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是我们的女儿悠。我至今记得,悠的名字还是辛追所起,吴悠无忧,一生无忧,平安喜乐。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断送了她的一生……”
义父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
“再便是你了,我的夫人。你跟我的这几十年里,从未有过真正欢颜时刻,甚至到了此刻,还要累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夫君,我这一生能与你相伴,为你生儿育女,已是我最大的幸事。生当共进,死亦同行,我无憾了。”
我听见她这样说道,隐隐带了哽咽之声。
义父大笑,豪情万丈,“我吴芮有妻如此,又有何憾!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精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再难自抑,泪流满面。看向吴延,他正脸向明月,凝如石像。
“延,我们走吧。”
我悄悄擦去眼泪,低声说道。
回来的路上,我舍了自己的马,倚在吴延怀中,与他共骑。
我半闭着眼,魂魄仿仍停留在那片夜湖之上,便如堕在梦中一般。他抱我下马,又抱我入室,轻轻将我放置于榻上后,大约以为我困顿了,转身要去。
我知道他要去处置白日里未完的堆积如山的公牍——从第一个长安来使那日之后,他就再不复从前的悠闲,暗中加紧军备、操练兵马,这些都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甚至,已经不大和我亲热了。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望着我。
“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了。你是不是还记恨着上次的吵架,所以不要我了?”
他黝黑的脸庞上,立刻浮上一丝忸怩的神情,如果是白天,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丝红晕。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急忙解释。
“就是的!你是个小气的男人!”
我有些霸道地打断他的话,坐起了身,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拔掉了固发的簪,长发散落而下。
我已不再年轻。但对面烛火铜镜中的那个女子,依旧青丝如绸,肌肤如玉。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喉结微微动了下。
“辛追……”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
“延,从今往后,叫我阿离吧。你可能不记得,但我小时候,你也这样叫过我的。”
我微笑看着他,柔声说道。
他的眼睛蓦然一亮,脸上瞬间绽了一层狂喜的光芒。
“阿离!阿离!阿离!”
他一连叫了我三声,我应了三声。
我眼中的他的身体,与年轻时一样的健美,充满了男性的贲张的力量。
就是这样一具身体,伏在了我的身上,用仿佛可以揉碎我的方式,紧紧地嵌入我的身体,与我合二为一。
“阿离,阿离……很久以前,我在盱台城门之外站着,等着沛公送那个人,看到了你……我的心一直都是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又不知道少了什么……看到你的时候,我发誓我从前见过你,或许是在梦里见过,真的见过……我听到那个人叫你阿离,你应了他……我就牢牢记住了……我也很想像那个人一样,能叫你阿离,但是我不敢……我真的很羡慕他……”他紧紧抱着我,如梦呓般地在我耳边絮叨,“我知道我不该提这个……但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我太高兴了……我终于也可以这么叫你了……”
“阿离!”
我听见他再次呼我的名,重重而入,将我送上了巅峰。
这个夜,如此的梦幻,仿佛不是真的。
第二天,筋疲力尽的我很晚才起身,侍女告诉我,吴延一早就出去了,叮嘱不要打扰我。
我知道他现在忙于备战。自己慢慢收拾好了,便驱车往城北的王宫而去。
义父此刻必定是与吴延一道。反正我也无事,过去看下萍夫人和冬子,一天的时间便又打发了。
我到达的王宫的时候,有些意外。服侍王妃的侍女们告诉我,王和王妃昨夜四更才回。如今寝室之门尚闭,并未传唤洗漱。所以她们不敢贸然进入,还等在门外。
这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少见。义父是个律己勤政的王,很少像这样晚起。
我想起昨夜在湘湖上的一幕,有些明白过来了。
谁说白头不许少年狂?反倒是陈年的佳酿,更为醉人。
我吩咐侍女们继续等在门口,自己便去探望冬子。他正跟随老师上课。我陪坐了片刻,再动身而去。此刻想来他们应已起身了。但抵时,见门竟仍闭着,侍女仍在等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我犹豫了下,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叩了下门。没有回应。我再叩,叩第三回时,力道加大,门竟应声而开,裂出一条缝。
门并未闩上!
这太反常了。
我的心脏已经噗噗地乱跳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猛地推开门,朝里奔去。绕过一架钟屏,我的脚步停住了。
宽大的寝榻之前,帐幕束于两侧金钩之中,景象大开。榻前的软毡之上,整齐地并排放着大小两双靴履。义父和萍夫人,身着王服,并头卧于寝榻之上,义父的右手握住里侧萍夫人的左手。二人双目微阖,神情安详,仿佛还在安眠。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双腿抖动,瘫坐到了地上,死死盯着榻上静眠的义父和萍夫人。
身后的侍女也觉到了异样,神情惶恐。一名女官叫了数声王,鼓足勇气靠前,伸手探到义父鼻息之下,停顿片刻,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般地惊叫之声。
长沙国的天瞬间塌陷。
身边的侍女们仿佛尖叫着四处乱跑。我心痛如绞,大滴大滴的汗从我额头滚落而下,眼前发黑,我慢慢俯倒在了地上。
☆、王孙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之上,耳边听见侍女们的哀哀之声。
“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精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的耳畔响起昨夜湘湖芜苇畔,义父最后的那一番话,当时只以为他在触景慨叹,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
长沙王,到了最后,终于还是选择以自己的退,来成全这一国的子民。
只是,这样的终结,太过突然,谁也不会想到,长沙国子民为他们的王载歌献上的寿祝余声还未消尽,一夜过后,举国便要缟素,满城只剩哀哭。
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中,一个人影如风般从我的身边掠过。我睁开了眼,看见吴延狂奔而至。就在我以为他会扑到王榻之前的时候,仿佛身前有一堵墙,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哀哭抽泣声消失了,寝室里只剩下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停驻在了那个站在王榻前的背影之上。
我看见吴延宛如石化般地纹丝不动。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他的膝盖慢慢地弯了下去,整个人被抽去了筋骨般地跪在了地上。
臣和他的两个弟弟也赶到了,然后是冬子和孩子们,再是长沙国的臣子。放眼望去,原本宽轩的方室里,拥挤了密密的人头。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哭了起来,很快,我的耳边便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悲伤哭泣之声。
我望向前方吴延跪地的背影,心中悲伤而茫然。
冬子忽然从我的身后挤了上来,跑到了王榻之前,用力去推他的外祖和外祖母,见他们纹丝不动,回头看向了我,嚎啕大哭:“姨母,他们怎么了……”
我从地上起身,到了榻前抱住冬子,回头的时候,终于看见吴延的脸。
他的脸庞扭曲,额角青筋在剧烈跳动,目光死死落在义父那张平静的脸上,眼中像要溅出血来。
“延……”
他扭曲的神情让我有些恐惧。我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想要扶起他。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肩,他脸色骤然转为痛苦。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一热,他竟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
第二天,王与王妃无病而终的讣告张满了长沙国每一座城的城门墙上。但是猜疑的种子,却像野火一般地在这片土地上迅速蔓延,燃成无边的愤怒和仇恨。
国丧过后的那个夜晚,吴延是独自一人在义父生前的书房中闭门度过的,臣,还有长沙国的臣子们,在殿门外亦守候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临湘城的第一道初阳照到王宫大殿的瓦陇之上时,紧闭的门终于从里而开,已经几个日夜没有合眼的吴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双眼仍是通红,开口之后,说话的声音却响彻了整个王宫。
他说:“从今而始,我与刘季,势不两立!”
沉默,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直到一位吴家军的老司马出列,颤巍巍下跪:“少主!而今天下大定,百废待兴。王天上有知,必也不愿他的子民从此呼号流离!臣请少主三思,再三思!”
吴延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已将面前一座铜烛座台拦腰而斩。
“我兄长步步退让,刘季却寸寸逼近,欺人至此等地步。我若苟且,又有何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他刘季便真是天命所归,我亦要斗上一番。我心意已决,再无更改!”
“我等自先祖起,便世代效命主家。今日王既去,便以少主唯命是从,便是要我等项上人头,亦是在所不惜!少主只管发令,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誓死效忠!”
伴随着哗啦啦一片盔甲擦响声,激昂的呼啸声如海潮般席卷过我的耳畔。
我看到吴延目中微微蕴泪,插剑入鞘,转身朝着义父和吴家先祖灵殿的方向叩首:“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延,今日斗胆挥纛复仇。盼先祖英灵有知,多予助力!”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沿着种满了秋棠的宫墙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耳畔已经听不到身后殿宇里的喧杂之声,但那种叫人血气翻涌的气浪,却仿佛仍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片刻之前,吴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那个名叫吴延的男人的灵魂,已经完全从利苍的躯壳中爬了出来。
利苍,是隐忍的,为了顾全大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而吴延,从我小时候在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从骨子里,就是个高傲而自我的王孙,身体里流淌着天生任性而桀骜的血液。
夜深了,我终于等到了他归房的脚步声。
南窗里透进一道惨白的月光。他踏了月光,朝我缓行而至,慢慢地蹲在了我的面前,将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膝盖之上。
“阿离,从前你曾要我记住,我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我一条命,从今往后,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一直记住你的话。而今他欠我的人命又多了两条。所以我必定要讨回,不惜一切代价!否则这一世,就算王侯之位加身,我死亦不瞑目!”
“阿离,求你,不要像我兄长那样地阻我……”
最后,他哽咽着,像个孩子般地低声对我说道。
义父留给了他一封信。信中说,他与王妃是考虑再三,终不愿战火再卷无辜黎民,这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既殁,长安自会止戈。他还说,他这一生已经无憾,命吴延和他的儿子们,不许与长安逆旗,再得几世平稳荣华,则他与王妃在天之灵,亦足安息。
长沙国北伐长安的檄文一旦公告天下,则战火必燃。但凡我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我就必须去阻止他。就在片刻之前,我亦确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一刻,紧紧怀抱着这个宛如孩子般哀求我的男人,我竟开口艰难。
我恨宿命。我所爱的人,太行山脚下赵国的父亲、心、悠,一个一个地没有逃脱我所知道的那如同诅咒般的宿命,现在我又失去了义父和萍夫人,接下来,会是这个此刻被我抱在怀中的男人吗?
他若遵了兄长所言,向长安俯首称臣,真就能换来一世平安?若是宿命真不可改,我宁愿他最后身死之时,快意恩仇血染战袍,也强过苟且折腰却终究难逃屠刀。
我不像那个人此刻隐于谷城山的人,毕生心念唯系天下。我其实一直就是个自私的人。
我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延,按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会站在你的身侧。”
萍夫人可以与义父同生共死,我也可以与我的夫同进退,乃至共生死。
***
长沙王与王妃一夕而殁,长沙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