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桅海舶上的水手,一闻猪羊齐叫,纷纷跃上码头,看他那份矫捷的身手,分明全是武林健者。
穷儒反而毫不在意,停身下来,侧耳侧听,“咦——”一声叫道:“怪哉!怪哉!猪羊同一叫声,真是千古奇闻也。”
那壮汉吃穷儒一个耳刮,又羞又怒,跃起身躯,厉声道:“什么怪哉?快拿命来罢!”
穷儒忽然大叫道:“这群猪羊可是要卖?”
那壮汉正要挥鞭,闻言一愣,摸一摸自己脸上,冷笑道:“难道你这疯子要买?”
穷儒喃喃道:“疯子!疯子,要卖!要买!”
那壮汉真不知对方真疯假疯,暂时按下怒火,冷冷道:“你要买多少?”
穷儒仰首看天,茫然道:“统统买!统统买!”
壮汉怒道:“你这穷酸可是要寻老子开心?”
穷儒哈哈笑道:“岂敢!贫儒家财万贯,只因一女淫荡,二女凶顽,老妻助虐,三儿无知,将贫儒驱逐离家,乃欲以家财换些畜类来养育,看是畜类知恩报德?还是人类知恩报德?尊驾这是一大群畜类正合贫儒之意,若果不卖,贫儒也不勉强,若是要卖,只怕除了贫儒,便难得这样一个大主顾了。”
壮汉虽捱过一巴掌,此时却被穷儒说得心活,脸色略舒,向他打量半晌,将信将疑道:“五百头猪,每头价银十两,总值五千两,一百二十九只羊,每只价银九两,总值一千一百六十一两。
二者合计六千一百六十一两银子,你能够买得起?”
穷儒屈指一算,呵呵大笑道:“每两黄金抵纹银十六两,六千一百六十两纹银,价值黄金三百八十五两,方才贫儒听了一曲,出手便是千两,你这伙畜生不贵!不贵!贫儒除了给价之外,另添十五当作四百两整数,不知还有存货没有?”
那壮汉脸色瞬息数变,愣了半晌,才道:“存货是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批,前两天各运两船上来,阁下想是不曾遇上。”
穷儒大笑道:“果然!果然!那是猪羊各占一半,每样都整整六十头,全已由贫儒买了下来,原来和列位同是—伙。”
那壮汉一听对方再提起“一伙”二字,猛觉已被骂了,脸色一沉,厉声道:“他们船在那里?”
穷儒咳咳两声,好整以暇,道:“贫儒要船无用,货物在博贺上岸之后,谁知船在那里?”
壮汉微微一怔道:“你们在博贺交货?”
“当然!”穷儒随口回答道:“这几船猪羊,仍请送到博贺,贫儒自当加倍给酬,否则这活口货也不要了。”
壮汉浓眉一扬,环睛一转,冷笑道:“货已下定,万无再装上船之理,你究竟要不要?快说。”
穷儒晃一晃脑袋,慢吞吞道:“贫儒并非打退票,而是就地租船运货,加倍给酬,若不如此,几百只猪羊,教我如何带走?”
壮汉沉吟道:“既是这样说,你且稍待,我问过东主再来!”
他招招手,召来两名水手装束的大汉,附耳说了一阵,然后踱着脚步,走上二大桅船,直进后舱,旋见三桅巨船一个黝黑的窗里,忽然现出如豆的灯光,时断时续,闪了半晌,壮汉又走回码头,改了一付脸孔,向穷儒笑道:“敝东主已经答应,但你可先将货款送来,并请随船前往。”
“这有何难?”穷儒摇手人襟,抽出一张庄票,看了一眼,笑笑道:“这是雷州金丰银号的庄票,恰是黄金八百两,你若不相信,可找人先把现金提来,贫儒先上船坐候便是。”
壮汉接过庄票随手交给一位大汉,吩咐道:“你二人进城提款,快去快回!”
他似因穷儒举止阔绰而微起敬意,遣令二人去后,回过脸来,面向穷儒堆笑道:“区区姓古,名豪山,忝为猪羊总管之职,还未请教阁下台甫?”
穷儒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贫儒姓吴,大名是生余,盖自觉此生已是多余地。猪羊总管请即装货上船罢,不过,还得吩咐贵属下一声,起货务须谨慎,这活口若有伤亡,便要加四倍扣除货款了。”
古豪山脸上闪过一丝怒色,忽然浓眉一紧,又强作欢容,笑笑道:“货物既是客官的,我们自会谨慎。”
他一挥长鞭,在空中接连爆出“啪啪”的响声,接着叱喝一声:“各船装货!”
单桅船上的水手闻声呼应,纷纷搬猪牵羊,乱哄哄闹成一片。
这时,临海城门忽又出现三条人影,并响起如泣如诉琵琶声,夹着一个少年口音歌道:
“旅魂孤魄对斜晖,吮苦衔哀事尽非,
二女未求能跪哺,三儿尚望拾朱绊,
多年抚养翻成恨,老泪纵横转被讥,
我已有家归不得,伊人空白泣寒帏——”
这三人边走边弹,边行边歌,歌声一歇,恰也来到陈列猪羊的码头。
歌的是一位年未弱冠的少年儒生,他正挽着一位二九年华,手抱琵琶的白衣少女并肩踱步。身后跟着一位年华双十的少女,手抱琵琶弹出凄切动人的乐曲。
吴生余双目蕴泪,注视冉冉而来的三人,大叫道:“你们别来,已没有千两黄金了!”
来的少年儒生朗笑一声道:“千金散尽还复回,晚生套用尊驾身世作歌,理应奉送一千两才是。”
吴生余点点头道:“小友果然是套用我的身世,唉!‘是非留与后人评。’不歌也罢,你挟妓遨游,该往名胜古迹,风和日丽之地才是道理,来这肮脏的码头作甚?难道也要步陶朱公后尘,买些活口回去生息?”
少年儒生笑道:“猪羊活口俱被尊驾买尽,那还有晚生的份?”
吴生余大诧道:“我买尽猪羊活口,你又从何得知?”
少年儒生笑道:“晚生与这二位女伴已经倾听多时,知尊驾有海上之行,既是同属雅人,敢求附骥,做,一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伴当,顺便也买几件脱不了的货,想也与尊驾并行不悖。”
吴生余愕然道:“还有什么好买?”
少年儒生一指载运猪羊的船舶,正色道:“这些大海船上的货已被尊驾一买而空,据这位猪羊总管口述已无存货,当然也用不着回去再运,不如连船拍卖,岂不多赚几文?”
第三十四章 船货兼收
吴生余莞尔一笑道:“果然并行不悖!果然并行不悖!”
古豪山气得脸皮铁青,冷笑道:“小酸丁,你的胃口倒是不小,你买得起么?”
少年儒生从容道:“你可说个价钱来?”
古豪山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单桅二千、双桅三千!”
少年儒生微微一笑道:“总共有二万六千两银子,折合黄金一千六百二十五两,不算贵,三桅的呢?”
古豪山怔了一怔,忽然纵声大笑道:“小酸丁,你先报个名来,看配不配问三桅大船的价目?”
少年儒生笑吟吟道:“小可姓甘,贱字平群。”
古豪山骇然倒退一步,几乎跌下码头,凶目睁圆,长鞭向胸前一收,大声道:“你这姓名是真的还是假的?”
原来这少年儒生竟是甘平群——他和神女宗二女来到向海门,恰见吴生余装疯厉笑,心知对方大有用意,向码头看去,又见十三艘海艄“鱼眼珠”向前、略大,认得是转轮岛属有的船舶,索性站在城门外面,暗运耳力,将双方对答听个明白,忽闻吴生余叫破猪羊同声,顿知转轮王将人变的猪羊出售,禁不住义愤填膺,急向二女说明,请她二人回避。
不料二女一知这事,反而豪情大发,争拍琵琶、腰鼓,要伴他尽歼群魔,当下三人定计,悲歌而出。
这时,二女见古豪山慑于甘平群的威名,慌乱成那付样子,轻轻一扯对方衣角,相视一笑。
吴生余的脸上,掠过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情,旋即仰脸看天。
甘平群淡淡地一笑道:“甘某一介书生,古总管何须惊奇乃尔,难道有人与甘某同名么?”
他自报出真姓名,偏又说可能有人同名姓,古豪山一时难辨真假,冷笑一声,手腕微抖,鞭梢已向乳根穴点到。
甘平群一伸手,抓住鞭梢,嗔目大喝道:“阁下怎打起主顾来?”
他出手虽如电闪,但手法大异于武林常规,对方以为只仗眼明手快,猛可一抖软鞭,暴喝一声:“撒手!”
甘平群把手一松,笑道:“去你的吧!”
古豪山不料说撒手,说撒手,对方并不争夺,本已站在码头边缘,这一突然失力,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一声,竟自坠进水中。
神女宗二女忍不住格格一阵娇笑。
吴生余目光大盛,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甘平群看在眼里,暗忖:“阁下方才一手‘醉风弄月’撞跌那狗头,显见并不太俗。”也报以一丝微笑。
古豪山选充“猪羊总管”,武艺自应不俗,那知先被吴生余撞跌一跤,再被甘平群放跌下水,好不容易跃上码头,长鞭一挥,暴喝道:“你这小叛逆快来送死!”
甘平群故作茫然道:“谁是小叛逆?”
“你!”古豪山长鞭摔出“啪”的一声,益增喝话声势。
甘平群微微作色道:“本公子是来买船,并不是打架,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教训你了!”
古豪山虽被抓住鞭梢,再被放跌下水,但因甘平群不依常规出手,竟使他不能确定是否身具绝学。若是他意想中的人,怎会挟妓遨游,从容不迫地上来取闹?忍不住睁开怪睛,打量二女一眼,冷冷道:“你们果然是来买船的?”
甘平群不知吴生余为何要对方运送“猪羊”往博贺,莞尔一笑道:“阁下为何不信?可是要现金到手么?”
古豪山老脸微红道:“钱当然是要,还得先问你这身武学由何得来?”
甘平群失笑道:“原来阁下竟有考证之意,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能够博得一领青矜,谁不精通六艺,当然是先生教的,难道还能自己闭门造车,造出来不成?阁下空有几斤蛮力,不曾习过六艺,怪不得要自己跌跤,实与本公子与涉。”
古豪山本欲套问来历,反被抢白得老脸无光,恨恨道:“看不出你这酸丁竟是‘良贾深藏若虚’,本总管想再多领教几招。”
甘平群急忙摇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能说‘良贾’一语,该已读过几年书,何必大煞风景,难道不想卖船了么?”
古豪山道:“买卖是一件事,印证又是一件事。”
甘平群摇头道:“若要印证,可在买船之后,在那三桅大船上舞剑舞鞭,吟诗作赋,何必急在此时?”
古豪山回顾远在几十丈外的三桅大船,见船面上已站起多人,也就点头笑道:“好吧,我先禀过东主,再来定夺。”
甘平群目视他上了舢板,登上大船,向一位长髯过胸的老者滔滔陈说,只因对方均未穿转轮岛特定的衣着,看不出是何等身份,但由乘坐三桅大船一事,最小也该是“总管”之职,从容向吴生余一揖道:“尊驾难道非往博贺不可?”
吴生余默默地点头。
甘平群压低嗓门道:“难道在博贺有接应猪羊之人?”
吴生余仍默默地点头。
甘平群道:“若果这伙海盗在海上谋你,那又怎样事。”
吴生余依然默默地点头。
甘平群苦笑道:“晚生因知尊驾必定身怀至艺,但这伙海盗艺业高强,诡计多端,而且人多势众,晚生附骥而行,彼此有个照应,如何?”
吴生余摇一摇头。
甘平群诧道:“尊驾可是成竹在胸?”
吴生余眉头一皱,大不乐意道:“你这人真是唠叨,要牢记‘并行不悖’四字,千万不可和我同船,误我大事!”
甘平群暗忖这人自认为生不如死,不料对事竟恁地认真,诚恳,肃然起敬道:“晚辈谨遵台命就是。”
吴生余挥挥手道:“那么,你就此走开!”
甘平群笑了一笑,带领二女离开数丈。
“甘小侠,敝东主有请。”古豪山舢板尚未泊岸,已敛起狂态,扬声相起,甘平群明知他受了上司教训,才这样前倨后恭,却装作不知他招呼,自与二女谈笑。
“甘小侠,敝东主有请。”古豪山再次招呼,舢板已近码头。
甘平群徐徐转头,笑道:“阁下回来得快,贵东主有何话说?”
古豪山陪笑道:“敝东主请三位上船议价。”
甘平群回顾二女笑道:“二位姑娘有何高见?”
敖汝心回眸一笑,悠然道:“我姐妹应公子之召,公子去那里,我姐妹就跟往那里,这还用得着问?”
甘平群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上船再说罢。”
他扶搀着二女登舟,自己最后踏上舢板,因为并未暗中提气,那舢板空然往下一沉,二女也齐声尖叫。
古豪山不屑地横她二人—眼,冷冷道:“坐舢板得有几分轻功才行,在海上休要拿命开玩笑。”
甘平群和敖汝心俱淡然一笑,拂拭船舵坐下。
苏汝情坐在甘平群身侧,却瞪古豪山一眼,厥嘴道,“大不了也只变作落汤鸡吧!”
古豪山老脸一红,冷笑道:“贱婢你敢说我?”
敖汝心急陪笑道:“总管爷你人大量大,休和我这妹妹同样见识,请即吩咐开船罢!”
古豪山悻悻地向船子挥一挥手,舢板向三桅大船进发,率众上了大船,向鹄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