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天,她的容貌艳冠全场,有几家悄悄打听了她的年岁生辰,派了媒人来,却气得娘一把将来帖撕得粉碎:“养女也是正经小姐,不给人作妾!”
何姨娘面色尴尬了片刻,待来人走了,笑劝:“夫人别气,宋城天子脚下,公子哥儿的眼光都高些。不行,咱们再往别处寻寻。”
往哪里寻呢?还记得她刚来府中时,出去玩都有一群人追着喊,小要饭的,小要饭的。
随行的家丁听了,气急败坏作势要吓唬追赶,她却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只是拉长的小脸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那么差么?”身边的人抬头看了看自己,伸手要去撕。
“没有。”安怀一把拉住花落胳膊,又马上松手,笑道:“只是这字又见狂放了,可见听戏还是舒心。”
花落闻言也微微一笑:“戏曲总是最痛快不过,往往结局都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么?未必。
眼下曲公子的日子,就过得很不欢喜。
饥饿,是世间最难挨的痛苦。肚中掏心挖肺的劲儿一上来,什么腿伤,什么被骗,什么被弃,都统统不算个事儿。
只要让吃顿饱饭,怎么都成。
曲鸣将身上衣服拉紧,蜷腿缩在禅婆寺外墙壁一角,每每有人来了,便将头缩得更深些,以防有相识的认出自己。
“小弟?小弟?”有人叫自己,曲鸣忙抬头,心头一喜,接过递过来的饭,筷子也等不及拿,手抓着便狼吞虎咽起来。
花老九宽厚的递给他一杯水:“慢些,小弟,别急。”
怎么能不急,你饿上三四天试试?都说和尚念佛慈悲为怀,去他妈的!竟是连一口剩饭都不给!
“还是拉不下脸讨去?这可要命了,为兄过来人,劝你一句,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儿就习惯了。”花老九不知打哪儿捡了个肉包子啃着。
曲鸣哪里得空儿,只忙着吞咽。
两人间再无声响,肉馅儿的香气传来,曲鸣抬手抹抹嘴,又咽口吐沫,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花老九。
花老九一笑,将啃得还剩一半儿的包子朝他递去,还没等看清他怎么伸手,包子已被曲鸣塞进喉咙,使了几回劲儿,最后就着那半杯河水生生咽了下去。
肚里有了底儿,曲鸣立马舒服些,揉着不太利索的两只腿,昏昏欲睡。
花老九朝墙边靠了靠,将曲鸣腿上的破棉被朝自己这边拉拉。这几天晚上又起风了,后半夜的风,还真够硬,吹得人直打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11、曲公子好久不见(十)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听说了么,将军府的沈大少,不爱女色,改好男风了。
怎么可能?他不是最爱逛院子么?宋城四院,哪家姑娘的新曲儿,都第一个唱给他听。
那是以前,现在沈大少最喜欢逛的是,嘘,青水楼。
已经连着五六天了,回回都挑最难请的玉案,啧啧,那可是青水楼的当家花魁。
玉案公子,人间绝色。十三出道,十六定魁,如今俨然是半个当家老板,除了熟客大客,轻易不露面。
将军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什么面子不面子,说白了就是钱。宋城里哪个不知道,青水楼里的小倌儿顶顶难养,不说恩客们如何宠溺,单是穿的用的,就非常人可比。
唉,那些小公子一个个都面容白净,神姿袅袅,什么时候咱也得机会摸摸手,才叫真正圆满。
扯犊子做你的春秋大梦。曾有个做买卖的大客,想要一睹玉案芳容,在楼中守了七天,十万两银子铺得满地,才得了他亲题的一个扇面儿。
啧啧,沈大少托生在将军府,好大的福气。
“好大的福气。”此时沈仙坐在一把藤椅上,美滋滋接过一双白皙玉手递上前的茗红茶。“茗红乃进贡之品,我爹都馋得不得了,辗转托人才弄了几两,没想到你这儿倒是富裕。”一口轻抿,满嘴溢香。
“地道。”沈仙美得朝椅后靠了靠。
“沈大少爷说笑,若说宋城里最尊贵的,莫过于将军府。拿青水楼受的这点儿恩惠同将军相比,真是折煞了玉案。”说话之人声音低沉婉转,仿佛每个字都含了笑,又无刻意逢迎之感,让人听得无比舒服。
光听声音还不够,见了那青衫玉带,如烟眉目,才是真正舒服。
轻抬手,慢拂袖,每个动作都是那样从容优雅,单是被那雪白指尖掠过的瓷玉净杯,仿佛都因此沾染上一丝琉璃之气。
沈仙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虽生得好看,却是满满阴柔之气,不及自己俊朗。
想到此处,沈仙心满意足。
偌大的屋子,闹中取静。青水楼,回廊后,幽影深处,竹木掩映。屋后窗下,流水潺潺。
玉案待了片刻,见沈仙不语,也不出声打扰,探手拨弄着案上琴弦。
曲就流水,随性而弹,一声半声,都留有足足余味。
太阳快下山时,门外有人急至,踌躇片刻,轻唤几声。玉案眉心一挑,看了看躺在藤椅上的沈仙,快步而出。
门外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恍惚传来一字半字:“门人接的字条……今夜……子时来……”
熟睡中的沈仙,深深勾起了嘴角。
叫你躲,叫你躲,早晚你自己送上门来。
不到子时,青水楼的门,便被轻轻敲了几声。
花落进门时,一眼便看到了那双含笑的眼睛。他是有多爱大红大紫,红的穿腻了穿紫的,极尽猖狂之能事。
攥紧扇柄的手当时便有些紧,停了步子,细细思量片刻,马上又恢复神色,缓缓进屋坐在了沈仙对面。
甚至还稀松平常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沈仙将她从上看到下。
玉骨扇子,白中带青,执扇的手被玉衬得光滑透亮。衣衫是顶极的雪中青,烛光一晃,反射出丝丝银线。腰间坠着的墨玉玛瑙,与头上簪子似是一对,图案花形都一样。
好一个清秀的小哥儿。
只是矮些,单薄些,嗯,胸也小了,大概是用什么牢牢缠了。念及此处,沈仙不悦皱眉,痛不痛?喘得过气来么?若是换作自己,定不会如此暴殄天物。
若是换作自己的手,该当如何呢?沈仙一双美目朝花落胸前缓缓图之,定要,慢慢的,轻轻的。覆上去……狠狠的揉!看她听不听话!
眼中恨意一闪而过,对面的花落神色不变,轻轻转着手中杯子。
“最近没去梨苑,可我初一遣了丫鬟给你送药。”
“你家几十个侍卫明里暗里跟着我,我不保证下个月还能给你药。”
“想快些收局,就别急着坏事。曲鸣的事没完,玉案有用。”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沈仙朝前探探身子,饶有兴味。
这是要口若悬河的前一步,花落示意他接着讲。
“你缺钱,我给你银子,让你坑猛拐骗,作妖害人。”
“你又缺钱,满城偷。我再给你一万两,就为让你睡个好觉。”
“你个败家的,又花光了,当首饰。我帮你把最值钱的那根簪子赎了回来。”
“花了几倍的价钱哄你开心,怎么着还不能亲你一下,还没亲嘴,就亲亲耳朵,就被你下了死劲儿掐,掐得脖子青了几大块。”
“我帮你瞒着安怀,让你接着当他人畜无害,温柔腼腆的三妹妹。”
“我帮你摸着曲鸣满是伤痕的烂屁股上药,省得让你脏了手。”
“我天天去梨苑看戏,就为跟你呆一会儿,说说话,你闷头写字都不带理我。”
“这回可好,你压根不去了。我想看你,去你家找安怀喝酒,明明就在你小院门前的亭子里,你一整天都不出门,推说身子不爽快,饭都不去吃。”
“秦双明明是我媳妇,你给我骗没了,坏了我的婚。我明明应和她是一边儿的,可她现在满城说你坏话议论你,我又不高兴了,提点她几句,叫她收敛。”
“落落,你还装傻?”
花落待他说完了,怜悯万分的眯了眯眼睛:“沈仙,你这是在对我撒娇诉委屈么?你爱我爱得这样深,何不禀明了父母,托媒人上我家去求个亲?我自是乐意嫁你的。”
见沈仙不说话,花落少见的笑了,眼中是万千风华,说不出的妩媚妖艳:“招各府小姐,嫖满城妓/女,万花丛中过,沾尽肉与色。沈大少,好风流。最近肯定是憋坏了。”
说到风流事,她仿佛很乐在其中,甚至还无意咬了咬嫣红的嘴唇。
沈仙星眸微敛,里面深远无边。
转而,眼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戏谑,将手中扇子朝身边桌子轻轻一敲,无奈笑道:“落落,我碰不着女人,简直要死了。你要钱,我给你钱。你找玉案,我来帮你,左右不过是想快些解脱。如今我对你说句实话,我帮你,只求自己能早日乐呵乐呵。你瞧,我最近院子都不敢去了,怕生生死在女人身上。”
花落慢慢收了笑,脸蛋儿又是以往的平和淡然,微微点头:“沈仙,知道我为什么不爱搭理你么?你这人爱说废话,你瞧你刚才说了那样一大篇假模假样的话,却都比不上这几句来得实在。你明白就好,咱俩现今是绑在一块儿的蚂蚱,我好,你自然也好。你将玉案叫进来,我交代他几句话。”
玉案其人,一向低调。
所谓风光架势,都是外人炒起。
若说真正风光,外人哪里知晓。
再说风光背后,是多少次险中取胜。
去年岁末,楼中来了个隐匿姓名的客人。脾气甚是乖张,力气又使得足,折磨了几宿,别的公子都哭哭啼啼,有几个路都走不顺当。
自己看不下眼,揽了他的活儿。
知道那人脾气,玉案选择了逆流而上。
那一晚,真正是互相厮杀。撕咬、拉扯、追逐、啃舐。借着酒劲儿你来我往吵吵了大半宿,玉案才让他尝了味道。
伸进的刹那,那人满意的低吼,隔着墙都听得到。
那只是开始,一个时辰后的那声,才真正让人耳红心跳。
再后就是悠扬琴声,叮叮当当煞是好听。据说还吟诵了几句诗词,画了几笔画。
再见玉案,风度如旧,神色敛然,不见痛楚,反添俊逸。
有眼尖的看出,他手上多了一枚扳指,色泽古怪,质材不明,说不好是值钱还是不值钱。
再后来,玉案接待的客人便更加神秘。常赶着半夜来,又赶着半夜走,反复也看不清面貌。排场极大,出入有十来人跟着。
当花落说出那人来头时,不光玉案,连沈仙都惊得半晌不语。
却又丝丝入情合理,玉案苦笑着点头:“怪不得几次官府查楼,青水楼都顺风顺水。想不到当今圣上,却也有如此雅兴。”
花落瞄着玉案的手,声音清冷。
“前朝皇帝留下的篆金玉扳指,没几人识货。那时最受宠的便是十五王爷。如今圣上即了位,十五王爷说的做的,多看不过眼。正愁没法子整治。”
“圣上自小便同十五王爷争抢不休,小时争吃用,大了争江山,十五王爷得着个可意的公子,圣上怎么会不抢来尝尝味道。若扳指事发,正是无心栽柳。借机铲除心头大患,省得以后还为太子担忧。”
玉案不语,手轻轻转着那枚扳指。尽力气度不改,从容浅笑。
“皇上他来了三五回,却是没认出来。”
“扳指内侧那个篆章,公子就没好好思量过?不过是等着机会面已。能一击必中,才是高明。”
花落不再与他罗嗦:“先帝遗物转赠倌人,实乃大不敬。十五王爷去阴间向先帝请罪。可怜公子,当了炮灰。”
“所以你来救我?”玉案不置可否:“姑娘大义,玉案感怀不尽。”
一直在旁安静聆听的沈仙此时抬头看了眼花落的胸,半是遗憾半是欣喜。看,还想哄骗人,老手一眼就看穿了。不过都这样掩饰,还看得出峰峦,真是好样的,有料。
有料没料,沈仙当然很知道。
花落起身掸掸衣服:“告退。”
玉案听得那声告退,心中抖了一抖,见来人真是说走就走不带半步犹豫,不再犹疑,紧跟着追了出去。
“眼见事成了七八分,你何不与他耐心说完。本来人家就吓得够呛,末了你还逼人家。”
街中空无一人,寒风簌簌,沈仙走在花落身边,觉得此情此景,虽孤寂些,却很美。
“当娘们当久了,人也变得墨迹。”花落自顾自往前走:“我没时间同他扯皮玩虚的,他愿意死,顶多我再找别人。算他不糊涂,知道轻重。”
“你怎么知道扳指案东窗事发,皇上赐死了十五王爷,青水楼上下全部陪葬?”
花落神色不耐的瞥他一眼:“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重生,这是大事,家喻户晓。后来青水楼都被一把火烧了,跟……”
跟当年的花云庄一样。
到了。安府后墙外,花落作势要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