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秦堪曾经亲自经历过,今日的李杲也尝到了同样的经历。
战鼓擂响,秦堪大军缓缓压上来,步兵执盾走在第一排,第二排为长枪长矛兵,以盾为掩护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长枪兵的中间行距里布满了一个个的弓箭兵,搭弦张弓边走边看着队伍外打着令旗的传令官,只等一声令下便待万箭齐发。
朵颜卫的一万骑兵在两翼间策马来回奔走,整个队伍呈半弧阵型一步一步朝李杲大军走来,整齐的脚步声轰隆如雷声,重重地敲打在辽东诸将士的心坎上。
大军压上来的那一刻,辽东军全乱了,那种如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压力令所有人呼吸粗重,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不少军士扔了兵器扭头便跑,被赶上的监军压阵旗官一刀劈翻,杀了一个两个,却仍无法制止己方将士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泄千里。
李杲脸色铁青骑马立于中军,看着远处慢慢压过来的大军,再看看自己这边毫无斗志的将士,心头渐渐笼罩了一种深深的绝望。
原本尚可一搏的战事,随着宣府两万大军的加入而完全倾斜,对方也是边军,还有京中精锐勇士营,还有名震天下的朵颜骑兵,这一仗怎么打?
历经百战的李杲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换了平日,事不可为便撤,保存实力为重,可是现在,往哪里撤?天下虽大,却已无他李杲的立锥之地了。
战鼓隆隆如山崩地裂,听在秦堪大军耳中是催人进击的军令,听在辽东军耳中却是地狱收魂的丧曲,队伍越来越乱。
“总帅,降了朝廷吧!莫再执迷不悟了……”张玉在李杲马下苦苦哀求,神情一片绝望。
沈阳卫指挥使崔鉴恶声道:“降了朝廷就能活命吗?张玉你昏头了?这些年来咱们在辽东干过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杀头的大罪,朝廷纵然再大方,也断然不会宽恕我等的罪孽,总帅,拼死一搏才是道理,杀出一条血路往北去,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不会拒绝我等投诚……”
张玉怒道:“崔鉴,你这是害人害己!北投鞑靼是你的想法,你问问咱们万千将士愿不愿意!且不说有负朝廷,有负皇恩,你拍着胸口问问自己,对得起你世世代代列祖列宗吗?将来你死之后,你崔家祖坟容不容得了你这叛我大明的罪人跟他们埋在一起?你崔家远在河南的宗祠族谱里,你的名字还有没有资格列在上面,崔鉴,投了鞑靼。你从此便是无根的孤魂野鬼,祖宗不认你,宗族不认你,乡亲族人背后戳你的脊梁骨,这样活着,比死好到哪里去?”
一席话说得崔鉴哑口无言,脸色憋得通红却无力地垂下头,不再说一句话。
李杲浑身一震,张玉这番话显然说到了他的心里,投了鞑靼。李家的列祖列宗还会认他么?死后连祖坟都入不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永远划去,并引以为李家最大的耻辱,突围而去又怎样?做一个背叛祖宗,族人唾弃的叛徒,从此憋屈活在异族人的颐指气使之下,仰其鼻息苟且存活……诚如张玉所说,这样活着,比死好到哪里去?
如今的大明,宗族仍是深入人心的坚实后盾,是乡人的精神寄托,背叛大明便意味着背叛了宗族,这样的决定不是能够轻易便下得了的,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他可以屠千杀万,可以杀人放火,却唯独不敢叛国背宗。
“总帅,降了朝廷吧!纵然被朝廷一刀杀了,死后咱们的宗族至少能够纳尸收魂,尚有资格进祖坟为安,死也死得安心,投了鞑靼,咱们可就真的生不如死了!”张玉跪在李杲马前痛哭流涕哀求。
李杲深吸了口气,缓缓环视一圈,见部下众将领一脸灰暗颓丧,显然张玉的这番话也说进了他们的心里。
将领都没了斗志,何况下面的军士?
李杲惨笑数声,张嘴正要说话,对面的战鼓声却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军阵行走的速度也渐渐变快,两侧的朵颜骑兵更像两朵急速席卷而来的乌云,黑压压的已顶到辽东军的前阵弓箭射程边沿。
张玉脸色一变,急道:“总帅速下决断,秦堪已下令进攻了!”
李杲脸颊剧烈抽搐不已,眼珠充血已瞪得通红,手中的马鞭不停地举起又放下,内心挣扎万分。
***************************************************************双方弓箭射程的边沿,急促的战鼓声戛然而止,秦堪大军的脚步也忽然停下。
这个举动令辽东大军惊恐之余却满头雾水。
一骑快马从秦堪中军飞驰而出,马上骑士手里拎着几个坛罐,策马奔到两军之间的草地上,吐气开声大喝道:“辽东都司总兵官李杲可在?奉钦差大人将令,请李杲出来答话!”
一连说了三次,辽东军前阵一阵熙攘,中央部分忽然分出一条道来,李杲浑身披挂,策马面无表情地静静伫立在阵前。
骑士打量了他一阵,道:“秦大人有令,查辽东都司总兵官李杲横行跋扈,杀民冒功,任内多有不法事,今日竟敢举辽东之兵对抗朝廷,此举已是谋反犯上,罪在不赦,秦大人有令,李杲速速下马就擒,勿使损我大明边军将士,钦差承诺,可赐九族不诛!”
李杲闻言不住冷笑,心中如何惶恐不安却不足为外人道。
辽东军又是一阵骚乱,来人的话大家都听到了,这分明是钦差大人给李总帅下的最后通牒呀,人家是代表朝廷代表皇帝的钦差,跟钦差打仗,岂不意味着背叛朝廷,杀官造反?
军士们都是世袭的军户,杀鞑子他们敢,可是造反,他们真不敢。大明的皇威君权已深入人心,寻常军户人家,只要没被逼得活不下去,谁敢跟真龙天子叫板?
听着身后的大军越来越乱,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兵器抱头蹲在地上,李杲的表情也越来越绝望。
马上骑士见状厉声喝道:“李杲,秦大人的话已说到了,此时不降,更待何时?难道你真铁了心背叛朝廷,犯上作乱么?”
李杲满头大汗,艰难地张开嘴:“我……我……”
马上骑士忽然举起手,朝他晃了晃手中几个坛坛罐罐,暴烈厉声大喝道:“李杲,大势已去,顽抗无益,你降是不降?”
身后数万大军仿佛得了指令,山崩海啸般齐声喝道:“降不降!降不降!”
辽东大军顿时大乱,阵不成阵,军不似军。
李杲骑在马上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却觉对方手上拎着几个坛坛罐罐颇为奇怪,强打精神凝目瞧去,发现这几个坛罐依稀有几分眼熟。
定定瞧了许久,李杲浑身一震,面若金纸而汗出如浆,身子一滚竟从马上直接摔落地上,不仅如此,还扑通朝对方重重一跪,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降了!我李杲降了!这他娘是谁出的主意?你们不得好死!祖宗啊——”
……………………攻心之策奏效,秦堪兵不血刃拿下了李杲,拿下了辽东三万大军。
失去斗志心神恍惚的辽东将士们纷纷抛下手中兵器,以百户为单位抱头走到对面,由朵颜骑兵和宣府边军监管,秦堪的八千仪仗和麾下锦衣校尉则分队而出,缉拿辽东都司一干官吏将领,收降事宜进行得井井有条。
一骑快马载着秦堪的奏疏,飞快向京师奔去。
辽东之乱已平。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八章 圣旨西来
李杲投降,剩下的事情便很容易了。
辽东已定。
李杲被反绑着双臂,垂首跪在秦堪面前,神情半是恐惧,半是愤恨。
战争里各施手段这是应有之义,修栈道渡陈仓,黑虎掏心猴子摘桃,无论怎样卑鄙无耻的法子,用在敌人身上都不为过,一切只为胜利这个前提。
但李杲绝没想到,秦堪竟派人挖了他家祖坟!
这是人干的事吗?畜生行径啊!
看着面前露出儒雅微笑的秦堪,李杲恨得牙齿格格作响,却拿他无可奈何,准确的说,这辈子都拿他无可奈何,因为他这辈子活着的时光不多了,屈指可数。
朝登白虎堂,暮为阶下囚。不是所有投降的人都能得到宽恕的,李杲知道自己的罪过太大,特别是落到锦衣卫指挥使手里,天下没有锦衣卫查不出来的秘密,不出两天秦堪便会知道他这些年在辽东干过的每一件恶事,这些恶事加在一起,砍他一百次头绰绰有余,绝不是一个阵前投降的小功可以抵消的。
再说投降也是迫不得已,钦差大军压境,辽东军失了斗志,中军大乱,就算要打也根本不是秦堪的对手,这种情况下投降,含金量无疑低了许多。
总而言之,李杲必无生理。
辽东都司的一干官吏和将领能活着的也不多,锦衣卫的刑具只消随便用上一两样,那些不争气的东西一定熬不住,哭喊着互相抖底互相攀咬,一攀咬起来,罪过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大伙儿离法场也越来越近。
收编辽东降军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反抗。
很多将领和军士甚至完全不知道李杲要对付的是朝廷,直到与钦差兵戎相见的那一刻才知李杲的胆大包天。
李杲玩命行险,辽东都司里诸多官员和将领也跟着他行险,但不代表辽东所有的将士都愿意跟着李杲干这种诛九族的大逆之事,当李杲跪地投降的一刹,所有的辽东将士全部扔了兵器跟着降了,当锦衣校尉把将领分别囚押起来时,许多将领痛哭流涕,甚至哭嚎嘶吼,不停地解释自己并无反意,完全是被李杲蒙在鼓中……不必清理什么伤亡,这一仗根本没有伤亡,完全是秦堪兵不血刃拿下的。于是数万手执兵器的人押着数万没有兵器的人,一行浩浩荡荡向辽阳府行去。
行军愈发缓慢,数日后,当秦堪还在半路上时,京师终于来了圣旨。
宣旨的是老熟人,张永。
乍见穿着绛色锦袍的张永,秦堪很是错愕了一阵,他想不通堂堂御马监掌印为何千里迢迢出京,干这种寻常小宦官才干的事情,稍微惊讶之后,秦堪立马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刘瑾恐怕在京里已闹得越来越无法无天,张永的日子多半很艰难了,这才请调出京宣旨,明为宣旨,实则为了向秦堪倒苦水儿。
皇帝圣旨到达,数万将士一齐跪拜,山呼万岁。
秦堪下马整好衣冠,恭敬跪接旨意。
张永一脸肃然,徐徐展开圣旨念了一遍,全篇都是绕口的古文,一听便知并非朱厚照所写,定是内阁或通政司拟的旨,朱厚照只负责盖印。
圣旨以皇帝的语气对李杲杀朵颜三百余人以及滥杀边镇百姓冒充鞑子人头的行径表示震惊和震怒,并痛心疾首表示正是由于皇帝不修德行,懈怠朝政,而导致天下如李杲这等奸恶之徒戍守边镇为非作歹,十数年竟不知其奸恶面目,可见这个皇帝当得多失败……秦堪听到这里禁不住憋红了脸,差点噗嗤笑出声来。
这绝对是文官的口气,明里斥责李杲,暗里不阴不阳把朱厚照顺带着骂了一顿,可以想象朱厚照对这份圣旨盖印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怨念和憋屈……噗地一声,秦堪终于还是喷笑出来,仅笑了一声便使劲咳嗽,压下心中那股爆笑的冲动。
张永板着脸继续念圣旨,圣旨后面大概意思是说,着令秦堪代皇帝肃理辽东一应事宜,甄别忠奸,查遗补漏,勿使枉纵,查实后立即将名单火速递入京师,朝廷吏部将派出候补官员填上辽东诸多犯官的空缺,然辽东之乱甫平,边镇不靖,军心待定,不可轻易调整,否则恐生大乱,着令秦堪于辽东原卫所以及宣府,大同两镇中选取得力武将补充,暂且由秦堪署理辽东军政事务,权领督抚之职。
身旁跪着的所有官员和武将们听完圣旨不由一齐抬头注视秦堪,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这得多大的圣眷啊,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竟已实实在在的领了辽东督抚,所谓“督抚”,自然是军中的总督和地方衙门的巡抚两种职务的合称,可谓军权政权一把抓,虽说只是暂时的,可大明自立国以来,哪个官员能以二十来岁的年纪便被授如此大的权力?暂时的也没有呀。
秦堪面无表情,表现得荣辱不惊,圣旨念完,秦堪伏地拜了三拜,山呼万岁后双手接过圣旨。
张永笑道:“秦帅且慢,皇上这里还有一道圣旨……”
秦堪楞了一下,然后屈膝准备再次下拜,却被张永拦住,环视一圈道:“皇上说了,这道圣旨是密旨。”
周围的官员武将闻言急忙起身,远离秦堪和张永以避嫌疑。
张永朝秦堪笑道:“杂家出京前皇上说了,这道密旨是皇上亲笔写的,不用秦帅跪拜。”
秦堪当然也没有见人下跪的爱好,于是顺势拱手笑道:“如此便有劳张公公了。”
张永点点头,从袖中又掏出一份圣旨展开,见了密旨上的第一句话便楞了一下,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