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躺在床上,隔壁传来阿嬷熟睡后的鼾声,时高时低。明月无法入睡,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林渊稍早时的究问。
什么时候回来,明月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阿嬷日渐老去,中风到底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法康复的后遗症,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拖行,反应远不如以前灵敏,视力也大不湣蟆U 虂如前。
阿妈的精神状态虽然稳定,只是始终无法正视阿英离他们而去的事实,一旦有人提起孟英,她都会告诉对方,阿英出国比赛去了,随后几天都会恍恍惚惚的。
明月知道自己没办法放下阿嬷和阿妈,把她们留给阿爸一个人照顾。
由始至终,这都不是一道选择题。
想到这里,明月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次日醒来,明月如常洗漱,进灶间烧开水灌进热水瓶里,转而在院子里的水喉下头接了水,端进阿嬷屋里,绞了湿毛巾给阿嬷擦脸。
阿嬷一边接过毛巾抹脸,一边嘀咕:“我有胳膊有腿的,让我自己筹水洗脸,有什么要紧的?”
明月笑嘻嘻的,“我又不会做其他事,您叫我替您搓两圈麻将,我也搓不来。我只好帮您倒到洗脸水。”
阿嬷听了轻拍明月手臂,“阿嬷想吃镇上老万斋的甜果,你帮阿嬷去镇上走一趟,好不好?”
“上次买的橘红糕吃完了?”明月将脸盆放在阿嬷屋里的脸盆架子上,接过毛巾,一边搓毛巾一边狐疑地问。
阿嬷嘿嘿笑,露出缺了一侧一颗臼齿的牙来,“昨天晚上搓麻将的时候,把余下的半包都带去,和牌搭子分着吃掉了。”
明月向阿嬷假意瞪了瞪眼睛,“您是不是趁机多吃了?”
阿嬷狡黠一笑,拒绝回答。
“肯定是趁机多吃了。”明月无奈,“下次不可以哦。”
祖孙两吃过早饭,阿嬷赶明月出门,“早点乘车去镇上,别错过汽车。”
村里去年通了汽车,每天有六班,接驳镇上的长途客车站与周边的几个村子。孟家村的村民再不用起大早步行或者骑车去镇上赶集。
明月见阿嬷满脸期待的样子,只好妥协,殷殷叮嘱,“那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有什么要紧事,就打电话到活动室找人过来帮忙。”
“好好好,阿嬷知道了,你快去快回。”阿嬷笑眯眯的摆手。
对于阿嬷急于赶她出门的举动,明月不是不怀疑的,但她不打算戳穿阿嬷,只好脾气地笑一笑,“那我走了……”
阿嬷闻言,主动到明月屋里去,取出她的背包,交到她手里,“去罢去罢。”
“我真走了……”明月把包背挎在肩上。
阿嬷的反应是一挥手,“我看电视去了。”
明月只得挎着包,走向村口的汽车站。
清晨的孟家村笼在淡淡的晨雾里,各家各户的人声从各自的院子里传出来,充满着让人安心的生活气息。
明月沿着村里集资铺就的水泥路,数着水泥板之间的一条条接缝,往车站走去,奇(…提供下载…)怪自己今天一路走来,竟然一个村人都没有遇见。
越接近车站,明月心头的怪异预感就越清晰,等到在薄薄的雾霭里,看见一个苗条的红色身影,这种奇(…提供下载…)怪的感觉升到顶点。
薄雾中的身影随着明月一步步走进,慢慢转过身来。
“孟明月!”红衣女郎似嗔似喜地轻唤。
“乔小红!”明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相距两年再相见的好朋友先是隔着三两步距离彼此打量,随后齐齐迎向对方,紧紧拥抱彼此。
过了好'TXT小说下载:。。'久,两人才放开对方,手牵着手,在汽车站牌边上的候车亭椅子上坐下来。
“昨晚……是你送林渊过来的。”明月转念一想,就已经想通其中关节。
乔小红用脚尖顶一顶明月小腿,“倒还不是笨得很彻底。”
眼前的一切如同时光倒流,明月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在少体校樟树林里对她说“做好自己,不叫别人欺负到你头上来”的少女。
“你怎么来了?!”明月不由问,“能停留多久?”
明月隐约记得新(浅…草…微…露…整…理)闻里说明年奥运会国家队选拔在即,各州体育队都在加紧训练,希望能有更多运动员被国家队选中,参加集训,最后在奥运会上取得出色成绩。
如此紧要关头,她不在闽州跳水队训练,跑到孟家村来做什么?!
乔小红笑嘻嘻地挽住明月的手臂,风情万种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明月望着她宜喜宜嗔的妩媚脸庞,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不会是想……”明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我就是想呀。”乔小红在明月手臂内侧掐一把,“我原打算等你自己想通了回来,可惜等了快两年你这个死脑筋还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既然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这一把掐得不轻,明月痛得“咝”一声。
乔小红听了,“哼”的一声嗤鼻,她其实最想做的是掐着明月的脖子前后猛力摇撼,鼻孔贲张,龇牙咧嘴地咆哮,把明月摇得嗷嗷求饶,她说一,明月不敢说二。
奈何实在不符合她冷艳的形象,只好作罢。
明月想了想,老实回答她,“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乔小红咬牙,“你知不知道把我一个人留在闽州跳水队是多痛苦的事?如果不是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和我一起跳水,我老早甩手走人了!”
明月苦笑,“我们家的欢笑声随着阿英的离去而消失,阿嬷的身体大不如前,阿妈的精神受不得一点刺激,阿爸又要照顾她们,又要工作养家,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假如我不在家,阿爸就太辛苦了。”
“那你想过自己没有?放弃自己的跳水天赋,放弃孙教练对你的期许,放弃苦苦等待你回归的朋友,就这样在渔村里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每天从睁开眼睛到入睡,没有(浅…草…微…露…整…理)一点点属于你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孟明月!你把那个咬着牙怎样都不服输,比赛场上沉稳镇定的自己丢到哪里去了?!你把那个明月还给我!!”乔小红终于忍不住朝明月咆哮。
明月并不恼火,她将头轻轻靠在老友肩膀上,“……我只是把那个明月,藏在心底深处,不敢放纵她出来见你……如此而已。”
她曾经的梦想,是和姐姐,和林渊,站在同一个赛场上,一同庆祝胜利,分享荣耀,然而这梦想如今随着姐姐的离世,林渊的终身瘫痪而变成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
这是明月最最无法面对的。
乔小红伸手推明月的脑袋,“别靠着我,沉得要死!”
明月轻笑,“又见到你,真好。”
乔小红叹息,“我这次来,要无功而返了,是不是?”
两个女孩子并肩坐在一处,笼在她们四周的晨雾渐渐散去,蓦然间太阳破雾而出,清晨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了身心。
远处汽车引擎声渐渐近了,明月拉起乔小红,“你没赶过集罢?要是没事的话,今天和我一起去赶集吧。”
乔小红不想将明月逼得太紧,遂点点头,“好啊。”
两人上了车,明月下意识拉着乔小红选了车厢中间的位置,而不是司机后面的座位。
乔小红微微闪眸。以前她们最喜(…提供下载)欢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觉得视野开阔,汽油味道不那么浓重,震动也没有后面那么强烈。可是现在,明月刻意避开了这个位子。
那场事故带来的负面影响之深远,恐怕绝非三言两语能化解的,乔小红有了这样的认知。
明月带乔小红到镇上。
这两年赶集也不像以前如同节日般的隆重了。如今交通便捷,市场上店铺林立,货物品种繁多,货源充足,往日里半个月一次的市集,十里八村的人都攒足钞票等到赶集的时候到镇上来买东西的热闹景象,已经逐渐被每天人来人往的繁忙所取代。
明月和乔小红在镇上车站下了车,两人牵手从车站往集市的方向慢慢走去。一路上不时听见有店铺里传出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
明月镇定如常,乔小红却想笑不能笑,忍得极其辛苦。
“你们镇上……很流行?”
明月耸肩,“这半年格外流行。这家放邓小姐的歌,那家放费先生的歌,打擂台似的,一家赛一家声音响亮。好像谁家的歌声响,谁家的生意就好一样。”
乔小红忍笑地肩膀不停耸动,“可有年轻人聚在音像店门口跳舞?”
明月瞥她一眼,“现在还没有,不过想来很快就会有了。”
城里的新鲜事物,于乡村的年轻人而言,都是令他们无限向往的。但是乡村的流行资讯一向落后,城里早已经流行过了的风潮,晚上一年半年,甚至好几年,才会出现在小镇街头,比如烫发,比如飘逸的连衣裙,比如录像厅……
乡村的孩子多半一生都没有机会去见识外头更广阔的世界,只有通过电视,通过报纸,通过从城里来的形形色色的商品,感受和描摹城市的轮廓。
乔小红渐渐收了笑意,停下脚步。
明月不明所以,“怎么了,小红?”
“明月,”乔小红郑重其事地问,“你准备,就这么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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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2章 “好。” 。。。
明月没办法回答乔小红的问题,她没有答案。
乔小红最后无奈地戳着她的额角,恨声道:“我只有七天假期,明月,我等你的回答,到假期结束!”
明月的情感与理智拉锯的同时,偏偏又无端生出些许啼笑皆非的无奈来。
分别两年,乔小红还是那个乔小红。哪怕是为她好,讲出话来,也总带着一点“我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别扭。
“小红,你真好。”明月挽起乔小红的手臂,继续前行。
乔小红假意伸手去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肉麻得吃不消!”
明月哈哈笑起来。
下午乘汽车回到孟家村,明月请好友到家里吃饭,乔小红摇摇头,“我在,会忍不住一直劝你。可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碍于不好拒绝我,最终答应重回赛场。我希望的是你深思熟虑以后,做出决定。在你做出决定以前,我不愿意影响和左右你的选择。”
两个女孩子站在村口的车站上,乔小红明媚地微笑,“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回来。”
明月回以微笑,“我会好好考虑。”
她并不是敷衍好友。
乔小红满意地点点头,“那我等你好消息。”
“小红……”明月轻轻叫住她,“……林渊……”
“他和我一道住在你们村的招待所里。”乔小红伴着明月往村里走。
“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乔小红微微耸肩,“我不知道。这次是他主动到闽州跳水队来找我的,说他打算来孟家村看看你,请我作陪。正好我的耐心也已经告罄,打算把你揪出来。”
见乔小红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明月便不再追问。
将老友送到村招待所门口,明月同乔小红道别,拎着从镇上买来的点心,回到家里。
阿嬷听见明月回家,从堂屋里迎出来,笑眯眯问:“我要的甜果,买到了没有?”
明月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一递,在阿嬷伸手要接的时候,倏忽收了回来,“您老实交代,是不是您和小红还有村里人串通好了的?”
“串通?串通什么?”阿嬷装傻,“你是不是回来路上嘴馋,把我的甜果都吃掉了,现在找借口不给阿嬷啊?”
明月到底还是把老万斋的点心口袋交给阿嬷,“我数过的,拢共二十块甜果,一天只许吃一块,要是让我发现您偷嘴,哼哼……”
阿嬷笑呵呵地接过点心,全把孙女的叮嘱当耳旁风。
明月拿老人家没奈何。
吃过晚饭,明月接到阿爸从粤州打来的电话。
“我们一路顺利,现在在穗城。这里很热闹,晚上到处都有夜市,很多稀罕物品都能看得到。明月想要什么礼物?阿爸给你买。”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可见有多闹忙。
明月一声“随便”,话到嘴边(浅…草…微…露…整…理),想一想又咽回去,“买些穗城最流行的玩意回来罢,阿爸。”
孟海在彼端连连应:“好好好,没问题。”
明月微笑着同阿爸道再见,挂上电话。
她在听筒里听见阿妈的笑声,不算响亮,可是却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如果每天都能让阿妈像这样忘却所有悲伤,由衷地欢笑,那该多好?
吃过晚饭,阿嬷照例到老年活动室寻老姐妹搓麻将抹牌九,明月送阿嬷出门,再三叮嘱,“十点要结束牌局回家睡觉。”
“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