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禾仿佛与多年挚友聊天一般侃侃而谈:“这是七种毒草加七种毒虫配成的药,不错,它是剧毒之药,发作时仿佛万箭穿心,腹中五脏六腑会急速膨胀,然后急速萎缩,最后一命呜呼,令人生不如死,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名叫‘蚀腹’,不过此物虽毒,但毒性缓慢,每年若服用一次解药的话,便可抑制药性,永不发作,如果有一年忘记服解药……唉,那可就糟了,神仙都救不活呀。”
“这种毒药是我闲时无事琢磨出来的,天下纵然名医无数,可谁也解不了它,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七种毒草和七种毒虫是哪七种,更不知每样毒物的分量搭配,不客气的说,这种毒天下只有我能解,当然,明日开始,我家老爷也能解了,陛下何不试一试?我在里面加了一点蜜糖,味道还是很甜美的……”
唐子禾说了一大通,仿佛推销药品的医药代表似的,竭尽全力地哄骗小皇帝吃药,神情非常的和蔼慈祥。
朱厚熜吓得面色惨白,惊恐地看着面前那杯血红色的药汤,死死抿住唇使劲摇头。
皇帝没当好,但并不证明他傻,相反,他比绝大多数同龄人要聪明得多,否则也不会以他小小年龄便给秦堪带来这么多的麻烦,显然所谓“味道甜美”这么诱人的广告词也打动不了他,这是毒药啊,喝下去不吃解药会死人的,朱厚熜又不是徐鹏举那样的吃货,再甜美他敢吃吗?
唐子禾无奈地又劝了几句,真诚恳切的表情如同电线杆老军医劝病人不要放弃治疗似的,劝了半柱香时辰,唐子禾终于失去了耐性,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一颦一笑动辄杀人成百上千的女豪杰,耐心向来不怎么好的,今日已是大大破例了。
“陛下以为今日此时,你是什么?”唐子禾眼中射出锐利的冷光。
朱厚熜瑟缩了一下,讷讷道:“秦堪说……朕还是大明皇帝。”
唐子禾诱人的樱唇悄然一勾,轻轻地道:“看来陛下对自己的处境还是很不够呀,自今日始,我家老爷为刀俎,陛下为鱼肉,陛下难道还看不清时势么?”
朱厚熜又惊又怒,满腹悲愤恨意,在唐子禾面前却不敢发作,垂头盯着面前的茶杯默然不语。
良久,朱厚熜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流着泪端起茶杯,默默地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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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激战,城内城外,宫前宫后布满了将士的尸首,宫中的白玉石地砖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天色刚亮,宫中千余宦官在太监们的带领下拎着木桶和刷子。用力洗刷着宫内各处干涸凝固的鲜血,不停的洗,不停的刷,没过多久。鲜血终于被冲洗干净。白玉石重新露出了原本的高贵色彩,仿佛一切都被抹杀。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边军将士们团团护侍着秦堪,众人慢慢走出宫门。
神情惶恐惊惧的宦官和降了的大汉将军匆忙打开承天宫门,目光敬畏地看着秦堪慢慢走出来,他们知道。从今日起,大明变天了,偌大的江山社稷从今后真正的掌权人将是这位名震天下的秦公爷……或许,他很快就不止是公爷了。
丁顺跟在秦堪身后,隐隐落后一步,正在禀报昨夜战果。
“昨夜团营被击溃,边军铁骑击杀团营将士二万余人。余者溃退,遁入乡野山林,按公爷的吩咐,任其退去。”
“今日凌晨。朵颜部一万精骑到达汤河镇外,正与密云,燕山等三卫勤王兵马遭遇,双方一触即战,朵颜部塔娜阵前斩燕山卫前锋,几番冲刺后,三卫兵马溃败……”
秦堪一边听一边点头,却不发一语。
…………
宫门打开,金色的阳光倾洒,照在秦堪的身上暖暖的,秦堪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承天门广场上,近千名大臣穿着各自的朝服,静静地站在广场上,大臣的周围布满了披甲的边军将士,将士们刀离鞘,箭搭弦,神情冷肃戒备地盯着这些大臣们。
杨廷和,梁储,蒋冕三位内阁大学士站在前列,六部尚书侍郎其后,再后面便是一排排六部员外,主事,各寺正卿,少卿,各司局库主官,大大小小站了一千多人,可以说,京师的官员此刻差不多全到场了。
离大臣不远处,还站着一些勋贵和武将,他们与大臣的阵营泾渭分明,然而大家的目光都同时盯在秦堪身上,有愤怒,有悲切,有憎恨,也有窃喜,不一而足。
迎着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秦堪平静地与大家对视,目光坦荡,无所畏惧。
良久,谨身殿大学士蒋冕往前踏了一步,道:“秦堪,圣天子何在?”
秦堪拱手:“圣天子躬安。”
华盖殿大学士梁储又上前一步,怒道:“你欲篡位称帝,可有问过我等忠直之臣?”
秦堪笑了:“我没有篡位,也不会称帝。”
杨廷和目光复杂地看着秦堪,许久,垂头一叹,默然不语。
梁储仰天长笑:“哈哈,昨夜辽东边军城内城外杀得团营和腾骧四卫营尸山血海,溃不成军,终于被你打破皇宫,圣天子生死不知,杀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却说什么不会篡位,欺我天下人都是傻子吗?信口雌黄,贻笑大方!”
秦堪仍然微笑,再次重复:“我没有篡位,也不会称帝。”
蒋冕“呸”了一声,怒道:“问问朝中大臣,谁会信你鬼话,逆贼,你欲称帝,除非将天下文官和读书人全部杀绝,否则,你当不了皇帝!”
身后众臣同声附和,广场上回荡着一阵又一阵“逆贼”“篡位贼子”的痛骂声。
户部员外郎黄石山忽然越众而出,指着秦堪惨笑道:“君已是亡国之君,臣亦是亡国之臣,老夫只忠朱明,绝不会认一个窃国篡位的贼子为新主!秦堪,你只占了大明皇都,却没有占尽天下州府,大明各地藩王和卫所一定会尽起大军进京勤王,逆贼,等着天来收你吧!先帝,老夫随你来了——”
说完黄石山重重一跺脚,低头朝旁边严阵戒备的边军将士手执的钢刀撞去,一名百户躲闪不及,刀尖撞上黄石山的胸膛,瞬间穿胸而出,黄石山咧嘴惨笑,垂头气绝而亡。
广场上愈发安静,黄石山殉国,令所有人神情愈发愤怒和悲切,众人静静看着黄石山的尸首,不少人垂头呜咽出声,一种刻骨的恨意渐渐弥漫,蔓延。
悲恸的气氛感染了所有的大臣,很快,又有两名大臣越众而出,指着秦堪大骂三声“逆贼”,然后一头撞向承天门的宫柱而死,接着第四个,第五个……
大明的文官虚伪,贪婪,自私。钻营……所有人性的卑劣几乎都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然而国破城覆的这一刻,他们终于有了人臣的担当,用自己的方式选择了与国同亡。
世间的人心。岂是“好”“坏”二字能尽概?
秦堪一直平静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大臣慷慨赴死。脸上的表情如同一滩死水,不泛丝毫涟漪。直到广场上的尸首堆积了六十余具,剩下的大臣再也没人有勇气选择殉死时,秦堪忽然仰天大笑。
这,就是万夫所指的滋味么?
杨廷和终于向前走了一步。流着泪颤声道:“秦堪,够了,死的人已太多了,真的够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纵有千万人在我面前死去,亦不能左右我的抱负!”秦堪一反往日温文的形象,瞪着通红的眼珠。面色狰狞地向大臣们怒吼着。
梁储跪在殉国的六十多人的尸首前大哭,转过头愤怒地盯着秦堪:“逆贼,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当不了皇帝的,纵然杀尽天下文臣和读书人。你能诛灭世间人心么?”
人群外,忽然传出一道熟悉的叹息。
“他不能,朕能。”
众人愕然回头,凝目细看,不由大惊失色。
两队边军将士簇拥着一名身穿金黄龙袍,头戴翼龙金冠的男子,却竟是失踪多日杳无音讯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陛下!”
“陛下!”
众臣惊愕之后,纷纷跪拜。
朱厚照无视跪拜的大臣,在众将士的簇拥下缓步穿过人群,走到秦堪身前,见秦堪也垂头跪拜在他身前,朱厚照目光复杂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看到了那六十余具殉国的尸首,怔怔望了片刻,朱厚照忽然流下泪来。
“都是忠臣啊,都是壮烈慷慨之士,来人,以国士之礼厚葬之。”
“是。”
朱厚照忍着心痛,缓缓环视群臣,泣道:“朕,终究还是辜负了天下。”
“臣等恭贺陛下龙体康愈,无恙归来。”
“陛下,臣参宁国公窃国篡位,谋反逼宫,共计不赦大罪十款,小罪三十款……”
“陛下,秦堪逆贼与辽东总督叶近泉合谋造反,请陛下严惩!”
“…………”
经过了短暂的惊愕,参劾的声音便四下而起,广场很快陷入一片纷乱的嘈杂之中。
朱厚照看着众人,直到参劾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寂然无声,朱厚照幽幽一叹:“朕……还是大明皇帝么?”
众臣一惊,听出了朱厚照话里意思,面面相觑之后,礼部尚书毛澄站出来,迟疑了一下,愧然道:“臣等万死,陛下当日杳无音讯,国不可一日无主,朝臣廷议之后,只好选兴献王之子朱厚熜为帝,月前已登基即皇帝位,……按制,陛下是为太上皇。”
“太上皇?”朱厚照嘴角一勾:“这是你们廷议的结果?”
“是……”
“那么,传位诏书何在?”
此言一出,众臣齐然变色,瞬间冷汗淋漓。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历朝历代皇帝驾崩前,一般都会写下传位遗诏,若有的皇帝来不及写遗诏便驾崩,那么便由大臣代皇帝写下遗诏,按长幼嫡庶的顺序指定皇位继承人,两者都有合法性,然而,正德朝的皇位交替却出现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大臣廷议选出的皇位继承人登基之后,前任皇帝竟莫名其妙出现了!
这可是亘古未有先例,前任皇帝出现了,那么由内阁大臣起草并颁布的传位遗诏还有效吗?换句话说,朱厚熜这位刚登基才一个月的新皇帝,其身份地位还合法吗?
众臣冷汗直冒,从古至今,君臣都讲究“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诸事皆废,往更深一层想想,若是朱厚照此刻摇摇头,否定朱厚熜的皇帝身份,那么,朱厚熜还真就算不得皇帝,秦堪昨夜的种种所为也立马变了性质,等于是诛伪君,勤王事,清宫室的正义行为,而奋战守宫城的团营和腾骧四卫也等于是助纣为虐。
“这,这个……”饶是毛澄熟读精通古往今来礼制,此刻却也急得满头大汗,老脸苍白,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各朝成例,真是太难找了,从古至今也没发生过新君登基后,前任皇帝又回来的例子,哪怕躺在棺材里的先帝诈尸的例子也是素未发生。
朱厚照看着众臣的反应,淡淡一笑,道:“既然朕没有颁过传位诏书,那么,现在你们是认朕这个皇帝,还是朱厚熜那个皇帝?”
杨廷和目光闪动,眼中的悲切之色早已不复再见,取而代之一片深深的喜色,闻言急忙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臣等自是尊陛下为大明唯一的皇帝。”
杨廷和带了头,众臣想了想,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正牌皇帝已回来,那位嘉靖皇帝朱厚熜,无论从任何角度而言,都不算真正合法的皇帝了。
于是众臣心服口服地跪拜,齐声道:“吾皇万岁。”
听着排山倒海般的山呼声,朱厚照脸上并无半分喜色,淡淡地道:“眼前这一幕,似乎很熟悉,当年土木之变后,英宗皇帝被瓦剌也先俘虏,朝臣宁死不屈,另推景泰为帝,执掌朝政并抗击瓦剌,后来英宗被瓦剌放回,被景泰帝圈禁深宫,最后英宗发动兵变,夺取九门,终于再次登基称帝,今日此情此景,与当年何其相似,诸卿以为然否?”
众臣心中一沉。
朱厚照这番话自然不是无缘无故跟他们说故事,闲唠嗑儿,这番话必然有目的的。
见众臣皆不答话,朱厚照接着道:“昨夜城宫惊变,辽东边军攻城与守军激战,一切都是朕的旨意,宁国公秦堪实是奉旨而为,诸卿斥其为篡位逆贼,殊为不妥……”
扭头若有深意地看了秦堪一眼,朱厚照加重了语气道:“秦堪不会篡位,更不会称帝,朕……相信他是忠臣。”
“可是……陛下调动边军,杀团营和守城将士无数,此事毫无道理!陛下堂皇进宫,臣等怎会不认?”梁储忽然愤声道。
朱厚照叹道:“忠与奸,黑与白,不到紧要关头,朕怎能分得清楚?梁先生,难道你分得清楚吗?皇宫里坐着另一个皇帝,你若是朕,真敢孤身堂皇进宫,与他争位吗?”
“老臣……不敢。”
众臣的心已凉了半截,朱厚照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