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留住他,还是忘了他。毕竟,他还没走,不是吗?毕竟,践行,并不代表着立刻离别,不是吗?
听见重新回到虚浮状态的自己是这么回答汉宣帝的。
“陛下的好意,子服心领,只是子服答应了霍皇后,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这天牢,子服是一定要去的。”
对,这样的回答是正确的,得体的。我如是这般,鼓励着自己,鼓励自己一定要撑下去,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这样强撑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宣帝迷惑了,继而,不知是脱去了冷漠的外衣,现出柔软的内心,还是披上了柔软的伪装,掩盖了冷漠的内心,平板的眼波,起了叹息样的褶皱,依恋着我的背影,送我出门。
“子服,不是朕要逼洛,也不是朕不想放了你。朕当着满朝文武,甚至当着全天下,指你凤命天归,朕就必须立你为后。你已并非朕一个人的皇后,你是大汉朝的皇后,你不能有所差池,否则,人心必乱,江山不稳。”
“……”
“子服,体谅朕一些,好么?不要再用那样的眼光看朕,便像是你与朕形同陌路一般。”
今天两更结束。汗
霍家行刑的这天,汉宣帝和上官太后隆恩礼待为司马洛设宴践行的这天,早晨起来,便是阴沉沉的,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气,正如那隐晦的压在心底的忧伤,无法化作大雨,清洗人间,就只能隐晦地,低沉着。
实在是个绝佳的,适合死亡,适合离别的日子。
我起得很早,或者,我根本就没睡着。宫人把那要带着的东西,新的衣服、好酒、好菜,收拾了停当,搬上常宁殿外,内侍驾来的马车。
阿满搀着我,扶我出殿门,上马车,小沅自长廊尽处奔来,气喘吁吁,未曾停下站稳,便已下跪恳求。
“夫人,求您让奴婢跟着一起去天牢。”
我和阿满尽皆愣住,小沅的那日渐消瘦、憔悴的脸上,嵌着一对异常火热的眸子,火热得偏执,偏执的仇恨。
“夫人,奴婢一定要亲眼瞧着害死李太医的凶手伏法,以告慰李太医在天之灵!”
我不喜欢小沅眼中那种阴狠的炽热,本能的反感,想要拒绝她,不料小沅却提前一步看出了我的反感与排斥,慌了神地不住磕头,“求夫人成全,求夫人成全……”
阿满不忍,“夫人,看在小沅情深一片的份上,夫人便应了她吧,也当了结了她一桩心事。”
了结?阿满用了一个很好的词,用到了我的心坎上,是啊,了结,我也想了结,却不知从何了结,如何了结。
“小沅,你起来吧,我带你去天牢,不过,你要答应我,绝不可由着性子胡乱生事。”
小沅立时欢天喜地,满口应承着,喜滋滋地过来扶我,“阿满姐姐,我陪夫人就行了,你就别去了。天牢,总是个晦气地方,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阿满原本不肯,无奈我站在了小沅这边,小沅的话有道理,天牢,的确是个晦气之地,能不沾边,还是不沾边的好。
我和小沅登上马车,内侍关上车门,扬鞭喝斥,马蹄声声,踏着路面,拖着车轮轱辘轱辘向前滚动,平缓的节奏,颠簸,像幼时坐在母亲的摇篮中,困意袭上心头。
“夫人,你的脸色很差,是昨夜没睡好么?不若靠在奴婢身上,小睡片刻。”
刹那的恍惚,似曾相识的记忆。
苏云昭温和地拍拍我的手,“子服,累了么?来,靠着我,睡会儿吧。”
那一年,是本始元年,廉子服十五岁,苏云昭十八岁。
那一天,也是这么个早晨,我半倚着苏云昭,也是小睡了片刻,再睁开眼,已是宫内宫外两重天。
从那天起,我进了皇宫,也许便是从那天起,我就已经把自己断送。
身心俱疲地靠向小沅,她的肩,比苏云昭更加柔弱,那纤细的骨骼,几乎弱不经风,被我压得往旁边侧去,侧倚着车壁。
我该起身的,可自己实在太累了,便是动一根小手指,总也是心懒意倦。马车里,散发出一阵一阵清新好闻的香气,而我,便在这香气里,酣然入眠。
惊醒,缘自小沅的推搡,“夫人,夫人”
乍然的浑沌,惊惶之感更甚,“怎么?到了么?”
一问之后,惊色骤去,唯留惶然。
到了?到了哪里?如果当初,我能够先弄清楚我们要到哪里,然后再上马车,是不是,我和苏云昭都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小沅口齿清晰地告诉我,这条不归路,我已经走得太久太久了,没有办法再回头,便是回头,也已经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回夫人,天牢已到,已有内侍进去禀报。”
“哦。”我应了一声,不是为了应小沅,而是为了听见自己声音,让自己暂时摆脱那惶然。
静静地坐在马车里,等着天牢的守卫来迎我。这是皇帝妃子应该享有的尊崇,虽然我并不享受这尊崇。
又过了一会儿,车外响起略显凌乱的脚步,由远而近,恭谨谦卑,“卑职拜见夫人。”
小沅打开车门,首先探身而出,下了马车,跟着向随后的我,伸出胳膊,我弯腰起身,蓦然间有些头重脚轻,继而浑身绵软。
好在,这突如其来的晕眩与无力,来得快,去得也快,随即便恢复正常,我只当坐车坐得麻了,并未放在心上。
正准备再次站起,这时,进去通禀的内侍向我道:“夫人,咱们似乎来迟了一步,霍氏一干案犯已然离开天牢,押赴刑场。”
我闻之愕然,来迟了?怎么可能?不是说午时才行刑吗?这么快③üww。сōm就押走了?
下意识地问:“他们走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守卫答道:“回夫人,已然走了有些时候,此刻距离午时,尚有半个时辰。”
我又是一怔,还有半个时辰就中午了?不相信地抬头望天,天空是一片茫茫的白,尽管没有太阳,却仍是白得刺目。不由得眼珠子酸胀,耳边内侍在请示:“夫人,现下该去何处?是回宫,还是赶去法场?半个时辰,应当还来得及。”
立时有个声音抢着下决断:“自然是法场了,还不赶紧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脑忽然迟钝了许多,等我反应过来,小沅已经上了车,把我往里推,不住地催促那驾车的内侍,“快,快呀!若是错过行刑的时辰,我唯你是问!”
内侍连忙答应着,跳上前座,长声吆喝,猛抽缰绳,马儿撒开四蹄,载着我们疾驰而去。
车厢内,坐在我旁边的小沅,把个手紧紧地攥在胸前,神神叨叨念个不停:“老天保佑,千万不能错过了,千万不能错过了!我一定要亲眼看着那帮人,人头落地,我要亲眼看着他们不得好死!
小沅的整个人陷入到了某种莫名的可怕的亢奋里,她的脸,在白到刺目的天光底下,闪出更加刺目的光,刺目到令我不敢正视。
今天两更。第二更中午上传。另外关于结文,应该会到月底。
火急火燎,赶到法场,对于我来说,还是错过了,但是对于小沅,却是不早不晚,时辰刚刚好。
那场地内外满满的都是人,木栏外面,里三层外三层是看热闹的,木栏里面,跪了一排一排,一眼竟然数不过来的,那是给人看热闹的。
马车尚未停稳当,小沅便急不可耐地跳下来,甚至脚底一滑,差点摔个跟头,她却一点也不在乎,反而借着那滑的冲势,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小沅!”突然的不安,我跟着下车,想去把她追回来。追到了她,却只是徒劳地被她带着朝那人群深处挤去。
小沅拼命地将挡在身前的人往两边拔拉,居然就被她拔拉出一条路,经过一番人肉挤压,我们两个终于挤到了人群最里,靠近法场的栅栏边。
凑到近前才发现,那跪着等待行刑的人,比远远地在马车上看到的,还要多了许多,清一色的白囚衣,那数量多到壮观,只是这壮观未免叫人胆寒。
我早就知道,汉宣帝是下旨灭了霍光九族的,但直到现在,我才对这“九族”有一个真正的具体的概念。
那该是数以百计,还是数以千计?怎么会牵连这么多人?怎么会牵连这么多人?
我看到了霍夫人,她蓬着发髻,不复当初光鲜,还有淳于衍,原本已养得丰腴的脸颊,又凹陷了下去。还有很多很多,我认识的,打过一两次照面的,全然陌生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到白发苍苍,少到未及弱冠。
他们每一个人的旁边,都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那应该是郐子手吧。郐子手站得笔直,臂间钢刀也是竖得笔直,笔直到一丝不苟,就像那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
那些跪着的人,有的便在郐子手笔直的钢刀下,哀泣着;没有哀泣的,那面上的表情,却是比哀泣更撕心揪肺。
如果没有像我这样如此零距离地接近死亡,那大面积的几乎会蔓延到天尽头的一触及发转瞬将至的死亡,你是无法体会我究竟被这撕心揪肺压抑到了什么程度。
“还好还好,总算还来得及。”小沅喃喃地庆幸,庆幸并且兴奋,跃跃欲试着,要是可能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翻过栅栏,夺过那钢刀,亲自动手。
她的兴奋和雀跃,加重了我内心的压抑,呼吸困难,像离了水的鱼。
这时,有人向高居台上的监斩官低语,监斩官抬头看了看天,又点了点头,拈起筒中的一只令牌,掷下,语声不大,却可震裂人心。
“时辰到,行刑!”
那一丝不苟的仿佛样板的郐子手们,立刻动了起来,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拿掉插在死囚犯后脖颈那块斩立决的木牌,将那磨到锋利水亮的大刀,高高地,高高地,举起。
我下意识地想捂住眼睛,却在捂住眼睛之前,感觉到了一个人的目光。
是霍显,霍光的后妻,霍成君的母亲。她看见了我,盯住了我,那目光像是从沉尸万年、阴魂不散的骷髅的眼眶里投射出来,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已不是怨毒,人世间没有一种怨能够怨过它,没有一种毒能够毒过它。
然后,钢刀,斩下,那镌刻如此怨毒眼光的头脸,与身体脱离,掉在地上,一蹦两蹦,滚落尘土。同时,血,从断开的地方,从脖子里,从兀自直立跪着的身体中,如喷泉,溅出。
今天两更结束。
知道什么叫做屠杀吗?知道什么叫做血流成河吗?
那就是,几百柄、几千柄铁环钢刀一齐砍下;那就是几百颗、几千颗头颅,先后与身体分开,掉在地上,蹦跳着。成百上千颗,不同的面孔,死也不能闭眼的恐惧怨毒凝固的,错乱地,没有秩序地,在落地的瞬间,蹦起。
人的脑袋,毕竟不是那皮球,软的皮肉包裹硬的头骨,没什么弹性,只蹦了一下半下,便骨碌骨碌滚了开去。那不见了脑袋的身躯,前后晃了晃,晃了晃,像个装满了沙土的麻袋,歪歪斜斜地仆倒在地。
也有一个人是例外的,霍光的儿子昔日的大司马霍禹,整个霍氏谋反案的罪首元凶,宣帝判他的,是腰斩之刑。所以,他,断成了两截,在腰的位置,白花花的肠子,哗啦啦地,从他的肚子里往外流,跟着泉涌的鲜血。
是的,那刀砍的断口,血,汩汩地流出,千百个无头的尸身,一起流着血,流出来的血,从高处往低处汇集,汇成小溪,千百条小溪蜿蜒着,向前延伸,壮大成河,河的面积还在不断扩大,最后整个广场上一片汪洋,红色的汪洋,汪洋一般的血浆。
那些无主的人头,便在这血海当中,飘飘悠悠地浮了起来,略略地动着,像是突然又活过来一样。恐怖和诡异随着那浓郁到浓冽的血腥味,在血海上空,漫延开来。漫延得如此之快,几乎是一下子便冲进了我的鼻腔,然后又一下子从鼻腔冲进胃里,搅着空的胃,搅出一阵一阵的干呕。
就在那无数人头砍落的同时,就在我觉得恐怖、诡异到干呕不止的同时,我身边的人,小沅,以及小沅身边的,那些普通的百姓们,他们,便像是引爆了兴奋点一样,鸡蛋、烂菜叶子,越过栅栏,满天地扔过去,于是血腥味里又加入了各种腐烂的气味,熏得人的神智不清了,彻底不可理喻了。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突然之间,死了这么多人,死得这样惨烈可怕,他们怎么还能高兴得起来,而且高兴到了疯狂,简直失了人的常性。
失了常性的人们,无意识地大声地叫着好,叫得扯出脖颈一条条的青筋,一个个,那眼睛,如同嗜血的恶狼,舔着嘴唇,急不可待地要分食那些死尸。在那嗜血的深处,是仇恨,比屠杀和血流成河更加恐怖、诡异的仇恨。
这些恶狼里,也包括了小沅,那秀美清丽的面容,竟也显出了恶狼一般的凶残,狂热的凶残。
她跟在人群里叫嚣:“好!杀得好!杀得好!”
他们的叫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正如那血海、人头充斥着我的眼睛,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