。我要把这个心腹大患挖出来,连同这个霍成君一起,新帐老帐算个清楚干净!
她们要怎么算计我没关系,但她们不该牵扯上司马洛。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会让她们真正地开了眼界,领教何谓世上无人能及、廉子服的手段谋略。
心知肚明,霍成君不是傻子,要从她嘴里套出有价值的东西,还得花费一番心思。所以,我不动声色,由着她得意,甚至助长她的得意,得意才能忘形,不是吗?
“霍成君,也亏你想得出这样的计策,什么长跪不起,什么孝心难安,你不过就是想让我在行刑那天到法场,看那血流成河的一幕。但是你没法子直接把我送去,所以拐了个弯,拿你母亲兄长作幌子,骗我去天牢。那个驾车的内侍,应该被你收买了吧,我才会乘了几个时辰的马车,直到午时将至方才到了天牢。”
蓦地记起当日车中闻到的那一阵阵香气,心中一动,“你怕我乘车时间太长会发觉到不对劲,还特地在马车中放了迷香,将我迷晕,是不是?”难怪乍醒之时,会全身松软酸麻,应该是**未散的症状。
霍成君却说我只猜对了一半。
“那可不是普通的迷香,寻常**又怎可对付得了你廉子服?那可是西域进贡的罕见珍品,也只有这种奇药才能让你神智不清,甚而产生幻觉,把那血流成河的恐怖放大至千倍万倍,彻底地瓦解你的心志,让你完完全全陷入癫狂。你若是不发癫发狂,又怎能令你的司马大人怜香惜玉到了不顾一切,便在那光天化日就与你私会苟合,让陛下撞了个正着。”
那日的惊心动魄,又一次袭上心头,然后,怒火,似万马奔腾,在胸口冲撞,烘烤着我的复仇心。我再也做不到漠然以对,一笑置之。
好啊,霍成君,你要刺激我,是不是?那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是谁,刺激了谁。
我迎着她的笑,笑她的多此一举,“霍成君,其实你高估了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迷香奇药,我一样也会发癫发狂。因为那血流成河,你霍家人的血流成河,本身便已恐怖之至。”
成功地扳回一局,霍成君身子猛地一颤,维持不住那端正的坐姿,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
这样就受不了吗?这样就心疼了吗?报复,的确是一种极度的快感,我享受这快感。
“霍成君,幸亏你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惨状,没有亲眼目睹,你就想象不到那到底会有多惨。那么多的人头,就像切西瓜一样,手起刀落。你应当听说,陛下下旨,是不允许有人替你们霍家收尸的。当然也没有谁会为你们霍家收尸,长安城的百姓,恨你们入骨,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你娘、你兄长、你侄儿他们的尸体吗?就像踢一块石头,踩一滩狗屎,你娘,那样一个美人儿的人头,就那么生生地叫人给踩烂了,烂到什么程度,我没敢看,不过,我想也许你夜里做梦会梦到也说不定……”
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即便我的描述没有绘声绘色,听在她霍成君的耳里,也远远达到并超过了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效果。
霍成君的那张脸,那瑰姿艳逸的花容月貌,仿佛被什么反复搓扁揉圆了似的,柳叶修眉,善睐明眸,桃腮杏面,丹唇皓齿,俱都挤作了一团,难分彼此,只突出了那鼻子,原本娇俏,却暴起了粗的鸡皮样的疙瘩。
我以为她会挤爆了那绝色的五官,不料,她却在那面部的挤扭中努力地咧开了双唇,扯出夸张的弧度,她颤着两颊的肌肉,笑开了怀,笑声若黄鹂出谷。只是这黄鹂生着一颗毒蛇的心。
“廉子服,我霍家的下场的确凄惨,可是,你以为你的下场,就不凄惨么?原本那两次设局,只是想让你当不成皇后。可如今想来,你当上皇后,要比不当皇后更加凄惨。听说,你为了保司马洛一命,居然甘心将他拱手让人,白白便宜了晋平那个寡妇。我还听说晋平的床第功夫,可是厉害得紧,生生地熬干了她那个死鬼夫君,但不知这司马洛吃不吃得消她那狐媚功夫。唉,你们两个当真是同命相怜,一个要承欢长公主,一个要承欢陛下,当司马洛要搂着晋平那贱人颠倒云雨,你还要躺在陛下龙榻之上陪他共赴巫山,廉子服,这样的夜晚,我的凄惨、我霍家的凄惨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我不得不承认,霍成君那绘声绘色的本事,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起码,她听了我的描述,还能笑得出来。而我,却是很想捏碎了她那张鹅蛋俏脸,或者我更想捏碎了霍成君描述的画面里,那个缠在司马洛身上和他巫山云雨的女人。
虽然,我捏不碎假想中的那个女人,我也捏不碎霍成君,不过不要紧,我还有一招更绝的,我能让她比被捏碎了还要痛苦万分,是的,我要让她痛苦,比我痛苦,十万分,百万分!
“哈,哈哈”也许我同样生了一颗毒蛇的心,“霍成君,要说凄惨,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人生在世最大的凄惨。我和司马洛再怎么惨,也惨不过你,起码我们还能时不时地见到彼此,而你呢,你穷尽此生,也见不到你爱的那个人了,你再也见不到萧屹了。”
霍成君猛地止住笑,瞪大了的双眼,惊惶到无助的柔弱,“你,你这是何意?”
我不会再为这柔弱而心软{炫…书…网,“霍成君,你给我听好,萧屹死了,他早就死了。早在他那天跑出昭台宫,去为你向陛下讨公道时,就被陛下乱棍打死了。”
我不认为,我和霍成君结下过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既然没有深仇大恨,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地互相伤害,毫无意义地互相伤害。虽然到最后,好像又是我占了上风。
霍成君几乎是溃不成军,她半趴在席上,一只手按在那心口,身子剧烈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