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林这一番话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按理说,大太保既说了那事儿,老杨林就该派人去查察,若是当真查到了小程是响马,那二哥也有不问青红皂白,放跑响马的罪责。可如今,老杨林问都不问,直接就斥了大太保和二太保,话语中偏袒二哥的意思已是再分明不过了。
那边二太保还待要说,大太保却拉了他一下,止了他的话,想是他也知道,今天的事,他们两人是无论如何没有胜算了。
见大太保和二太保不再吭声了,老杨林虽仍是怒着,但也不再说什么了,让人备了轿子,连马都不让二哥骑,强令二哥乘轿回府。至于那大太保和二太保,本来高高兴兴地聚了朋友出来喝茶,如今闹得这样,一伙人伤得伤走得走,还挨了老杨林一顿骂,面上已再是无光,灰溜溜地跟着老杨林回去了。
第三十七章
老杨林黯别义子 小秦瑶喜得宝驹
经过了回风塘那档子事,不仅大太保和二太保,就连其他十家太保都明里暗里地把二哥当作眼中钉了。本来他们跟着老杨林,享不尽的尊荣,老杨林也没有对他们中的哪一个格外偏爱,基本算是一视同仁,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可如今来了个二哥,老杨林对二哥的宠爱已是如此明显,那十二家太保嫉恨之下,不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矛头直指二哥。
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哥便向老杨林要求回历城去,也没说其他,只说王杠的案子仍然悬着,这许多日子了,放心不下,要回去和衙门的兄弟继续查。
王杠的事,这些日子老杨林虽不说,但这一直是他心上的一块心病,始终不会忘记的。他不说,我想多半是因着舍不得二哥就回去,想留二哥在登州多待一阵。如今二哥自己说了,老杨林也只得点头应了。他给山东各州府县传了令箭,王杠的事可以暂缓。又独给二哥下了批文,这一下,再不会有人敢追究二哥“查案不力”的罪责了。
二哥要走了,我却被老杨林留下了。我帮二哥收拾行装的时候,他来差人找了我去,跟我说了许久的话,虽然他说来说去都是诸如他答应我的那匹马就快找到啦,或者他已经向长安请了旨意啦等等,并没有提回山东的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劝我继续留在登州。我只是默着不说话,说实在的,我是不愿伤老杨林的心,可是我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是非之地,况且,娘的生辰也快到了,我知道,王伯当是一定会来拜寿的……
见我一直不说话,老杨林有些发急了,说话赶了些,不留神吸了几口冷气。毕竟是年老了,身体各样器官机能都退化了,这一下,老杨林直是呛咳不止。我本来就心下有愧,见他这样,也是心酸。赶紧跑过去,在他的背后替他拍着。老杨林好不容易咳得好了些,我又奔到桌边,替他倒了茶来,端到他的手边。不想他分明咳得难受,却不急着接茶,反倒侧脸冲我淡淡一笑,自己伸出掌来,在胸口平平顺了几顺,吐了口气,微阖双目,竟又是一笑,轻轻道:“到底还是女儿好,老夫那些太保,没一个能像瑶儿这么贴心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竟止不住地手上一抖,满杯的茶泼出了好些,滚烫的水溅在老杨林的身上,他禁不住身子一缩,又咳了一下。我心下着慌,忙要替他拭衣上的茶水,不想老杨林一把捏住了我的手。他使的劲儿太猛,我没忍住,轻哼了一声,他的手立时松了,再不敢握紧,只是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我目光一转,正触着老杨林面上那一番毫不掩饰的宠爱,心里一抽,眼泪就不自禁地下来了。老杨林见我流泪,连茶都顾不上喝了,手忙脚乱地探手替我拭泪。多年行军打仗,他的手上满是茧子,在我的脸上滑过,有一种酥酥的麻痒。我情不自禁地依着他的手臂,手上自然地就去扯他的胡子。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躲在爹爹的怀里拽他的胡子……
“父王,瑶儿不走了,瑶儿留在这里陪父王……”
我几乎是悄没声息地在他的耳边说出了这句话,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面上定是惊喜一片了,因为他揽着我的手分明在颤抖……
二哥回去的那天,我送二哥出城,走了很远,那些跑来巴结送行的官员都已经回去了,路上只剩了我们兄妹俩,二哥越行越缓,到最后索性住了马,只是默默地看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得低着头不做声,心里有些害怕二哥会怪我,毕竟老杨林是我们的杀父仇人,我竟对他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我暗自叹了口气,若是爹爹知道了,怕是会怪我吧……
“小丫,”二哥终是开口了,他就要回家和娘、大哥、嫂子团聚了,分明是件好事,可二哥说出话来,却是这样沉重,“你一个人在这儿,一切都要小心,不要仗着靠山王宠你,就什么都不怕。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小人行事,实在防不胜防的……”二哥说一句,我便点一下头。二哥没有责我,句句都是担心,我心里感动,只是说不出话来。二哥忽地又叹了一声,接道,“其实,我也不用嘱咐你什么,这些,小丫都懂吧……”二哥住了话,到底拢了马缰,扬鞭准备走了。
我终是不舍,忍不住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回身冲我点点头,说了最后一句:“小丫,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寿辰,你一定要回来!”说罢,手起鞭落,黄骠马飞也似地去了。
我一个人落在后头看着,心上是一阵又一阵的翻涌,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悲?是喜?是酸?是苦?又或,只是难舍难分呢……
二哥走了,靠山王府的那座小院,只剩了我一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实在有些闷。老杨林最近不知因着什么事儿,像是特别忙些,虽然每日都会来,但总是坐坐就走了,也不得陪我多说几句话。二哥不在,我也懒得出门,只好在院里从东晃到西,从南晃到北,把每棵树有几跟树枝几个花骨朵都搞清楚了,又开始往小湖里扔石子儿,计算着要几天才能把这小湖填满。
忽然有一天,我正闷得发慌,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的小院,还来不及实成地喘上口气,要紧先跟我回话:“殿下!王爷有请!”
我有些奇怪,我和二哥到了这王府,老杨林要看我们,基本都是自个儿过来的,这还是第一次派人来请我出去。我心下疑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当下就跟着那小太监往院外头走去。
小太监领着我,径直到了王府侧边的内教场。我四下扫了一眼,教场上已有了好些人,看衣饰甚是奇怪,不像是中原人,应该是中东那地方来的。
老杨林正站在队伍前头,亲自看着人把一辆四面都有板壁围起的马车卸下来。一看见我,立即扬手叫我。我便跑过去,问道:“父王,您叫瑶儿来是什么事啊?”
老杨林笑呵呵地摆摆手,道:“瑶儿先莫问,略等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也禁不住笑,老杨林这些天像是越来越有童心了,还要卖个关子。
我点点头,便在一边站好,瞧着那些人一边吆喝一边七手八脚地去板壁。众人齐心,不多久,一侧的板壁已卸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车子动了动,一声马嘶从里头传出,龙吟般清越高亢。
我被这一声马嘶吸引,禁不住朝那辆车走了一步。这时,马车的板壁已尽数去除,我看清了车子里面的情景。
一匹白马!
我张大嘴巴,又惊又羡地看着它。它好美啊!浑身上下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那一身鬃毛在阳光下呈现出银一般的光泽,一双眼睛却是鲜红的,四下转动之时,好像能通人性。
“瑶儿,可还喜欢这马?”老杨林哈哈地笑着,大声问我。
“父王!这马是给瑶儿的吗?”我心头狂喜,虽然明知再不会有其他,但还是禁不住要问一遍确认。
“当然是给你的!”老杨林笑得那双三角眼都快没到皱纹里去了,显然,他的喜悦一点都不比我少,“这是波斯商人远道送来的,还喜欢吧?”
我只是没命地点头。一旁奇装异服的波斯商人走了上来,为首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马叫踏雪玉兔驹,踏雪,是因为,它的蹄轻,踩在雪地上也不留痕。玉兔……”
波斯商人还要往下说,我已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我知道!玉兔是因着它的鬃毛和眼睛!”我一边说,一边朝那匹马跑去。
我刚跑出几步,那波斯商人竟在我身后大喊了起来:“小姐!慢!这马认主!”
我一愣,好马欺生、认主,这些我是知道的,经他这一说,不觉心下有些惴惴。再一看前头,已有人把踏雪玉兔驹带下了车,但没有人敢近它的身,早早地躲开了,只是遥遥牵着缰绳。这么一来,我成了离它最近的人,我在看它,它也在看我。凝视着那双红眼睛,我渐渐地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它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也只有它,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不知不觉地朝它走去,它没有动,依旧看着我。终于,我离它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收了步子,就近地看它,我可以听到它的喘息声,它的鼻息温热地喷在我的脸上。我朝它伸出手,它低头看了看,低低地“呜”了一声,上下晃着头,终于朝我探出头,我感觉到它冰凉的鼻心贴在我的手上,我对着它笑,朝它走出了最后一步,把脸靠上它的脖子,双手捧住它的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红眼睛微微眯起,鼻息也轻缓了不少。我踮起脚,吻了一下它的额头。它倏地睁开眼睛看我,我便知道,我可以骑它了。
我走到它的身边,它的背上还没有鞍辔,可我不在乎。伸手一撑它的背,身子已凌空翻了上去,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低头往下看,老杨林笑着连声说好,那几个波斯商人面上都有了惊异之色。我冲他们一笑,双腿夹紧马背,手拉过它身上唯一的一根简易缰绳,喊了一声“驾!”踏雪玉兔驹应声而走,教场颇大,它绕教场一周,竟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我控着它回到老杨林面前站好,“噌”地跳下马背,心里高兴,情不自禁地上前挽住老杨林的手臂,甜甜道了一声:“瑶儿谢谢父王!”
老杨林高兴得哈哈大笑,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低头看我,轻声道:“为父的一直想送你匹马,虽没问你的喜好,但想着瑶儿大约是喜欢白马的。”
我有些惊讶,在他的怀里仰起头,问道:“父王是怎么知道的?”
老杨林捋着长须,笑得颇有几分得意,回答我道:“瑶儿往日喜穿的衣服多是白色或是浅色,喜用的首饰也多是银饰、珍珠,很少见你用金饰,所以老夫想,白马一定是瑶儿心头所喜。”
听了老杨林这一番缓缓道来,我的心头满是感动,像老杨林那样的大男人,竟会注意我这些琐事,只为了给我一个惊喜……我倚在他的怀里,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悄悄蔓上我的心头,然而,我的心也随之颤抖了起来,越来越重的不安,几乎消褪了那份幸福感,让我全然不知所措。
自从有了踏雪玉兔驹,老杨林常带着我跑马练武,我不由得想,前阵子他那般忙,莫不是因着要找这匹马的缘故,如今马儿到了,他又能得闲了。
我很喜欢跟着老杨林外出,骑着马比谁跑得更快。老杨林那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两骑马常常齐头并进。到后来,就算真的能胜他一步半步的,我也情愿略收缰绳要和他并行。我喜欢骑在马上一路飞驰,偶尔扭头看他,听他笑责我调皮。
除了骑马,便是练武了,老杨林这辈子精了两样兵器,上半辈子的枪,和下半辈子的囚龙棍。囚龙棍与我的双锏多有相似之处,老杨林一路一路地教我,还和我一起揣摩怎样把囚龙棍的招数化入锏法中。
闲下来时,我有时会唱那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陪爹爹骑骑马来练练武……虽然我仍是走调,可老杨林却极喜欢听,无论我唱几遍,他都能听得摇头晃脑的,捋着长须笑个不住。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是九月了。娘的寿诞在即,我也须得回去了。可我想了几回,每日起床都想,今日要跟老杨林说,晚上睡觉又想,明日要说。说来说去,九月十三了,我还是没能开出这口。最近,老杨林不知因着什么事,来看我时总是喜孜孜的,我瞧着他眯缝起眼睛冲我笑,那回家的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又过了两日,十五了,老杨林一下殿就过来了,特意要带我出城看月亮。我们骑了马,两个长随挑着酒菜跟着,一路出城,去了郊外的水野亭。
下了马,长随布好了酒菜,我和老杨林便对面坐下,边吃酒菜边看月亮,虽不是中秋,但因是十五,月亮也颇圆,玉盘似地挂在夜幕中。水野亭依林傍水,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两个长随又早躲得远远的,亭中只留了我和老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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