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林冲我眨了眨眼,伸手递过一个包裹,神秘地嘱咐我回房去看,看完了再出来。我疑惑地接了,在小太监的引导下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包裹一解开,我呆住了。小小的包裹里,竟包了几件我过去常穿的衣服,有我平日喜欢的男装式样的褂子,还有简单的小裙子,甚至以前王伯当送我的那套宫装也在里头。我本以为,这次出行,我作为杨花公主,行李中只会带着那些厚重繁复的服饰,却没想到,老杨林竟把这些亲自带了。这一番情意,让我心上一阵暖流涌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公主!公主!”门外有人敲门,是老杨林身边的太监,“公主,王爷让我来看看公主可好了没有,要不要派几个人伺候?”
我赶忙应了一声,道:“不用,你先回去吧,告诉父王我很快就过去!”
小太监走了,我则赶紧开始换衣服。三下五除二去了身上那些累赘的东西,手伸到包裹时,又犹豫了。在老杨林面前,我是不用担心因为衣饰不合礼而被治罪的,可是,这里毕竟是皇帝下榻的地方,穿那些褂子实在太不像样了。我不由得捡出了那件宫装长裙。按理,今天穿这条裙子应是最合适了。可我,手指一触着那丝润的质地,心里竟是震颤不已……王伯当……一想到他,我就止不住地心乱……他对我的指责,他对我的怒火……可是,我还是想念他……想要尽快见到他……跟他解释……他会理解我吗?……即使……不是理解……只是原谅……
不知不觉地怔了半晌,到最后还是穿上了这一件宫装长裙,把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什么钗环都没用,只用了一根缎带略扎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再没有什么不妥,便推门走了出去。
小院里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杯盆碗碟,老杨林一个人坐在桌边,正一手持壶,一手端杯,自斟自饮,身边太监和宫女一个都不见,想是被老杨林支开了。
我直走过去,叫了声:“父王!”
老杨林抬起头,一瞧见是我,面上顿时笑开了花,皱纹在他的脸上堆起了褶子,活像一张干桔子皮。
“瑶儿来了!快坐!坐在为父的身边!”他放下酒壶,扬手招呼我。
我笑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替老杨林斟酒。老杨林哈哈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双眼睛却只笑吟吟地看我。我被他瞧得害羞起来,低下头,小声问道:“父王怎么一直看着瑶儿,这身衣服不好吗?”
“好!好!”老杨林捋着长须连声赞道,忽然话锋一转,笑得有些神秘,“不过,这衣服,一定不是瑶儿自己选的。”
我一愣,老杨林没有说错,这件宫装是王伯当替我买的,若是我自己,恐怕是不耐烦穿这样的衣服的。我点点头,在老杨林身边坐下,一边问他:“父王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喜欢吃甜食,老杨林亲自夹了一块绿豆糕放到我的碗里,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看着我道:“其实老夫本想看瑶儿穿那件褂子的,那日第一次见你,你就是那个样子。”
老杨林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当下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穿那件有点男装式样的褂子了,那件衣服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更自在,而且袖子又长,料子也厚实,不会得关节炎。
“那天的事,老夫还没谢过瑶儿。”老杨林的面上忽然有了些失落,从我到登州以后,他一直没有提起过那日在长叶林落入陷阱的事,不想今天突然提起,我又是一惊。
“父王,那只是小事,无论是谁,看到那样的情况,都会去帮忙的,父王怎么还记在心上!若父王再提,瑶儿可是会生气的!”我鼓起腮帮子,装作生气地冲老杨林嘟起嘴。
老杨林仰天大笑了起来,眯着一双三角眼瞧我,道:“好!老夫不再提了!”
我也一笑,点点头,低下头去吃碗里那块绿豆糕。忽听老杨林叹了一声,竟是很有些落寞之意,我不觉奇怪,抬眼看他。老杨林见我看他,寂寂地笑了笑,低声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老杨林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主语也不明确,我却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谁。那天在长叶林和他大战的老头儿,老杨林这话,一定是在说那个人的。
“父王,他是谁呢?”我一直都不敢问老杨林长叶林的事,只怕他已把那件事因为耻辱,提起来就要发火。如今看他自己先说起了,我再也忍不住好奇,不由得问道。
“他叫韩彦平,本是老夫帐下的一员大将。”老杨林边说边叹,显得很是惋惜,“这么多年了,只有他一个人敢出真本事和老夫较武。他武艺也好,老夫一直很器重他。独有一样,他为人过于孤高,恃才傲物,有时候,连老夫都不放在眼里。去年他喝醉了酒,犯了军规。老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军营,本想等他知道悔改了便召他回来。谁想他竟怀恨于心,这次,他知道长叶林失了王杠,老夫必会亲自前往查看,他竟事先做好了陷阱候老夫过去。若不是瑶儿……”
我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见他又要提起我,赶忙截断道:“父王,瑶儿说了,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了。”
老杨林“赫赫”地笑了几声,端起酒,又喝了起来。可我却觉得,老杨林这酒,喝得并不高兴。早就听说,武学到了一定的境界,胜败已是不重要了,只想能求得一个对手。想老杨林这样的人,武艺自是不必说了,身份又是尊贵非常,要能找到一个能与他比武,并且敢与他比武的人,自是难上加难啊。韩彦平这一去,竟让老杨林惋惜到今天。
见老杨林郁郁不乐,我便也倒了杯酒,说些笑话在旁相陪。直喝到半夜,老杨林心情不好,又加着这几天实是累了,竟自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地睡着了。
我怕他着凉,赶紧想把他扶回房去。可老杨林身材高大,又都是肌肉,这会儿睡着了,真是比一头牛还重。太监和宫女一个都不见,这个点儿了,估计都睡了吧……我扶着老杨林,一步一蹭地往前挪,直累得气喘吁吁,身子软腿打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忽然,旁侧伸来一双手,从一边架住老杨林,一下子替我分去了大半的力量。我感激地望去,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照旧全套甲胄,剑不离身,威武的身形,却如石像一般冷淡漠然——宇文成都。这个时候,还没睡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有了宇文成都的帮助,我们终于把老杨林扶回了房,看他安稳地睡在了床上,我吹熄了蜡烛,和宇文成都一起退了出来。
“公主,很晚了,请早些歇息。”他躬身道。
虽然他这样说了,我却不愿就走。上次在马车外头和他近距离相见,他一直低着头,弄得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他的头依然是低着的,可是,仗着身高的差距,我仍旧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国字脸,端端正正的面相,眉骨有些突出,因为脸部的轮廓过于平直,使得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形成一个鲜明的钝角,他又总是板着脸不语不笑,弄得教人看着只觉得是对着个石膏雕像一般,又冷又硬。
“宇文将军,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没话找话,随口问道。
“末将要为皇上守夜。”他冷冰冰地回答我,让我觉得,是因为我的身份,他才不得不回答我的。
“宇文将军,你每天都值夜吗?”我不死心,继续搭话。
“是。”这次,他连回答都懒得回答我了,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又开口催我,“公主,末将送您回房吧。”
他几乎是安着心要将我赶走了,我无法可想,只得点点头,随他往我的屋子走去。
他陪着我到了屋外头,躬了躬身,伸手推开了屋门,意思很明确,要我快点进去。我只好往屋子里头走去,走了几步,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忽然想起我先前带出去的一个小镯子被我脱了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立即转身,想借口回去拿,好和宇文成都多说上几句话。不料刚一出屋子,竟见到宇文成都一手撑着墙,佝偻着身子,步子缓慢沉重地往前走。我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喊道:“宇文将军!”
宇文成都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可我却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公主,请歇息吧。”他的声音仍是冷冷的,可是,话语中已有了明显的急迫。我忽然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急着赶我走,莫不是他已经感觉到不适,又不愿让我看到,所以才一直催我走。我刚进屋,那剧烈的痛楚就把他压倒了。
“宇文将军,你怎么了……”既已看到了他这番情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走了,当下扶住他的身子,问道。
“无事,是旧伤了。”他推开我的手,又要朝前迈步,不料刚动得一动,他已是痛得曲了膝,弯下了身子。
这下,我看清了,他的伤应该是在左腿上。我蹲下身子,把他的袍子下摆略掀起了几寸,他的小腿上一截血一样红的伤口,让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宇文将军!”我偟声喊道。
宇文成都已是痛得脸上煞白,冷汗一滴一滴地从他的鬓边滚落。我看着他的伤口,心里除了担心,还有极度的惊讶:宇文成都腿上的伤,不是刀伤剑伤,不是比武交锋留下的伤,而是鞭伤。而且,看他的伤,应是当年就未曾好好医治,于是这伤,便一直到了今天还在折磨着他。
可是,宇文成都那样的贵胄,难道竟还有人敢用鞭子打他?他又为什么不反抗呢?
第四十三章
秦瑶巧言劝宇文 世民妙语辩杨广
我取了方才喝酒时老杨林用来镇酒的碎冰,拿我的帕子裹了,给宇文成都敷在腿上。冰有暂时麻痹的效果,虽不能疗伤,但可以止痛。我瞧宇文成都像是痛得好了些,便把他扶到院里的石桌边坐好,替他倒了杯酒,端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不接,我也不催他,就这么端着等他。他终是伸手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我伸出手,想替他把酒杯拿过放好,可他却宁愿忍痛微微直起身子,自己把酒杯放回桌上。
“公主,请去歇息吧,末将无事。”宇文成都分明痛得在咬牙,但他仍是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横了他一眼,原来,这个人不止外表硬,就连内心,也是狠绝得吓人。“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去找太医来。”我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不!”宇文成都一向恭谨的语调竟突然成了急喊,我不由吓得一怔,将要迈出的步子也缩了回来。宇文成都大概是见我害怕,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公主,末将这伤是小时就有的,过于劳累便会发作,休息几天也就好了,不碍事的。公主就请回吧,已是耽搁公主许久了。”
原来是因为这几天太累了,我不由得叹道:“宇文将军,你既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伤,一旦累了就会发作,你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呢。虽然你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但你也不必这样事必躬亲,没日没夜地守着啊!你可以安排别人轮班嘛!”
宇文成都阖上了眼睛,因为疼痛,连呼吸都闭住了,熬过了那一阵,他才舒了口气,低声道:“前几日,便是因为末将不在,皇上才会遇险。即使皇上没有责罚,但那总是末将的失职,实在对不起君恩。”
我已全没了睡意,听他这样说,禁不住摇头:“宇文将军,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典型的超人综合症患者呀!”
宇文成都疑惑地看我,那样冷淡的人,竟也会忍不住开口问话:“什么是超人综合症?”
我抿嘴一笑,回答他道:“超人综合症就是一个普通人在潜意识中总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超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若是有什么事他没有能做到,就会产生强烈的挫败感,不停地自责。”我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他正低着头不吭声,我继续摇头,我越说越觉得,上辈子在超人》里看的这心理问题,和他真是太相配了,“对于超人综合症患者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旁人的评判,而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标准。”
宇文成都默了半晌,缓缓道:“这些,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他没有对我用敬称,而是直接称呼我“你”。我在惊诧之下,竟觉得有些欣慰,也不知是因他终于把我当作了可以同辈相称的人,还是因他终于愿意放下那张辛苦的面具,而肯以真面目示人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想了想,自顾自地道:“其实,人力总有不可及之处,即使真的是力大无穷,飞得比子弹还快的超人……”说到这里,我忽地想起,宇文成都是一定无法理解“子弹”是什么的,可是说也说出口了,他亦未曾置疑,也就只好将错就错吧,“即使真的是超人,也有赶不及的时候。”我从酒壶中倒了一点残酒,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两个圆,一个大些,一个小些。我指着这两个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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