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掠过了个中曲折,说得十分简洁明练,萧致彦了然挑了挑眉,看向秦砚打趣道:“我上次去你府上的时候你那一菜园子的花花草草死了一大片,如今怎么又跑出去祸害什么盆景了?”
秦砚面露无奈之色:“当时便与你说了那不是菜园子那是药圃,我既然拿它来种草药,自然也有要割用的时候,你上次来时我刚收了其中的大半部分。”
“你们文臣就是喜欢摆弄这些无趣的东西。”萧致彦不屑挥手道,“那菜园子里的东西一不会动二不会叫,淋一淋雨就死一大片,有这时间还不如多训几匹好马来得轻松自在。”
“那下次你再有什么马病了便不要再找我,他们每次吃的药草可都是我菜园子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这可不成。”萧致彦慌忙道,“你上次不还问我要新生马驹子?若是你不来瞧病,我便不给你了。”
秦砚面容似笑非笑:“那你便声音小一些,虽说我现在已不再是太医令,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我不仅帮人治病,还给你的马医病,怕是大家谁都不好过。”
萧致彦爽朗大笑。
苏玉在一旁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暗自诧异,她竟不知秦砚什么时候与这萧侯家的二公子关系如此之好,听他们谈论的话语,应是在她与秦砚和离之后。
“这还要请苏二小姐帮我们保密才是。”秦砚忽然转向苏玉,目露温和笑意道。
“好说。”苏玉微微一怔,然后飞快答道。
三个人闲聊着走到了举办万寿宴的御园,因为时刻赶得刚刚好,园中已经来了不少人,此刻正三三俩俩攀谈着。
苏玉的视线在园内众位大臣间逡巡了一周,终于在一群年龄基本在三四十岁以上的老臣中找到了苏世清的身影。
“那个是新上任的五兵尚书,吏部尚书还有萧侯,苏老将军与他们在一起,应该是在讨论边关军饷的问题。”耳旁传来秦砚的低声解释道。
灼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耳畔,苏玉侧过头来躲了躲,对他感激道:“多谢秦大人解惑,既然父亲在商议正事,那我便先不过去打扰了。”
不过苏老将军的正事显然没有商议多久,便被太后的到来打断了。
一时间御园寂静无声,群臣皆下跪行礼。
太后今日穿着一身海棠红色宫装,将她本就艳丽到极致的眉眼衬得更加明媚动人,一双嘴角微挑的凤眼含着一丝威严与锐利一扫整个御园,太后从身后的宫侍手中接过咿咿呀呀兀自欢快的小皇帝,嘴角弯了弯,声音清冷道:“今日是吾皇的万寿宴,你们既然能出现在御园之中,便证明哀家没有把你们当做外人。所以今日也算得上是半个家宴,大家随意些便是。”
苏玉随着众人起身,这才缓步向苏世清走去,苏世清身为太后名义上的父亲,座位便在太后的下手,苏玉在苏世清旁边落座,抬头便看到秦砚气定神闲地坐在了自己对面。
苏玉侧过脸来,压低声音对着身旁的苏世清问道:“父亲可知今日这座位是如何排出来的?”
苏世清拍了拍她的手:“也没什么人排,太后既然说了随意,那自然是想坐哪里便坐哪里。”
可话虽这么说着,苏玉却注意到方才秦砚提起的五兵尚书很是自然的坐到了中排的位置,而萧侯与萧致彦则坐在了秦砚左右,很有一番按照远近亲疏落座的意味。
秦砚所坐的位置固然没有苏世清的好,可朝中老臣这么多,按理说如何也轮不到年纪如此轻的他坐在此处。但端看朝中众人对此的态度,倒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可见秦砚如今在朝中的分量。
苏玉的视线又情不自禁瞥向秦砚,却发现他亦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捕捉到了她的视线,秦砚对着她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苏玉表情未动,本想不动声色的转过视线,秦砚身旁的萧致彦便适时与秦砚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秦砚这才收回了视线,对着萧致彦摇了摇头,两人低语起来。
其实太后说是半个家宴,但席间总少不了攀比与奉承,不时有朝臣站起献礼,吟诗作赋以贺小皇帝的寿诞之喜。
小皇帝到了现在才满周岁,自然是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欢欣地一眨一眨,只有在旁人举起酒盅喝酒的时候才会扭动着软趴趴的小身板嬉笑着拍掌,口中“咿咿呀呀”地直叫。
萧致彦在这时适时添乱高声道:“李大人你看今上如此高兴,必然是喜欢看你喝酒,不若你多喝几杯,让今上多开心一会。”
那名李大人被萧致彦如此一说,倒不能不喝了,端起内侍递过来的酒盅又猛灌了三四杯,这才被萧致彦唏嘘着放走。
秦砚待那李大人下去,这才眼含笑意对着萧致彦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宴会上让他如此出丑,小心日后他假公济私找你麻烦。”
萧致彦单挑了一边眉峰,不屑道:“就他一小小的尚书丞?他那整日里文绉绉酸溜溜的样子我看见了就烦,你可是不知道他背后说你什么?他说你献媚邀宠,仗着太后的宠爱戕害忠良,这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秦砚的神色黯了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身为御史监察百官不义之举,本就是得罪人的活计。”
萧致彦慌忙安慰道:“也就只有他这么一说,你可看到有几人附和的?”
看到秦砚低垂了额头不发一语,萧致彦懊恼道:“我就不该与你说这个,不过那种酸溜溜的闲言碎语你这么在意做什么?你没看论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他李商论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么?”
说完萧致彦凑得更近些正要继续安慰秦砚,却发现他的肩膀在轻颤。
萧致彦终于回过味来,气得咬牙切齿一拍秦砚肩膀骂道:“好你个秦砚,又在装模作样!”
秦砚揉了揉被萧致彦拍的生疼的肩膀,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带着清雅笑意的面容,眸中却闪过一丝冰冷光芒,气定神闲道:“你放心,他说的那些话我亦有所耳闻,只是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蝼蚁又没什么能力翻起风浪,没必要放在心上罢了。”
萧致彦斜睨秦砚:“其实说实话我看着你这幅样子也想揍你一顿,也难怪你讨不到夫人。”
秦砚糟心地看了萧致彦一眼:“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萧致彦爽朗一笑:“一会儿就是萧山军的阅兵助兴,正巧给你看看我那三弟这几日家都舍不得回,窝在军营中的训兵成果。”
“我说你倒也管管你三弟,让他别有事没事的往苏府跑。”
“这可由不得我。”萧致彦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没听过弟大不由兄嘛?”
秦砚若有所思的向萧致彦身~下一瞟,强忍着嘴角笑意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萧致彦这才反应过来,骂了一声脏话撸起袖子打算和秦砚再干一架,就被一旁的萧侯拽了拽衣领。
“父将?”萧致彦压住心中的暴怒看向萧侯,不解问道,“怎么了?”
萧侯伸手一指上座。
苏玉因为座位离太后十分紧,早就注意到了有个内侍一路小跑到太后身边,此刻正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
随着注意到此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不由收敛了手上的动作,渐渐安静了下来。
此刻内侍已经禀报完毕,只见太后轻轻地拍了拍怀中小皇帝的后背,扬了扬头,原本冷艳的眉眼逐渐扬起,连带着嘴角也勾了勾,将她原本美得锋利的容貌勾勒的温婉了不少。
“既然最终战役的捷报,那便让他进来宣读一下罢。”太后缓缓道。
胜了?战役结束了?大哥与二哥终于可以回来了?
苏玉毫无防备下听到太后的话,一阵狂喜雀跃倏然涌上心头,只觉得浑身都因为激动在颤抖,忍不住侧过身来目不转睛盯着门口,只恨不得将来人要说的每一个字刻在心头,好回去一一告诉母亲。
御园中匆忙跑进来一个一身戎装的士兵,衣着有些狼狈,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属于军人的硬朗气息。
那士兵双膝一弯狠狠跪在御园最中央,苏玉只觉得那一跪之重连地面都跟着颤了颤。士兵将手中一封包裹完整的信件用双手缓缓举过头顶,口吻坚毅道:“捷报!”
内侍慌忙将那封信件接过双手呈给太后,在太后拆信之时,便又听那士兵一字一句缓缓道:“八月二十三日,我军兵分三路围攻胡国军营,将包括胡国援军在内的七万大军尽数歼灭,我军……伤二万三千人……”
那士兵的话越说越缓慢,到了最后,竟然忍不住哽咽起来:“亡,一千九百二十一人……”
苏玉突然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喘不过起来,原本应是捷报,不知为何她会有这般的反应?
就连太后拆着信件的手都忍不住一抖,冷声问道:“既然是捷报,你哭什么?”
那士兵努力平复着气息,眼中的泪却大滴大滴地砸在御园那片他跪着的土地上。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将眼眸包括泪水全部遮掩住,用这个姿势缓缓弯下原本直挺的背脊,在额头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爆发出一声强烈的哭嚎。
“苏少将在奋战中身中流矢——阵亡……”
第五十七章
那名士兵口中的“阵亡”二字砸下之后;原本已然安静下来的御园彻底一片死寂,纸张突兀撕裂的声音在这般沉闷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在场的众人皆顺着声音看去,看见一向镇定自若的太后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撕扯着那封战报,却因为手颤抖的太厉害将它从中间硬生生地扯成了两半。
身旁的内侍见状想要过来帮忙;却被太后一把将他隔开。
“哇——”的哭泣声猝然响起;在太后怀中的小皇帝也被母亲不安的情绪感染;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太后怔了一怔,目露迷茫地垂下头看了怀中柔软可爱的小皇帝一眼;方才阻拦内侍的那只手缓缓放下;轻轻抚了抚小皇帝的湿润的脸颊,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色已然沉淀了下来。
狠狠攥紧手中那份被撕成两半的战报,太后看向那个士兵,口吻镇定问道:“你方才说阵亡的人,是苏少将……”闭了闭眼,太后继续问道,“还是苏少将军?”
因为苏家出了苏逍与苏逸两个少将军,平常人等在提起他们时又不能直呼其名,为了便于区分,便称呼苏逍为“苏少将军”,苏逸为“苏少将”。这样的区别只有常与他们接触的人才会知道,是以在场许多大臣皆不知道太后为何会有此一问,而那士兵却懂了,用袖子草草一擦面上的泪水,士兵哀恸道:“是苏逸,苏少将……”
太后阖着眼睛点了点头,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平静,将手中那份撕裂的战报传给内侍,示意他将战报交给苏世清,对着那士兵道:“你起身罢。”
士兵依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却仍能看到眼泪顺着他的下颌一滴一滴的砸下来。
“赐酒。”太后说罢,亦抱着小皇帝站起身来,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盅缓缓道,“我们一起祭苏逸少将一杯。”
在场众臣闻言,全部站起身来,向着面前无人处端起酒盅隔空一敬,口中低声道:“祭苏逸少将!”
在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时,如果有任何人行动不一致,一眼便能让人瞧见。
秦砚的位置就在苏玉的对面,看着此时依然端坐在座位上,神色萧索茫然的苏玉,不禁目露担忧之色。
“阿玉。”站在苏玉身边的苏世清开口道,口吻沉稳如初,却带着些许嘶哑,“端着你的酒盅,站起来。”
苏玉的嘴唇颤了颤,眸色恍惚一扫周围众人,似是将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又似只是视线敷衍地划过他们看着别处,口中轻吐道:“不。”
这一句话一出,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默不作声看向她。
苏玉挺直了背脊,昂着头坚定道:“我不站,我不要祭酒。二哥……二哥只是去驻守边关,只是与胡国打了一仗,如今战事大捷,众将士未归,就连大哥的家书都未到,凭什么……”
说到此处苏玉的声音已然在发飘,浑身上下都颤得不成样子,却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坚持着继续道:“凭什么仅依靠站报上短短的阵亡两个字,就说二哥已经不在了,就要为他祭酒?”
苏玉眼眶发红,却一滴眼泪都未落下,环视了众人一周,咬牙道:“要祭酒你们祭,我不祭!”
苏玉这番话将各怀心思的众人说得更加沉默,一片静谧无声中,方才那个传来战报的士兵转向苏玉,缓缓道:“二小姐,你应该不识得我,我亦是苏家军中的一员,跟随苏少将驻守边关已半年有余。此次战役我亲眼看见苏少将被箭矢穿胸而过,被少将军扛回来时已经——”
“住口!”苏玉拔高声音喝道,打断了那名士兵的话,以往温婉的神色此刻已然锐利如剑,直直刺向那名士兵,“无论你怎么说,我要等大哥二哥一起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够了!”苏世清突然开口怒道,“你给我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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