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倾扇道:“散金候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他既然能有今日的财富地位,其城府心机必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料来在商行倾力而为之前,他必然有过一番思量。”
“我担心的是……”
方解皱眉,想起了那个因为某些事而被迫离开长安回到清乐山的小丫头:“如果当初侯爷倾尽全力帮助陛下办西北的事,是不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威胁?”
沉倾扇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方解的意思:“散金候去西北之前,先把闺女送到了清乐山。难不成皇帝就是用他闺女要挟他的?若是他不尽力把西北的事办好,就将他闺女收入宫门……对于一个才十五六的小女孩来说,进了宫无异于是一场灾难。那些个嫔妃贵人们,哪个是省油的灯。”
“所以……”
方解有些沉重的说道:“我担心侯爷是不是要做出什么大决定了。”
“什么决定?”
沉倾扇问。
方解摇头道:“若是想避祸……当然是只能把货通天下行整个献给陛下!这样一来,就如他捐赠数万金修缮城墙一样,花钱买平安。当初陛下逼着他办西北的事,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侯爷若是想平安,就不能留下货通天下行!”
沉倾扇一怔,随即喃喃道:“好阴狠的一箭双雕……”
……
……
一家商行有能影响一场战争的实力,甚至影响国家根基的实力,对于朝廷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货通天下行这次确实干的漂亮,那么庞大的物资补给那么庞大的军队,竟然能稳妥的全都运到西北,不用仔细去想也会震惊于货通天下行的能力。
方解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朝廷里的大人们,不会允许一家商行能威胁到大隋的安稳。而且,当初陛下之所以选择货通天下行来运兵…运粮运甲械兵器,是要瞒着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皇帝信任一个商行老板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商人,而不信任朝臣……朝臣心中会舒服痛快?他们没办法在皇帝面前做什么,但他们可以对货通天下行做什么。
一群手握重权的大人们,想要整治一家商行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而若是到了朝廷里的大人们针对吴一道的事越演越烈的时候,陛下自然要出面安抚。吴一道有功与大隋社稷,先是捐了数万金修缮长安城,又倾尽全力办好了西北的事,陛下不可能轻易杀他……他一定会给吴一道一个很恰到好处的提示,那就是想保住性命,就得舍弃一些东西。
货通天下行大到足以让一位皇帝起贪心了,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
方解一开始没太在意这件事,现在仔细想起来才感觉到其中的可怕。也才明白,为什么吴一道当初急匆匆将吴隐玉送回江南。他在去西北之前就已经在安排后路了,只是吴一道也明白,只要还在大隋,他就没有办法抵抗那位至尊。
皇帝一句话,可以夺走他半生的心血。
一想到这里,方解的心里就很酸楚。吴一道是他到了长安城之后对他帮助极大的人,方解自认为不是一个好人但却有自己的底线,恩情就是恩情,让他袖手旁观…他做不到。胖子酒色财讲述西北之行经过的时候,方解一瞬间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所以他才会急着见吴一道。
但他不知道,自己又能帮些什么。
所以,和吴一道面对面坐下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开口。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真的视为长辈。虽然吴一道总是刻意拉开一些距离,甚至在方解他们住进散金候府也要交房租的事情上斤斤计较,但方解心里对他确实充满了感激。在初入长安城的时候,若是没有吴一道的帮助,他知道自己绝不是现在这般光景。
而想到吴一道的斤斤计较,他又明白了一些事。之所以吴一道在许多小事上算的如此清楚,何尝不是故意和方解撇清关系?若是吴一道真的出了什么事,方解就住在散金候府自然扯不清瓜葛。到时候吴一道轻描淡写一句这只是生意,就能把方解从局里踢出去。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在方解初见吴一道的时候,吴一道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了。
所以,方解心里更加酸楚。
吴一道对他的帮助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真心的,甚至在很久之前就考虑到了帮他脱身……这等智慧,这等远见,只怕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可即便如此,他也逃不开陛下的手掌。因为这里是大隋,而陛下在大隋就是神!
“有话就说,怎么才不到一年没见,如此扭捏了?”
吴一道一边吃饭一边笑着说了一句,他起来倒是胃口极好,虽然桌子上只是一些清淡小菜,也没有酒,手里端着一碗白米饭,但他吃的津津有味很香甜。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决定不试探什么。
“货通天下行,是不是保不住了?”
他坐直了身子,着吴一道的眼睛问。
吴一道伸出去夹菜的手在半空中停住,随即摇了摇头道:“与你无关……不过从明天开始,你们还是住回自己铺子里的好。”
他用筷子尖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木盒道:“这里面是你租下那铺子的地契,拿去吧。能送你的东西已经不多,这房子最起码能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
方解鼻子一酸:“无可挽回?”
吴一道笑了笑道:“你能猜到这么多已经让我吃惊,果然应了那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的你比初进长安城的时候要聪明多了,但还不够聪明。有些事你到了也未必是真的,而有些事你以为清了实则只是冰山一角。你现在到的长安城和你才到的时候到的长安城肯定大不相同,但你到的还是不够多。”
他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很快一碗白米饭就吃了个干净。方解伸出手,想为他再盛一碗。吴一道却将最后一个米粒吃下去后放下碗筷:“不吃了,饭吃七分饱就够了。什么事都不能做的太满,那样就没了退路。”
“你最近在接近怡亲王?”
他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陛下的旨意?”
他再问。
方解显然没想到吴一道竟然一眼就能穿,他脸色变了变然后又点了点头。
吴一道笑了笑道:“我的事你不需要担心,真要是我扛不住的时候你也帮不上什么。之所以把铺子给你,我是想着以后万一一无所有了,还能有个地方借宿。当然,到时候你若不收留我,我也没办法……只是,想让我低头的那些人又怎么会轻易如愿?最后只怕会大吃一惊吧?”
他语气温和道:“至于你,还是我刚才的话,凡事不要做的太满,太满没退路。陛下将这事交给你是信任你,但你本身却并不重要,明白吗?作何任何事成功都不是第一目标,别死在这事里才是。”
方解点头:“我明白。”
吴一道嗯了一声,起身道:“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方解跟在吴一道身后出了房门,起来,就好像是吴一道的学生或是子侄后辈一样。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般自然。
第二百一十四章 此为托孤
第二百一十四章此为托孤
吴一道在前面走,方解在后面相差半步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到散金候府那不大的园子里,当初方解在这园子的荷池边撒了一泡尿,气走了吴隐玉。这事仿似还在昨天,可想想才记起吴隐玉下江南都已经走了快一年了。
吴一道在荷池边坐下来,夜色下的池子显得有些萧瑟。方解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池子边上负手而立。不知道为什么,方解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明明已经进了长安城一年多,可哪怕是散金候府他都没有完全透。
“陛下交给你的事,不好办。”
吴一道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说句造次的话,皇帝和怡亲王之间再怎么有问题,他们终究是亲兄弟。当初陛下既然恩旨留下怡亲王久住长安城,就说明陛下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现在陛下让你去接近怡亲王,是想怡亲王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你记住一件事……无论查到了什么,如实上报,但不要妄加评语,因为你没这个资格。”
方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不管多大的过错,或许怡亲王跪在皇帝脚下大哭一场,陛下心一软便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我便里外不是人了。”
“是这个道理,但并不全面。”
吴一道说道:“皇家的事能不牵扯进去就不要牵扯进去,你现在虽然似风光,但离着朝廷还远呢。皇帝给了你个右侍勋,这个东西世家庶出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了,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荣誉。现在皇帝似倚重你,实则是因为你还是个小人物。再说句不该说的话……若是怡亲王犯的是罪无可恕的事倒还好说,你能因此而正式立足朝廷。可怡亲王犯的事若只是小错……你反而必死无疑。”
“你死了,对朝廷对社稷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方解嗯了一声:“我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我可以拒绝,才不会蹚进这池子浑水里。”
“不是好事,也未见得是彻底的坏事。富贵险中求,就你自己如何拿捏。”
吴一道笑了笑道:“你还算机灵,但不要自负。怡亲王在长安城里的根基,绝不是你到的那么肤浅。也绝不仅仅只是在长安城里,有些事……本不该对你说,但既然你领的是这样一个差事,我便多几句嘴。”
“怡亲王的手,能伸出去很远。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远。”
他说。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比如……西北?”
吴一道点头:“若是我没估计错,陛下让你查怡亲王是不是仅仅是想染指西北的军权。若真仅仅是如此,陛下也无非是敲打敲打罢了。我这样对你说,如果怡亲王想让现在西北的局势乱一些,绝对不是难事。但他现在还守着大体上的规矩,陛下也不好动他……毕竟,太后还在,忠亲王失踪之后,怡亲王就是太后膝前最小的儿子了。”
方解叹道:“母亲总是会对最小的儿子多几分偏袒照顾。”
吴一道笑道:“便是这个道理,陛下至孝,所以有些事也没办法做。只要不是伤及国体的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已经去过怡亲王府,自然见过那艘楼船。按照体制,那已经是可以参奏逾越的事儿了,换做一般重臣也够得上满门抄斩的罪过,可陛下还不是由着怡亲王的性子去胡闹?”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忽然想起一件事:“怡亲王府里的管事秦六七说,怡亲王在货通天下行也有份子?”
吴一道嗯了一声道:“这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陛下知道。不但是怡亲王,满朝文武在我货通天下行里没份子的倒是少数。”
“所以你并不怕他们?”
方解问。
吴一道笑了笑:“那些大人们想要抽股,随时都可以。他们若是想整治货通天下行,也有的是办法。这不是我能拿捏他们的筹码。”
方解想了想道:“也对,皇帝即便将货通天下行收为官府所有,大人们的份子自然还在。有句话叫法不责众,再说大隋也没有官员不许经商的法律,陛下不可能一口气把那么多大人都打了板子。但想必他们也不太希望货通天下行归皇帝所有,毕竟那样他们分到的红利也就少了许多。”
“他们要整治的是我,不是货通天下行。我死了,他们许多事都能随之埋葬。相对这个来说,损失一点儿银子对他们不算什么。”
吴一道语气平淡的说道:“正因为他们都在货通天下行里有份子,所以才会愤怒。他们会觉着我背叛了他们,没有将陛下暗中用我往西北运兵的事告诉他们。也会因此而揣测,他们的秘密我有没有告诉皇帝。”
吴一道站起来,走到方解的身边:“别担心,只要陛下不发话,那些人想要敲打我还真没有太多的办法。货通天下行养着他们,手里自然不是没有什么把柄。真惹恼了我,大不了一竿子捅翻一船人。”
听到这句话,方解才真正的体会到吴一道的可怕。
一个商人,能做到威胁整个朝廷的地步,无疑是成功到了极致。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想必每日都不能真正的踏实下来吧。这次运兵西北的事暴露了货通天下行的真正规模,也触怒了那些大人们。可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
“我还是那句话……”
吴一道仰望着天空,语气平和的说道:“你才到长安城一年多些,长安城到底有多大,不是你眼睛到的那么一片……凡事别太自负,因为这里你惹不起的人太多。但也别太畏缩,正因为你微不足道,大不了一走了之,只要你走得了的话。”
方解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若我真能搅乱了一池春水,是不是该自豪骄傲?”
……
……
第二天一早,方解就带着大犬他们离开了散金候府。大犬怀里抱着那个装地契木盒子,那是方解到了长安城之后拥有的第一份产业。方解并没有打开盒子一那张地契,因为他知道这其实还是不算自己的东西。
从散金候府到东二十三条不算很近,麒麟赶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铺子里那些裁缝们一直在等着方解的消息,可从年前等到年后方解就是不说那些衣服什么时候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