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空旷的主殿内,内阁两位大学士,以及礼部尚书张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屠滽等重臣已然坐在殿中。
朱厚照今日坐得比较端庄,他盘腿坐在明黄色的软垫上,上身挺得笔直,双手仰放于下腹处,右手置于左手上,俩拇指指端相连,却正是佛家里的“禅定法印”,几位老臣瞧在眼里,眼角直抽抽。
原来最近朱厚照忽然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在豹房内举办各种法事,还下令僧录司的高僧们一批又一批进豹房,为他宣扬佛法,讲经诵道,豹房内昼夜充斥着各种佛音梵唱,好好的皇帝行宫变得跟西天如来的雷音寺似的。
不仅如此,朱厚照不知做梦时被哪位缺心眼的老和尚点化过了,竟称自己为“大庆法王西觉道圆明自在大定丰盛佛”,自己关上门自娱也就是了,偏偏这位少年天子玩得太过分,竟将这个自取的佛号写在奏疏的落款上,于是批阅国政的人由皇帝换成了和尚,吓得满朝震惊,以为宫里出了妖孽蛊惑当朝皇上,不大不小闹出一场风波。
现在大家见朱厚照这般模样,所有老臣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脾气最火爆的屠滽带头,指着宝相庄严的朱厚照便是一通斥责。
朱厚照倒是真像位得道高僧,见状不急也不恼,非常淡定地继续高坐,手中结好的“禅定法印”不知何时悄悄换了花样,右手覆于右膝,指端指地,却是正宗的佛家“降魔法印”。
对佛学稍有涉猎的杨廷和自然对这个手印不陌生,于是杨廷和爆发了。
宁国公秦堪就在满殿口诛笔伐的当口,悠悠跨进了豹房主殿。
第六百九十三章 驻兵之争(上)
秦堪进殿时朱厚照被骂得很惨。
皇帝固然身份尊贵,但大明的皇帝不一样,他们并非活得无法无天,明朝的大臣太强势了,永乐皇帝一生乾纲独断,某天不知是不是脑子犯抽,设立“大学士”一职,原本只打算给自己找几个秘书,却没想到给后代添了那么多堵,永乐帝若在天有灵,给自己来一整套降龙十巴掌必然少不了的。
朱厚照正被杨廷和和梁储斥责得灰头土脸,顶着满头的唾沫星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杨廷和的火气不小,作为帝师,他完全有资格大声训斥朱厚照,而且朱厚照不能顶嘴,一顶嘴性质就严重了,在主张以“仁孝”治天下的大明,冒犯师长算是大逆不道的,皇帝也不例外。
脸色正渐渐铁青之时,朱厚照见秦堪进殿,不由两眼一亮,农奴遇到解放军似的朝他挥手:“来人,赐座,奉茶……”
殿内杨廷和正训得口沫横溅,眼看要说到戏肉了,忽然被人打断难免不爽,扭头见是秦堪,杨廷和脸色一滞,虽然不便发作,但也横甩了秦堪几个白眼。
梁储见了秦堪更没好脸色,招呼也不打,鼻孔里重重一哼,立马将头转向别处,显然将秦堪当成了空气。
秦堪苦笑,颇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给朱厚照行了君臣礼之后,很低调地坐下,然后不苟言笑直视前方。
朱厚照却不肯放过他,身子侧了侧。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才来,朕快被他们骂死了……”
秦堪只好小声问道:“陛下干了什么事?”
“只是朝他们结了个降魔手印而已,老东西小题大做……”朱厚照恨恨地道。
秦堪不出声了,心中却暗自做了个决定,如果自己将来的儿子也跟朱厚照一个德行的话,一定把他打残,他不介意养儿子一辈子……
杨廷和如今与秦堪的关系已大为改善,当然。不可否认这种改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担心秦堪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当初私受宁王贿赂一事,尽管秦堪指天发誓说已将证据销毁得干干净净,但秦堪这人的人品……反正杨廷和对秦堪是信不过的,所以对秦堪很是忌惮,因为忌惮,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好得蜜里调油,或许连杨廷和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已渐渐沦为秦堪的同党。朝政上很多事情的态度已不知不觉向秦堪的方向倾斜。
见殿内没人说话,杨廷和清咳两声,道:“宁国公。今日陛下宣我等进宫。是为商议是否应日本国使臣所请,向日本皇宫派兵驻守一事……”
秦堪慢吞吞地道:“各位皆是老成谋国的国之重器,况且勋贵按例不能参与朝政,秦某不便多言。”
杨廷和笑道:“勋贵确实不能参与朝政,不过此事例外,毕竟如今这个局面可以说完全是天津水师引起的。而天下皆知天津水师不属任何都司衙门,只归陛下直接统属,由宁国公你具体统率,这事无论怎么说都绕不开你。故而陛下和老夫等臣僚有所请。”
秦堪朝殿内诸臣拱拱手,谦逊地笑道:“既如此。秦某愿先闻各位大人高见。”
杨廷和没来得及说话,梁储很是不耐地重重一哼。道:“日本如今战乱不休,国内诸侯四起,皇室日渐势微,势力最大的大内氏和细川氏已渐成气候,而皇室根本孱弱不堪,随时有被取而代之的可能,如此危急之时,皇室使臣请我大明派兵驻守,他们根本没存好心,必是想将我大明也拉进浑水里,老臣以为,派兵之事万万不可行。”
梁储说完,又嫌恶地瞪了秦堪一眼,然后坐在椅子上捋须阖目不语。
张升和屠滽二人纷纷点头附和,杨廷和似乎也觉得梁储之言有理,本待点头,却见秦堪坐在朱厚照身旁不言不语,杨廷和若有深意地朝秦堪一瞥,却也不急着表态,学着梁储一样阖目养神起来。
其余的大臣们显然都和梁储的想法一样,屠滽见殿内并未达到异口同声的效果,朱厚照,秦堪和杨廷和三人并未表态,不由有些失望,于是补充道:“陛下,日本国皇室与我大明断绝朝贡已百余年,这百余年里两国并无来往,直到月前,天津水师提督杨德全阴差阳错与日本舰队一战而胜,便引来日本三方势力竞相朝贡,呵呵,如此朝贡,其中诚意几何?在日本皇室心里,我大明君臣恐怕只是他们手下的棋子,所谓恭顺谦卑,唯‘利’而已,是以老臣认为,给日本皇室使者回赐以金银丝绸若干便已彰显我天朝上国的风范仪态,派兵一事大可不必。”
梁储面露赞许之色,道:“老臣附议屠大人所言,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派兵进驻日本,也该在大内氏和细川氏之间选其一,皇室势微凋零,朝不保夕,大明派兵戍守皇宫,恐怕到头来不仅竹篮打水,反而会与大内氏和细川氏交恶,对大明来说并无任何好处……”
殿内众臣纷纷点头赞同。
朱厚照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能怪朱厚照不重视,毕竟日本对大明来说只是众多藩属臣国之一,而且由于连年战乱,日本无论国力还是军力皆弱,说起这些外交之事,朱厚照满脑子浆糊,自然不会对一个蛮夷小国太过上心。
众人议定,朱厚照正待点头同意,眼睛一瞥,却见秦堪气定神闲坐在椅子上啜着茶水,朱厚照眼睛眨了眨,道:“秦堪,你来说说吧,这事儿你怎么看?”
秦堪放下茶水,正色道:“臣没什么看法,臣在家中休沐待产,国事本不该由臣多言……”
众人愕然,朱厚照呆呆地道:“待……产?谁待产?”
秦堪好整以暇指了指自己:“当然是臣待产,家中夫人已有两月身孕,京师有名的贾半仙给臣掐指算过,这一胎必喜获麟儿,秦家香火长盛不衰,宁国公爵位后继有人,实在可喜可贺,众位大人以为呢?”
说完秦堪微笑朝众人拱手,不过拱手的姿势有点奇怪,本该微微抱拳而礼的,秦堪的两只手掌却莫名其妙摊开,看似行礼,实则却像在讨钱,分明是“有钱捧个钱场,没钱回家拿钱捧个钱场”的架势。
殿内众人惊愕盯着秦堪手掌半晌,忽然非常有默契地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几位老臣咳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
秦堪正室夫人有身孕一事其实朝中早已人尽皆知,无数大臣已派家仆送上了厚重的贺礼,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识趣,比如今日殿中的梁储,屠滽等几位,由于平日跟秦堪不对付,于是装聋作哑当作不知,贺礼自然也欠奉,这本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避之,谁知秦堪这杀才竟如此不懂规矩,不给他送礼他居然当着皇帝的面明目张胆讨要……
梁储和屠滽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了,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人,咱们是政敌关系好不啦?没有半夜派人给你家大门泼粪已经称得上长者之风了,你居然有脸要贺礼?
梁储尴尬咳了两声,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在身上左掏右摸,终于在腰侧摸出一块随身的玉佩,玉佩雪白剔透,晶莹可鉴,显然价值不菲,这年头的读书人喜欢以浩然之气盘养玉器,一时谓为时尚,梁储的这块玉佩一看便知是个老物件,盘了有些年头了。
咬了咬牙,梁储暗叹一声,忍着心头痛意将玉佩迟疑地递上前,齿缝里迸出毫无诚意的贺词:“恭喜恭喜……”
秦堪很不老实地将玉佩接过,随手塞进自己的袖袋里,然后……转过头无比期待地看着屠滽。
屠滽运气不大好,都察院右都御史嘛,讲究的就是一个清贫如洗,身上哪有值钱的物事?左掏右摸,只摸出了几两散碎银子,这点东西送出去显然会大大得罪人,而且传出去他也不占理,于是屠滽铁青着脸,重重咳了几声,带着几分尴尬和羞恼摆手道:“回府必有贺仪送上……”
说完还不得不和梁储一样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毫无诚意的贺词:“恭喜恭喜……”
秦堪放心地笑了,抱拳行了个揖,笑道:“两位大人太客气了,秦某刚才只是随口一说,你们真的不必这么客气的,真的真的……”
噗嗤!
朱厚照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笑点低的孩子经常坏事。
随着他的笑声刚起,梁储和屠滽的脸色愈发难看,一脸刚被响马抢了的羞怒,爆脾气的屠滽眉宇跳动不已,有发飙的征兆。
秦堪急忙朝朱厚照扔了个眼色,用眼神告诉他不要挡自己发财,朱厚照笑声立歇,表情却无比酣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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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四章 驻兵之争(下)
没招谁没惹谁的商议个国事,无端端被打劫了一道,梁储和屠滽的心情很不好,累了,感觉不想再商议国事了。
秦堪却像偷了一百只鸡的小狐狸似的,心情非常愉悦,朱厚照也很高兴,他不在乎钱财,但能把几位老臣逼到墙角打劫一通而且不惹人非议,这样的画面他还是非常喜欢看到的。
张升和杨廷和面面相觑,一脸哭笑不得,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已送过贺仪,否则今日难免如梁储和屠滽一样被弄得下不来台。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气氛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许久之后,杨廷和咳了两声,道:“宁国公既然来了,好歹也说说你的意思吧,毕竟这事儿是天津水师引出来的,跟你也有干系,当着众位大人的面拿个说法,省得日后金殿朝会上吵闹不休。”
朱厚照也点头道:“对,秦堪,这事儿你也说说。”
秦堪眼下心情正好,于是笑道:“既然让臣说话,那臣就不虚礼了……”
顿了顿,秦堪脸色渐渐严肃,道:“臣以为,向日本皇室驻兵是必须之举,此举,关乎大明儒家正统存亡,陛下和诸位大人不可不察也。”
言惊四座,梁储和屠滽顿时怒从心头起,本来一肚子的不爽,终于借着由头翻脸了。
“你胡说!区区驻兵小事,与我儒家正统存亡有何关系?你分明是小题大做危言耸听!”梁储指着秦堪怒道。
秦堪不恼也不怒,鉴于刚刚打劫过梁大人的美好心情犹在。秦堪甚至很谦逊地朝梁储拱了拱手,笑道:“敢问梁老大人,日本国中,谁为大道正统?”
梁储一呆,老脸却迅速浮上一层潮红。
这句话顿时将梁储的气焰打压下去,一时间竟讷讷说不出话来。
杨廷和叹了口气,不得不将话题接下去:“自然是日本皇室为正统。”
这是无法回避而且无法更改的答案,谁是皇帝谁即为正统。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秦堪笑道:“既然我大明承认日本后柏原皇室为正统,那么如今皇室正统势微,诸侯征战纷起,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的,敢问梁大人,何以竟言称视而不见,甚至说什么就算驻兵也该选择大内氏或细川氏,而置日本正统皇室于险地。皇室危如累卵,乱臣频兴不义之兵,身为大明宗主国。视使臣求告哀请而不见。反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打算生生将正统皇室逼上绝路……”
不怀好意地朝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