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回那么渴望自己不是目不能视物,他可以一睁眼就看清她的模样。他想依靠双眼看清她此刻的表情,而非依靠呼吸来猜测。
崔锦愣住了。
此时此刻的谢五郎面上竟是有了柔情,明明他看不见,可他却对她满脸温柔以及怜惜。
很快的,她警惕起来。
这一次,谢五郎不知又要玩什么花样,她不能放松警惕。
“阿锦。”他忽然唤道。
不等她回应,他又唤了声:“阿锦。”
“阿锦……”
“阿锦……”
“阿锦……”
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仿佛以此为乐,连崔锦也算不清他究竟唤了多少回。直到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时,他才停住了。
他搂紧她的腰肢。
“你戏耍我一次,我戏耍你一次,扯平了。”
崔锦瞪大了双眼。
扯平了?!扯平了你不应该回燕阳城吗!
刚刚难得冷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慌了,事情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着。谢五郎说扯平了,谢五郎温柔地看着她,谢五郎一副迷恋她的模样。
这些都足以让崔锦引以为傲的冷静迅速摧毁。
谢五郎说:“从今日后,我不再戏耍你。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不会欺负你,也不许任何人欺负于你。”顿了下,他又说:“你爹想回燕阳城的本家,我会让他如愿以偿。汾阳崔氏会风风光光地接你们一家回去,不会再有任何人欺负你们一家。”
“离开洛丰时,我原以为戏耍过你之后,便能满足地回燕阳。如今方知我错了,我心中一直记挂着你。原以为只是一场虚情假意,不曾想到却弄假成真了。不过……很好,我很高兴,也很快活。”
他头一次对一个姑娘说这么多的话。
这数月来,他一直想不通自己的情绪,王四郎说他心中有了崔氏,他起初是不信的。可是他现在却信了。当他怀里再次有了她的气息时,心中的结霍然解开。
他说得满心欢喜,却不知此时此刻的崔锦脸色白得吓人。
方才还仅仅是心慌,如今彻彻底底的是害怕了。
谢……谢五郎当真心里有她了?这莫过于是最可怕的话语!
她想说你凭什么你说扯平就扯平了?她一点也不乐意好吗?从头到尾,都谈不上一个“平”字。
她想说谢恒你凭什么这么自大?在众人面前戏耍她,将她扔进地狱的人不是你么?凭什么你回心转意了,她就得笑脸迎合?
在身份上,他们的确是不平等。
可是在感情上,他们是平等的。
谢五郎,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在被你玩弄之后还要乖巧顺从地迎合你的感情?你倾心于我,可我不!一点也不!
崔锦登时就愤怒了。
愤怒的情绪甚至要高于心底对不能掌控发展的害怕!
她霍地推开了谢五郎。
“不要!”
“我不要!”
“谢恒!你高兴了,可我不高兴!不是你喜欢我,我就要眼巴巴地上前等着你临幸。我不喜欢你,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你,一点,甚至连一丝都没有。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是已经如你所愿那般卑微得任人宰割了么?不是如你所愿那般地位一落千丈,谁都可以欺辱我了么?我都这般了,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我到底哪里入你眼了?你说,我一定改!”
“谢恒,你莫要太过自负!我崔锦断不会倾心于你。我承认,在樊城时是我不好,是我先欺骗了你。可后来你也报复回我了,你以五十金羞辱于我。再后来到了洛丰,我崔锦对天发誓,我从未主动招惹过你。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是你想要报复我。你明明是天之骄子,而我只是地上蝼蚁,蝼蚁咬了你一口,你却反咬它一口。谢恒,你的风度呢?谢恒!你小气得可怕!这样的你,我怎敢倾心?怎会倾心?”
此刻的崔锦愤怒得不再瞻前顾后,更是忘了谢五郎的身份,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她不过是蝼蚁一样的小人物。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谢五郎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压抑,太多的不满,太多的愤怒。而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她爆发了,像是山泥倾泻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噗咚噗咚地滚落。
而当一切归于平静时,她却哭了起来。
她嚎啕大哭。
“求求郎主,放过阿锦。阿锦玩不起,阿锦真的玩不起。”
她哭得梨花带雨的。
。
谢五郎没有想过能从崔锦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尤其是那几句你凭什么!你为什么!从未有人敢当着他面这般斥骂他。
他起初心中是恼怒的。
崔氏怎么敢这么说?是谁给了她胆子敢这么藐视巫子?
可渐渐的,谢五郎发现他更恼怒的是崔氏说的后半段。她说谢恒!你小气得可怕!这样的你,我怎敢倾心?怎会倾心?
她从未倾心过他。
而他就在刚刚那般高兴那般快活地告诉她,他心中一直惦记着她。高高在上的谢恒心里有她。可转眼间她就将他头一回捧出的心意践踏于地。
他何时何地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怎么能不倾心于他?她怎么敢不倾心于他?
他怒得想要喝止她。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忽然哭了,像个无助的孩童一样,哭声震耳!她那般委屈地说,求他放过她。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激烈,那么害怕。
就因为他说了句他喜欢她。
他的喜欢竟然被人如此嫌弃!谢五郎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阿锦,是什么给你了勇气敢在现在不对等的前提下吐槽谢五郎?
崔锦:(┳_┳)就是太过愤怒了。当然,也有点是因为听到谢五郎说喜欢我,仗着喜欢……所以就……
谢五郎:全方位被亲妈女主读者嫌弃……
闵恭:撒花!大家酷爱来给作者菌加作收~~~戳下面,然后我就能扶正了!
☆、第六十章
“大姑娘?”阿欣担忧地道:“可需找巫医回来?大姑娘你的脸色极差。”
崔锦动了动唇,可惜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
阿欣见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一日花灯节,大姑娘半夜才回来的,整个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手手脚脚都在哆嗦着,唇色也是白的。
之后她卧榻了整整两日,吃食都是由她送进厢房里的。
老爷和夫人还有大郎都看过大姑娘,大姑娘也只是勉强地应对着。阿欣不禁有些自责,花灯节那一夜,肯定发生了什么。倘若她没有贪玩就放花灯,兴许大姑娘便不会如此了。
阿欣离开了厢房。
她去找了阿宇,阿宇依旧一问三不知。可是她知道阿宇一定晓得什么的,他定是不愿告诉她。她又磨了阿宇好一会,阿宇闭口不言。
“老爷夫人还有大郎都担心着呢,大姑娘这般下去不是法子呀。万一折腾出病来了,那该如何是好。你也不是不知,大姑娘自从初秋在深山跪了七天后,到了夜里膝盖便会隐隐发疼。本来身子就不是特别好,大姑娘又喜欢硬撑着,到时候……”
说到此处,阿欣开始抹泪了。
豆大的泪珠滚落,一颗接一颗的,哭得好不心酸。
阿宇叹道:“阿欣姐姐莫要为难我了,想必你也晓得大姑娘是个有主见的人,断不会放任自己的身子不理的。大姑娘只是想静一静,等她想通了,自然就好了。大姑娘吩咐了我不能对任何人说,阿欣姐姐当真莫要继续为难我了。”
阿欣听了,只好作罢。
。
崔锦从榻上爬了起来,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到了梳妆镜前。
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如意纹菱花镜中的自己,脸色微微有些蜡黄,眼眶周遭有着明显的淡青色。尽管不太好看,可她心底却有一丝喜色。
她原以为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在她像是一个市井泼妇那般将谢五郎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尤其是她还将那么高傲的谢五郎的真心狠狠地践踏在地上。
其实她在吼完之后,心里头彻底后悔了。
这样不冷静的她实在不像自己,她应该笑语嫣然地哄着谢五郎,慢慢地将他哄走。
谢五郎这样的人,只能顺着,不能忤逆。
越是忤逆,他便越是在意。
然而,她却犯了一个大错。她狠狠地斥骂了他!尽管骂完后,她心里头舒爽之极!宛如酷暑之下灌了一碗冰露!可冰凉过后,她开始后怕了。
她骂了谢五郎,骂了巫子谢恒!
当时谢五郎的脸色铁青,疑似乌云笼罩,仿佛就差一个电闪雷鸣,他便能将她活生生地劈碎。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日的情景。
空旷的屋内静谧得只能听到她的抽泣声。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以至于眼泪一掉便止不住了,从愤怒的大哭再到反应过来后害怕的抽泣。她那时真的后怕极了。
她跌坐在地上,边哭边看着他。
那时除了哭,她的脑子里半点法子也想不出。
而谢五郎的眉头紧皱得厉害,他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明知道他目不能视物,可她却觉得他的那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怒意。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他就那么“看”着她,半句话也不说。
直到她打了个喷嚏,谢五郎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甩袖转身,离开了屋子。
她傻了眼。
之后,有侍婢进来将她送上马车,驭夫送她回了崔府。她回到崔府后,忆起谢家别院的事情,心中更是止不住的害怕。
足足两天了,她现在才稍微缓过神来。
。
崔锦盯了如意纹菱花镜中的自己,左边脸颊的红印已经消失了。半晌,她方唤了阿欣打水进来。她仔细地洗净了脸。
接着,她又唤阿欣捧来吃食。
这一次她不像前两天那般,只用了一点点,而是将所有吃食都吃进了肚里。随后,她开始梳妆打扮,用脂粉掩盖住了脸色的蜡黄,和眼圈的青黑。
阿欣担忧地道:“大姑娘,你当真不需要寻个巫医回来了么?”
崔锦说:“不必担心,只是心病。”
阿欣听崔锦如此说,方安心了不少。
崔锦对阿欣说的同时,也在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继续这样了。话已经说了,覆水难收,她再懊恼再后悔也不能改变她痛骂谢五郎的事实。
她现在能做的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谢五郎!
崔锦唤来了阿宇。
她问:“这两日洛丰城可有大事发生?”
阿宇说:“回大姑娘的话,这两日小人一直盯着外头,并无人说起巫子重回洛丰的事情。”
崔锦多看了阿宇一眼,说:“让元叟备马车,去欧阳府。”
因崔锦是欧阳府的常客,守门的小厮无需驭夫多说什么便直接放行了。崔锦下了马车,直奔欧阳钰所在的簪花园。
欧阳钰见到崔锦,面上含了笑意。
“阿锦你来得正好,快来尝尝我烹的鱼肉羹。”
崔锦尝了小半碗,道:“鱼肉鲜美,火候掌握得恰恰好。”
欧阳钰听了,眼睛亮了亮。
“当真?阿锦可不许哄我。”
崔锦笑道:“我何时对你说过假话?倒是不说鱼肉羹,平日里你不是还嫌弃灶房不如军营么?欧阳夫人三番四次让阿钰洗手作羹汤,每一回你都欧阳家的姑娘就该手持刀枪,而非在小小灶房中烹肉煮饭。”
“就知你会调侃我。”她微微红了脸,说:“阿弟想吃鱼羹,我才特意下了灶房,免得他只会说我就懂得催他成家立业。”
崔锦瞧着她脸上的红晕,心里是半个字也不信她的话。
不过女儿家娇羞,她能理解,遂笑哈哈地便过去了。临离开的时候,她才不着痕迹地问了句:“花灯节那一日,燕阳城里头可有什么贵人来过?”
欧阳钰说:“哪有什么贵人,燕阳城也不是没有花灯节,来洛丰的都是临近的州城。这两日我也不曾听阿爹提过燕阳城的贵人。”
微微一顿,欧阳钰瞅着崔锦,“怎么忽然问起这事来了?”
崔锦说:“我听闻长公主殿下格外喜欢花灯节,若是来了洛丰,指不定还能远远地瞧上一眼。”她摸摸鼻子,嘿笑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天家的公主呢。若是来了,瞅瞅她穿什么样的衣裳,佩戴什么样的饰物,兴许我的布庄还能挣上一笔。”
欧阳钰嗔她一眼。
“燕阳城的贵女也就那般,家世高,看人的时候下巴都是扬着的。 尤其是……”说到这里,她停了下,不再多说。她本想说汾阳崔氏的嫡长女,只是想起崔锦的身份,也不便多提。
崔锦晓得欧阳钰曾在燕阳城待过一阵子。
那会胡人还没挑起战端,晋国和平而安宁,而燕阳城又好风雅,对打打杀杀的武将自然是看不上眼的,由此可知欧阳家当初在燕阳城的境况。
所以欧阳钰不说,崔锦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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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向欧阳钰告辞后,离开了簪花园。
欧阳家是洛丰城里头消息最灵通的,既然连欧阳家也不知道谢五郎又来了洛丰,也就是说谢五郎来洛丰一事是保密的。
花灯节那一日闵恭跟了她一路,想必跟了闵恭一路的定是谢五郎的人。
不然他不可能连闵恭亲了她左脸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先是烧了闵恭送她的花灯,又惩罚她沐冷汤,最后又不停地擦拭她的左脸颊,动作粗暴。
以谢五郎霸道的性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意外。
一想到他对她表白的那几句话,崔锦顿觉自己肯定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让谢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