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桃心里一阵抽痛,老实上前递出膳盘,明明压低着头,却还是能不由自主看到他的一双枯瘦大手,这双手,多少午夜清白温抚着她的身躯,何等的坚毅而丰硕?不觉又是一阵刺痛,眉骨跟着低缩。
爱着,痛着,曾有多受爱,现在便有多内疚。
福惠虽然受宠,却从未有过皇阿玛亲于食的经历,这一时太过幸福,根本顾不及旁者。
他们离彼此很近,却不亲密,仿如陌生人般疏远。明明那么相受,却因为她的怎么选择如此焦灼。她错了吗?不会后悔,却还是遗憾而痛苦。想着那些没有他的日子,起床时想他、走路时想他、购物时想他、隔着肚子与小四对话时想他、抚着渐渐长大的小四时想他、看着父母迅速老化的面孔时想他、吃饭时想他……想他多早起床,想他行步时的急速,想他穿上现代衣物时的样子,想他也会隔着自己的肚皮无声却闷骚地与小四对话的神情,想他笑容化了逗弄小四的场景,想他也如父母般在自己看不见的时空里孤独地变老、死去……吃着饭,一粒粒米地扒着,便觉得犹如是思念,粒粒清晰而繁多地刻入心里。
那些思念的时刻是那般难熬,虽然也同时极为幸福得到亲情,得与失间松缩粘绞,却远没有此刻叫人无法承受。
虽然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是应当承受的责罚,也不再怀有希望被原谅,可为什么身心还是告诉自己,是如此如此如此爱他呢?不仅仅是为自己流泪,更是为他不得不重新拾回的冷漠、怀疑、冰封而流泪。
她不后悔当初离开。如果不离开,就不会亲眼看到父母如何苦苦寻找自己十余年不得果得近乎失常与苦痛,就不会知道对于自己的失踪亲人们是怀着如何惨痛地等待与执着。母亲曾经引以为傲的浓黑密发只剩下白稀,从来不为家事、趟下就睡的父亲却会在半夜抽搐着突然醒来习惯性地老泪纵横,还是已极为沉稳丝毫不见暴躁的妹妹,没能等到她回来的外婆……
同是天堂,却半陷地狱。
为什么我们要互相折磨呢?如果你不再爱我,我愿意这般被责罚着默默陪你死去,即便孤身他世又有何妨?只当是我欠你的情债。
可我明明能感觉到你的呼吸、看到你的愤怒、体会你的责难……和你对我情爱依旧的不忿和纠结……即便相爱,又为什么不能重续?难道要真的等到雍正十三年你不在而独留我一人的凄惨吗?
福惠已经不吃了,瞪大着眼睛看那榻边举着膳盘却吾自哭得惨烈的夏姨娘,她的眼泪一漯漯落于盘上,压抑的哽咽之声还是孤独地唯响于室内。皇阿玛也不知何时停了喂食,一手端碗一手执勺,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目光像是被那润香鸡粥里的物什吸引,再容不得其他,可他神色,却异常冷漠、深远。
面对如此情景,小小的福惠没来由一阵颤抖。只能任这莫名、诡异的氛围越发寒冷地扩散开去。
“朕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的声音无味地传来击破了沉闷。他起身,抚抚福惠的颈肩,再不多说一声地泰然而去,始终没看她一眼……
忽然一个长长地吸气,像是突然被释放丢弃而下。夏桃回头紧寻他的身影,却只看到一角明黄消失在内阁门外。
胤禛……胤禛——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回头看我?难道真的要如此责罚于我才能让你痛快?
胤禛……胤禛……能不能不这样?能不能不这样?哪怕打我骂我,也好过如此漠视那——
胤禛——
心在呼唤,脚步有自主,意识何其的想念……
等到福惠反应过来想起身追姨娘回来,屋内又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胤禛——”屋外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呼喊,惊得何止是福惠的心神。
漆黑的夜色里,追出来的夏桃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那是吞吃她与他感情的恶魔,如果不呼喊、如果不追唤,他便会在此刻被卷走,再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胤禛,胤禛……呜……”
可她动不了,她被自己曾经的选择禁固在他的世界之外,只是站在宫灯的光韵里,拼命睁大瞳孔、凝聚视力于漆黑的幕色里执着地凝寻。
“胤禛……不要走……胤禛……”她想妥协,说她后悔了,可她说不出口。她想述说,她消失的这十几年她的亲人是如何凄惨地过活,可她说不出口。她想大声地告诉他,他们的小四是如何得可爱、如何得可爱……可她说不出口。
于是便只能如滩滥泥般坐在光阴里,困哭怎么解释也寻不回的爱情。
虽然夏桃的哭声仍旧压抑,却与穿回现代只能躲在被子里默默无声地流泪不同,倾不尽、述不完,如同一头甘愿受困却又希望再见光明的困兽,甘愿受难却又希望解脱。
世俗伦情的天秤两端,对于如此的胤禛与夏桃,竟是注定飞长天堂、沉沦地狱?
这一轮新月异常光亮,却点不亮旧有的情伤。
人,在尘事里徘徊、在情常里挣扎、在选择后崩凄、在受伤后——默然冷漠。
眼泪在今日终将哭尽,有了虚脱甚至解脱的快感,可明天,还是会有一件件哭泣的理由、一场场心酸的眼泪。如此轮回,直到尽头。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假如再有相伴
次日,夏桃侍侯着福惠刚离开阿哥所,便见几个内侍转进所内,领头的那个一声“来啊,拖走”,便把眼睛哭得肿痛的夏桃给拖到一处偏远宫院,也不再说什么,架到凳子上就是一顿没有边数的杖责。
夏桃觉得很疼,却远不及心里难受,不是因为“他”处治了她,而是因为“他”竟然舍得再次伤害她。自从二人五十几年确定了爱意,每每夏桃迷糊着自己也不知何时把身体的某部位撞青了,“他”便能两三天不与她说话。如今,若不是她极伤了“他”,“他”又哪里能舍得亲杖于她?
所以她一声不吭,只是受着,直到没有知觉。
醒来,也不知身在何处,挑开些帐帘所见,只觉室内的虽然简单,但木制的家具、檐雕都远比阿哥所精美而新泽。房间在古代这么个地方,极为窄小,二十几平的空间里还有种沉闷不流通的窒息感。
臀部的杖责感十足,却远没有十几年前在雍亲王府挨得板子惨烈,只是胀木着百分难过。勉强回身去看赤/裸的臀部,没有出血,只是有些发红。
窗外射进的阳光显示着还是白天,只是肚子受不住饿,正待要起身,门“吱啦”被由外推开,进来个似宫女服饰的女子。夏桃忙拉了薄被掩住裸/露的臀部。那宫女也进前挑开了帐帘。夏桃定睛一看,竟然是老氏,从一身服饰可以看出是个低等无品的宫女子。
老灵灵圆大的眼睛闪了闪,把手里的盘子放于床侧的几上,才道:“艾四,从今儿起你就归勤正亲贤殿。明儿寅时三刻殿内侍侯,先从御前值女做起。”老氏复看了那几上的盘子一眼,“吃了吧。今日受过刑便早早休息,明日赶早。”
说完这两句,老氏再不管夏桃,直接退了出去。
夏桃呆呆地去看那吃食,一碗粥、一个馍加辩不清东西的碎丁一小盘,是宫女最普遍的用食。
臀部一阵抽胀,夏桃趴在只铺了一块草席的榻上,久久地盯着地上那一抹阳光。
人生就像轮回,总在重复某种身份或经历,只是时间毕竟不同,沧桑的心态怎能简单重复过去的故事?
凌晨四点的勤正亲贤殿已微微显出些灰廓。
顶着一双睁不开的眼睛和难受的臀部,夏桃老实地立在殿内,在一片灯烛摇曳里恍恍惚惚。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的一声烛爆击醒些夏桃。她轻微偏了头,虽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却可把他坚直的身背纳入视野。这么窥着、呆着,直到苏培盛入了内说是早朝时辰已到,才见那个男人又复笔写了些什么才一身明黄在今晨最早的一束灰白里离去。
夏桃这才顿觉一身冷汗已是浸透了宫衣,矗立原地好半晌还不知人在何处。
老氏打从殿门前走过,见天色全白她还立在原处。
“快吃饭去吧,皇上早朝之后定是要回殿,那时侍侯着总要过亥时(晚九点)才有机会歇息。”
等着夏桃理解这里的意思,老氏早已不在,她便移了步子往下人们用饭的堂子去,站着把饭无味地用了,找了个消息速飞的角落里靠着墙补起眠来。虽然很困,脑袋却很是活跃,不停闪现中正仁和殿内亮黄光影里那一抹孤独的身影,像是做了一场场恶梦,无法从梦境里解脱。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当个称职的御前宫女,看他从每日寅时三刻(四点)不到已坐于中正仁和殿内到丑时罢笔,上朝、见臣、批折、议事,除了早朝其他偶有离开勤正亲贤殿也绝不超过半个时辰,最常维持的姿势就是那么直挺挺地坐着,听那些纷繁无尽的国事、民事、家事。米贵、水祸、民抢、结党、贪脏、谋地……一庄庄、一件件,整日整日入目的都是这些灾祸人故,没有一件是能叫人心头微微舒畅的。
只福建一地因去年水灾、今春多雨引发的米价上涨,便使建宁百姓罢市,汀州百姓骂赶知府劫走盐船,上杭百姓抢米、永定百姓劫县仓、伤守备、逼知县自杀……
历史课上了不少,天灾、君暴而兴的起义、变朝何其多多,却没想到他要面对的境况是如此惨烈。也就莫怪他能恨老八、老九到为他们异名猪、狗的程度。水可载舟亦可履舟,莫怪乎连李世民这种贤君也能有如此感慨,有些时候,民心是强大到可怕的众口烁“金”。
可惜,或是他面对太多磨难,或是他性子里磨不去的急躁,面对民暴、臣反,只是采取最直接的方式:杀伐。
心绞难当。
这个夏天,因为这种痛苦,反不觉炎热,只是冷汗连连。
看着他越发石硬的线条,夏桃开始理解一种职位的承担的重责。那些谈笑间兵去土崩的豪杰人物不过只是故事,没有谁可以毫不惨烈地赢得沉重的金环。
于是,那些迷茫便不觉间淡去,那些浑浑之感也突然散开,夏桃开始认真做她的事,哪怕只是毫无建树地立在他下首,也要当根挺直的宫竿。
对所爱之人造成的伤害,说再多的抱歉也只是惘然,不如默默的、默默的存在,把他希望你做的定位默默地做好。爱人的方式不是只有浓情相伴,更多时候,可能只有自己知道爱的存在与守护的祝福。
六月末的这一日傍晚,皇上突然心情大好地出殿与怡亲王用膳,回来时更是乐不思蜀,动作幅度极大得批着奏折。
夏桃回来至今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开心外露,不觉也跟着高兴,列开嘴时不时偏头去看他已生出皱纹的侧脸,觉得这一刻,竟然晃然隔世的幸福。
胤禛收到她的视线,偏首相看,旦见她低垂头颈,不长不短的睫毛,在夕阳的暮晕中,身形被踱上迷离的起伏光泽,像个小小的菩萨,有一种沁入心情的美波漾开他的身心。无法否认,即便恨她入骨到想要亲手鞭责于她,可心神里却还是受她蛊惑。虽然这么些年可以做到不想她、不念她,可午夜梦回,却全是她的笑颜声语。这个女人是他心中一棵会开花的仙人掌,明明那开出的白花圣洁悠远却短暂如梦,更多时候,是无止无尽的刺痛与防备。
也不知是她离开后的什么时候,突然发现香红雨里那只长刺的仙人掌竟然在某个午夜开出修长如百合的一朵白花,有一种淡淡散去的芬香。原来,这些平日绿绿、刺刺一团的丑植也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只是,当他次日奔忙一日日落后再来细看,那原本耸高的白物却只是萎迷无骨搭于盆下,只剩萎黄的一抹。就像是她,莫名地来了,更莫名地走,便是他对她再好再真,也不敌不过——敌不过别人。
悠暗的殿内突然闪进一束光亮,点灯内婢逐渐燃起的烛光擦开了思忆。
这二人追随着那盏明光刹时觉得无比的忧伤而孤独,有种渴求埂在心间无法抚平。
刚刚把鄂尔泰侄女与胤祥嫡四子弘晈配做对的喜悦就这么散去无影,满口的苦涩隐隐而积,便越发有一种极欲发泄的怒头。再去看她,又哪里还有一丝温柔,只是满眼喷火,恨不能咬食了她为快。
“苏培盛,你们都下去。”苏培盛听出了皇上语中的怒气,忙领着那点灯宫女出了去。
夏桃只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予次眼,胆颤心惊无风却倾着身型立在原地,怎么也无法动上一动。
“原来——你活得竟然如此之好。”突然便被执起的手落在他的指间,发着烫地激着涟漪,“瞧这柔夷,竟是比当初还嫩滑了。”
知道他喜欢她的手,穿回去这些年即便再懒散也努力日日保养,即便知道穿回清朝再无可能也仍是执着。
她的身体隐在他身躯造就的阴影里,只这一双手大半显在光里。胤禛觉得很痛,有种惘然无就的措败。原来离开他,反而更能滋养她,那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他那么小心、爱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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