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一句,停一会儿,趴在地上听听下面的反应,刚说完“窝囊”,就听下面传来一声虽然声音弱些,但气儿仍然硬着的反斥:“他不是我儿子!”
我心里在感叹,呀呀!你说这老头儿,不就是儿子管自先跑了吗,也犯不着说那么绝情的话……再者说,当时的情景也确实情有可原,照他儿子那武艺,哪是那另一个老头儿的对手……
心里虽在嘀咕,嘴上却收了狠话,他能应一声不容易,得赶紧哄着点儿:“老头儿,你那不是你儿子的儿子现在肯定去叫人了,你莫担心,我这儿的马缰虽不够长,等他来了肯定就能够着你了。你若不嫌弃,我陪你说说话,你可别睡着,失血过多,一睡过去了就醒不过来了。”
底下又默了半晌,突然又冒出来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你真有心,跳个舞给老夫看吧!”
嘿!这不是成心为难人么!“不会!”我干脆地回绝他,一想又觉得过分了,软了口气又补道:“老头儿,你在底下,我就是在上头跳舞你能看见吗?”
老头儿不吭声了,大概也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我正想再叫他两句,忽听那老头儿又有了新花样:“唱歌!”
我一呆,嘴里已跟着疑惑:“啊?”
“唱歌!”这一回,老头儿竟回答得恁快,还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地强调,“你——唱歌——给——老夫——听——!”
我心说这可麻烦了,早知道还不如跳舞呢……反正他在底下也看不见……唱歌……要知道我这辈子就没学什么歌,至于上辈子的歌,老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不是记得调儿忘了词儿就是记得词儿忘了调儿,再不就是词儿调儿一个都记不全……唱歌……哦!上帝!
“咱能不能换个?换个……”我小心翼翼地跟底下打商量。
“唱歌!”我气岔,这老头儿莫不是竹子托生的,怎么一根筋直到底呢!
我正要再开口,忽地想起他方才说儿子,有句词儿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张开嘴应和那调子: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陪爹爹骑骑马来练练武。”——我一边唱一边计较着改词儿,完了……跑调了……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自己觉得这个“呀”字唱得奇傻无比,还有……我的调儿呢……亲爱的调儿……你上哪里去了啊……我怎么找也找不着你啊……啊……啊!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这两句不用改词儿,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调儿,正打算接着来下一段,不料坑洞里一声怒吼,吓得我正充满乐感的小心肝儿扑腾腾愣是抖了三抖。
“别唱了!”
老头儿,是你让我唱的——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老头儿那一吼实在是太吓人了……
“谁让你唱这个的!”
老头儿,那你也没说让我唱什么呀——照旧是心里话。
“老夫有十二个儿子,天天随在老夫身边对老夫毕恭毕敬!”
十二个……没想到这老头儿还真能生啊……
这老头儿说一句,我肚子里就顶一句,他说得亢奋,我等得有些无聊。随手从马背上拉下鞍上的毛毯,打算垫在屁股底下坐得舒服点儿,不想手一摸上那毛毯,脑中灵光乍现,有法儿了!
我伸手拿过毛毯,照准一根粗长线用力一扯,毛毯散了。我继续扯,手里的线越拉越长,毛毯越来越小。直到把毛毯扯完了,线也够长了。我把线拿过来,对折,再拈起来,唯恐单股的线不够结实。一切弄停当,我趴在洞口朝下面吆喝了一声:“老头儿,看线!”使劲把那根从毛毯上拆下来的线抛了下去。
果然这回够长了,底下的老头儿顺利接住了线,我和刚才弄石头似的如法炮制,扯着线头上了马,借着马儿的力量,终于把底下的老头儿给拉了上来。
老头儿摔下去的时候伤了腿,难怪刚才痛得止不住呻吟。我走过去替他看了看,一只脚整个儿地往外边翻过去了,略动一动老头儿就疼得倒抽冷气,就是我这个医盲也知道,八成是骨折。我劝老头儿别动他的脚,等大夫来了再说,老头儿却犯倔,我一个转身,他自己就发狠把脚掰过来了。这一下,直痛得他连连吼叫。我看着都觉得吓人,心说这老头儿可真是从肚子硬到肠子,样样儿都要拗着来。
他既已扳了过来,我赶紧找些木头,替他做了个临时夹板固定一下脚。忙完了,我才有空好好端详一下他。从刚才到现在,我跟这老头儿吵了半天了,到现在才看清他的样貌。老头儿脸上的颜色真重,这当口儿又疼得泛着青白,年轻时那眼睛想是挺好看的,如今老了,眼角都下垂,成了标准的三角眼,鼻梁虽有些塌,但鼻子却不小,鼻胛很宽,配着那双厉目,透出股十足的霸气。唇上的须子花白的,留得虽长,但显然根根都是硬的,拗着不肯理顺,倒是跟他的为人很有几分相像。
“你这次帮了老夫,可有什么要求?”我在看老头儿,老头儿也在上上下下打量我,眼里略露出了些许异样,大概是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吧。
“没。”我说。一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嗯——?”老头儿音调上扬,奇了一声,又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我点点头,看到那老头儿激动得三角眼都睁圆了,我又接道:“你是老夫。”
老头儿的眼睛黯然了下去,摇头道:“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
我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不知就不知了,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呀?这时候,远处有了马蹄声,我蹬在我的马上直起身子看,远远过来的那队人,为首的那个我认识,就是先前管自逃走的那个年轻人。他倒还是记挂着他爹,带着人回来了。
我从马上下来拿我的包裹,一边跟老头儿汇报:“老头儿,是你儿子回来接你了。我也耽搁了不少时候,这就先走……”
我话还没说话,不想老头儿一听到“儿子”,猛然怒吹胡子狠瞪眼,喝道:“畜生!”
我叹了口气,好心劝他:“老头儿,你也得对孩子宽容着点儿,实话说了吧,就刚才那情形,你儿子就是留下,又能顶什么用呢?”我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回,又道,“老头儿,我看你呀,是不是儿子太多了,就不把孩子当宝,反倒当草了?你看你儿子多好,自己虽然跑了,还是记得要回来救你这个老爹,你还要骂他,说得过去吗……”
老头儿忽地激动起来,眼睛一瞪,怒道:“他敢不回来接老夫!”
我摇了摇头,懒得跟这个倔老头儿再继续下去,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冲他抱了抱拳,道了声:“保重!”便扬鞭动身,远远地离了这里的是非,回家去了。
第三十二章
查王杠秦琼挨打 行远路秦瑶问案
我这一路回家,多抄小路,饿了就停下马来随意啃几口干粮,晚上才投个店歇歇,没碰上什么人,也没机会听到新闻。直等我回了家才知道,我离家这一个多月,山东竟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登州的皇叔,靠山王杨林进献给新登基的隋炀帝杨广的王杠,在山东地界的长叶林被响马全数打劫!
靠山王盛怒,给山东各级官员下了死命令,若是百日之内这两个响马拿不到,全体遭殃,不是去充军就是被革职。
历城的知县徐有德向来不是什么好人,有这命令,吓得无法,狠命逼迫下头的马快捕快,只把二哥的老同事樊虎连明他们弄得走投无路。
樊虎这个人,我从小就不喜欢他,这次果然又是他捣鬼,自己受苦也就罢了,偏偏撺掇着徐有德去找唐璧,把二哥从节度司使帐下要了下来,给他做特别马快,帮着查这个案子。若是查不到,还要跟樊虎连明似地挨打。
我到家的时候,二哥已亲自出门去查线索了。知县逼得紧,樊虎隔三差五地就到家里来问消息,我恨着他,对他从没有好脸色,他却像是全不在意,照旧来得起劲,偶尔看见我,只是讪讪地笑,秦姑娘长秦姑娘短的,弄得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每次都只得让他混过去。
就这么过了小半月,有一天,大哥突然来找我,说铺子里有件货要赶着送给济州的陈员外,现下没有多余的人手,想要我跑这一趟。我有些吃惊,往常大哥心疼我,铺子里的事,再忙都不会来找我,怎么今天,也不见铺子里有多忙,大哥反来找我呢?心下虽然疑惑,但大哥的话我向来不会回绝的,当下应了,拿了东西就出门了。
我一路行去,城里满是悬赏缉拿的榜文,要拿那两个抢了王杠的响马,“陈达”、“尤金”,我肚里好笑,什么“陈达”、“尤金”,老杨林的太保们忒没用,人家好意通了真名姓给他们还听岔了。说起来,抢王杠的人,我还是认得的,就是从小一处玩的小程,程咬金。小程从小就力大如牛,长大了用把斧子,也很有猛将的威武。在外头打抱不平,偏巧被尤俊达看见了。说起尤俊达,也是个有心机的人,本来是单雄信瓢下的响马,不满足现状想要吃独食,便装着在单雄信庄上公开金盆洗手,其实暗地里,骗了小程,打算合伙干那夜黑风高的勾当。小程不懂这道上的规矩,胆子大过天,连老杨林的王杠都被他劫了,还跟上阵交锋似地,当场通了名姓。若不是那押运王杠的大太保和二太保吓昏了头,听岔了名字,老杨林大军押上,哪儿还有他尤俊达蹦跶的地方。
我出了历城,中午时到了济州,找到了大哥所说的陈员外家。陈员外见到我很是吃惊,嘴里说着:“秦大爷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倒让秦姑娘来跑一趟,这可真让我过意不去了。”
我连忙谦着不用客气,交付了东西,便回去了。本来事情已了,可陈员外的话一直亘在我的心头,越想越不对劲儿,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似的。我心里着急,手起鞭落,把马儿赶得飞快,全速往家里冲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撞开家里的大门,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哭声,娘和嫂子哭得很伤心。我的心剧跳了起来,马也不管了,一头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冲去。我双手颤抖着推开房门,第一眼便瞧见无力地趴卧在床上的二哥,大哥正拿着药酒替他往身上擦,嫂子已是哭得泪人儿似的瘫倒在一旁,娘一边哭,一边揽着嫂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教人看着也是伤心。
“二哥!”我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把什么男女之防丢到一边,只掀起二哥身上的薄毯看。二哥的身上,从腰一直青紫到膝盖,简直没有一寸地方还是好的,一长条一长条又宽又深的血印,不用问了,是棒伤无疑。那个知县!竟然真的打了二哥!!
我只听到自己的牙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拳头攒得我的手没了知觉。大哥放下了药酒瓶,莫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帕子,原来我一直在掉眼泪,自己竟全没有发现。我没有接大哥的帕子,扑倒在二哥的床边,一声声地唤他。往常总是笑着回应我的二哥这次却毫不理睬我,他的双眼紧闭着,紧紧抿起的唇边竟还有一丝血迹。这一抹殷红彻底击垮了我的理智,我窜起身,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去。娘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拦我,我却根本不管,心头的怒火腾腾地窜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徐有德!竟然敢打二哥!我这就让他知道知道,秦家都有谁!!
“站住!”这是大哥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严厉过。我心里一惊,步子竟已是停下了。
“你这一去又能如何?除了给二弟添乱,你还能做什么呢?你要真打了老爷,这个家里还有宁日吗?”
大哥的语调越来越尖锐,直刺得我心上一揪一揪地疼。娘扑上来抱住了我,大哭道:“瑶儿,你二哥已是这样了,你要再出什么事儿,娘可怎么活啊!”
我身子一软,坐倒在地,心上的火像是被冰冷的水浇熄了,这一冷一热的煎熬,我抱着双臂苦捱。大哥叹了口气,拉过了我,把药酒瓶递到我手里,扶着我的手,让我给二哥上药。二哥的伤口,触目惊心,我咬着牙强忍,才没让眼泪落到二哥的身上……
直过了三天,二哥才算清醒了过来。他熬着痛,只是笑着安慰娘。只有在大哥面前,他才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大哥便握着二哥的手,用在酒里浸泡过的帕子替他散去背上的淤血。我心里越是恨,泪竟越是少了,在二哥面前,我努力地笑着,要他心安。
来探望二哥的人有很多,大多数人都因大哥不愿二哥劳神,礼貌地挡了。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个稀客,那双明澈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耀人——谢映登。
我一见着他,便知道,二哥的事,潞州也定是听说了。单雄信自己走不开,必是托了谢映登来探视。
我随着大哥把他让进了门,许久不见,那一声“小谢弟弟”竟卡在喉头,叫不出口了。若说我当年初见他时,他还有些许少年的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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