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道:“领兵作战怎能劳烦皇姐?皇姐有这份心就已足够。”
然而他越是这般说,离忧倒有些自责起来:“萧夜当年是我的放走的,如不是我,不会有长达十年的战争。虽然如今再说这些已为时晚矣,但终归责任在我。”
江华淡淡一笑,道:“皇姐当年也是受萧夜蒙骗,怎么能将责任尽归于已身?皇姐若真有那份心,他日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说吧,但凡我能做的都没问题。”
“也就那么一说。等有需要了,弟弟再同皇姐商量。”江华说罢,接过太监呈上的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眉宇轻扬,透着淡淡的笑意,与方才那个发怒的太子截然不同,仿佛只在顷刻间便将政事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雨依就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味。从前听雨落屋檐之声,只觉像是悦耳听的旋律。但这一夜的雨声却是那样的刺耳,搅得离忧一夜难眠。一闭上眼,就想起江华提起的黄河长江沿岸的灾民。她胸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压抑难受。辗转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梦中却看见了年轻时的江霆和莫轻寒。
千军万马之中,那两个华风绝代的男人格外的显眼。一个身着黑色的战甲,一个身着月白色袍子。却都神色冷峻,如出一辙。手中皆握一把长剑,指向对方。而站在两人之间是一个面容清丽,悲泪长流的女子,她怀中抱着个两岁的孩子,也被这一幕吓到了,啼哭不止。忽地又见那两个男人同时跃起,纵身在半空。剑随身起,破风之响,声声入耳。道道剑光在半空中闪着银色的光。两剑相撞,又带出朵朵闪烁的火花。交缠一阵之后,那两人同时抽剑回身,身姿一旋,又再度挺剑向对方刺去。
离忧孤立在千军之中,她已能看见那剑都朝着对方的心脏之处。她扯着嗓子大喊:“不要!”然而声音出口,却浑然无力。无数兵甲的喝彩声、马厮声以及孩子的啼哭声被无限放大,瞬间就将那声“不要!”给淹没。一切都变的极慢,半空中江霆和莫轻寒那凌利的剑一点一点的向对方刺去。然后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那些士兵们分明还大张着嘴巴,大吼着,却听不到声音。唯一能听到的是利剑刺入血肉的沉闷声。然后那两人同时从半空中栽下,剑依旧没在两人的胸腔上。只是两人的面容同时一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道道皱纹在脸上横生,花白的须发被风搅起,只是眼眸中的仇恨之色却始终未变,冷冷瞪着对方。
忽地,在场的众人凭空消失,只余下了江霆一人,胸前依然插着把利剑,半脆在地上,混浊的目光望向离忧的方向,一抹淡淡的笑在脸上荡开。枯槁的大手向离忧遥遥伸来。
“爹!”离忧拔足奔向江霆,想拉住父亲的手。然而当她的手既然与他的手指相触之时,江霆的身体一瞬间碎裂开来,仿佛沙化一般,消失在风中。
“爹!”一声惊呼,离忧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虚汗透衣,发丝垂在脖间被汗水粘成一缕缕的。她呼呼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地起伏。
“公主,做噩梦了么?喝点水,顺顺气。”青莲睡在外间的塌上,听见离忧的惊叫,来不及披衣跑来探看。
离忧饮了几口水方才觉气息平顺了些,只是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倍觉压抑。她看了看窗外的天已然破晓,但见微微的光线透窗入室。
“公主,天还早呢,您再睡会吧。”
离忧抹了抹额头,汗渍粘答答的,浑身不舒服。无心再睡,遂道:“不睡了,先去沐浴,稍后我想去看看我爹。”想到方才那个梦,仿佛是召示着什么,心里倍觉难受。
沐浴梳妆完后,已是辰时。雨依然缠绵不止,天光混沌一片,丝丝的雨不断砸落。刚到九华殿门外,便有太监迎上前行了一礼,禀道:“公主殿下,陛下不在殿里。”
“什么?不在殿里在哪里?”离忧大吃一惊,脸色也随之大变,一把揪住那太监的衣襟。
太监心头一慌,亟亟道:“陛下方才醒来,气色大好,进了半碗粥后,说想出去透透气。王公公劝不住,只能用软轿将陛下抬到御花园……”
他话还未说话,离忧手一松转身就朝御花园奔去。
“公主,小心雨湿了身!”青莲跟不上她的步子,在背后急争地喊道。离忧心里大急,哪里顾得上那许多,轻功运起,似飞燕一般穿行在雨帘中。江霆昨天还昏睡不醒,不过一夜间怎会精神大好?外头风大雨凉,万一再着了凉,病上加病可如何是好?那些个奴才们也真是没用,自个劝不住,怎么也不晓得来通报一声。
待到御花园,未见其人,先听到乐耳的琴声远远地传来,琴声如诉如泣,尽是一片苍凉意,闻之令人心颤。莲池的水在雨丝的轻弹下,绽放出朵朵的涟漪。临近池塘的琴心亭内,江霆披着明黄色绣龙的斗篷,坐在一方琴桌前。风不时拂来,斗篷翻飞不止。他的手轻轻地抚在琴弦上,幽扬的乐声在他的手指间流淌开来。江霆的目光遥遥地飘向远处,似是若有所思。眼角眉梢处,一抹浓的化不开的愁绪。
离忧立在亭外,静听了一会琴声,终是忍不住,走入亭道:“爹,您身子虚,不该坐这里吹风。回去吧,等身子大好了再弹琴。”
周围林立的侍丛纷纷见礼,离忧只是恍如未见,走到江霆身侧,道:“走吧爹,女儿陪你回去。”
江霆琴声一收,带笑的目光看向离忧,道:“爹都在病榻上躺了几个月了,难得今日有些力气,再不出来透透气,只怕再也看到外头的风景了。”
他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面色上起了一片红晕。体虚下连坐起都需得人扶,眼下却能自行抚琴。如此突然的改变只能说明是回光返照。离忧自然也看出这些,强忍着心头的悲意,道:“好,女儿就陪爹爹坐坐,但是只能坐一会儿,累了我们就回去。”
江霆温和地笑着:“好,就一会儿。听爹弹琴给你听。”
第三卷风云变 十年叹 第十五章 曲终魂离
十年叹 第十五章 曲终魂离
江霆少年时精通琴艺,但后来却一直很少在人前抚过,以至于连他身旁的近侍都不知他会抚琴。今日乃是离忧第一次见识到父亲的琴艺,比之母亲似乎还要略胜一筹。虽然她也很想再听一听他的琴声,但看到他那虚弱的身体,心有不忍,劝道:“爹,您累了,歇会儿吧。让女儿弹一段给你听听。”
“好,好!”江霆呵呵地笑了,在太监的掺扶下,移身靠坐在到一旁的软椅上。
离忧只是小时得柳嫣教授过几年琴艺,本就不甚精通,再加之荒废了多年,更加生疏。此时弹起,一首曲子断了几回,琴音更谈不上悦耳。但江霆却一直静心凝听,面露笑意。她的眉眼,她抚琴时的神色真像她呀。恍忽中,江霆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梅心院的情景。也是同样的曲子,也是这一方凉亭,她端坐在琴桌前,玉手轻挑,一遍又一遍地拔动着琴弦。飘乎的眼神淡然地望着远处,在如诉如泣的琴音中宣泄着愁怀。只是柳嫣不知道的是,她于小院中抚琴遣怀,一抚就是一整日,而一墙之外的江霆静立其外,一站也是一整日。
离忧几遍下来,总算是顺畅多了,琴声也渐渐悠扬起来。她只记得一首曲子,反反复复弹得也只一首,那是柳嫣生前常弹的曲子。曲音甚是哀怜。
“红梅映雪,艳无双。
芳华摇尽,空余恨。
缘来缘去,缘无踪。
相识相知,难相守。
爱恨交织,始难忘。
情深一世苦,终不悔。”
江霆轻轻地吟起了那首词,淡笑着道:“词是这样的吧?当年你母亲常常抚琴吟唱,我还记得她最爱弹的就是这首曲子。”虽是在笑,但他的笑容里却满是落寞。
柳嫣生前虽爱抚琴,但在离忧的印象里都是母亲独弹独吟,父亲几乎都没有出入过梅心院,怎么也会知道这首曲子?心有不解,却恐深究又会勾起父亲的感伤。她琴音一收,侧头笑问:“爹,女儿弹得好听吗?”
江霆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跟你母亲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
离忧烊装生气,撅着嘴道:“爹也太不给女儿面子了,女儿第一回献艺,怎么着您都该鼓励鼓励才是。”
“鼓励有何用?你呀,只适合挥刀弄捧,弹琴这等雅事还是免了。”打趣了一句,江霆又轻笑了一声,自嘲地道:“你母亲的琴艺虽好,但她的琴音从来不是为我而奏。”江霆今日笑得很频繁,但他的笑却显得那样悲凉。让离忧看着,心都隐隐生疼。她轻移两步,半蹲在江霆的软椅前,握住他那因瘦而更显修长的大手,宽慰道:“爹,娘不在了,以后就由女儿为爹弹琴。女儿的琴,只为爹爹一人而奏。”
江霆点了点头,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脸色也不再似方才那般红润,渐渐恢复成了一片苍白。离忧知他已然疲累正想劝他回去歇息,却又见他扬手指了指琴。离忧不愿拂了他的意,遂又坐回到琴桌前。玉手轻挑,乐声缓缓流出。轻柔婉转,似是少男少女初见之时的砰然心动。随着她轻拢慢捻抹复挑,指法的不时变动,乐声也慢慢转向欢畅,像是热恋中的情人如胶似漆,绻缱无限。紧接着,琴声急转直下,变得压抑而悲切,仿佛是相爱之人,远隔两地,欲言又止的相思之苦,欲忘难断的缠绵之情。曲到最后,低沉幽缓,是望断天涯始无终,情深一世苦,终不悔。
在最后的琴声缠绕中,江霆的目光开始涣散,遥遥望向远处的天空,分明看见昏沉的苍穹之上,慢慢地现出一个女子的背影,一身大红锦裘格外的显眼,像是怒放的红梅。
“嫣儿……”江霆向着虚空低昵了一声。高穹上的女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转过头,嫣然一笑,向着他招了招手。江霆想抓住她的手,但手伸到一半,便再也使不出丁点的力气,沉沉地垂下,敲在软椅的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生生地打断了琴声。离忧蓦地转过头,看到江霆已然阖上了双目,唇角处微微带笑,像是陷入沉睡一般安详。一阵风过,江霆花白的长发随风而摇。
相逢恨晚,若有来世,且让我成为你第一个认识的男子,可好?
篁顺十二年四月,篁太祖江霆崩。太祖一生间于褒贬。毁者曰:太祖喜杀戮,专横暴戾,大韶千年基业尽断其手;赞者曰:韶衰而篁取,乃天道轮回。太祖顺天命而为之,恶酿杀戮,然逢乱世,故此一振朝纲。自太祖登基之日,勤政事、勉百官、治万民,创天篁百年不朽之功业。
同年五月,太子江华继帝位,改元兴和。史称篁兴帝。
——《南北通史》
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华宫都沉浸一片悲戚之中。江霆即崩,后宫众妃无子嗣者皆迁居于幽华殿,往日寂静的冷宫虽因此而增添了人气,但愁云惨雾之下,却更显悲凉。离忧于心不忍,也曾在江华面前替那些太妃讨情。但因碍于规矩,江华也只无耐,只是答应尽量在吃穿用度上给他们以优待。
天终于放晴,连着几日都是骄阳高照。正值午后,日光穿透朱窗纱帘,倾洒在重华殿内,为汉白玉的地板上渡上了一层金光。殿内的软塌上,离忧斜椅其上,正翻阅书籍打发时间。忽见青莲欢欢喜喜地跑上前,福了一礼后,笑道:“公主好消息。”
离忧看了一眼,又继续埋头书中,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好事,能让你乐成这样?”
青莲道:“奴婢方才从外头回来,听陛下跟前的王公公说,南韶撤军了,咱们不用打仗了。不光如此,南韶的皇帝还答应调十万担米粮振济我国灾民。”
离忧闻言大吃一惊,再也无心阅读,亟亟追问:“此事当真?”
青莲点头连连:“千真万确,陛下今早当朝宣布此事。要不然消息又怎么能在传到后宫中?”
第三卷风云变 十年叹 第十六章 亲情化局
十年叹 第十六章 亲情化局
离忧眉头紧拧,满心疑惑。天篁、大韶十年来战争不断,皆恨不得将对方消灭。而眼下,天篁受天灾于前,国丧在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出是大韶出兵的最佳时机。一旦萧夜出兵,极有可能完成大韶一统的大业。萧夜自然也知道这层道理,所以前番才会引兵做出战的姿态。如今却突然收兵,非但如此,竟然还好心的出粮振灾。这实在是有孛于常理。莫非萧夜忽转性,不再想收复当初大韶的江山,只安心做南韶的皇帝?
正在离忧思忖之际,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太监尖细而响亮的声音:“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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