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我的义父赶到了。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萍夫人,此刻她也是气喘吁吁,一脸焦急。
吴延却充耳未闻,刀再次砍下,英布顺手操起地上散落在身边的一杆长戟,奋力抵住,但是刀的力量太大了,戟杆竟从中断为两截。英布也算是反应过人,就地打了个滚,终于狼狈万分地躲过了这原本致命的一刀。
义父脸色铁青,大步朝吴延走了过去,抽刀重重压住了他的刀背。
“胡闹!你以为这是你的地盘?竟对淮南王如此不敬!”
他显然也是匆匆赶了过来,甚至连外衣都没穿好,朝着吴延怒目而视。
吴延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盯着惊魂未定的英布。我注意到他的额头青筋还在隐隐爆起,可见此刻内心是何等的愤怒。
英布很快从地上起身,挽了下乱发,神色已恢复了自若。看了我一眼,对着义父打了个哈哈,勉强笑道:“无事。不过是和利苍丞相相互切磋,我未料他竟如此当真,一时不防而已。便是看在岳丈的面上,我也不会计较,岳丈无需挂怀。”
我惊魂这才稍定。此刻我最担心的是,不是英布会和我义父或者吴延翻脸,而是吴延的伤势。
他刚才刀刀都带出不要命的力道,我实在怕他引发旧伤。此刻见局面终于控制住了,急忙到了还僵立着不动的吴延身边,想从他手上夺过刀。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的名。
他的手仍紧紧握住刀柄,我掰不开他的手指。
他慢慢低头,看向了我,我和他四目相投。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里不再有愤怒,却是另一种仿佛带了浓重悲哀的惆怅。只是当时我并未深想,他此刻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目光。直到后来的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过来。但那时,仿佛已经迟了。
“延,我们走吧。”
我再次唤他的名。
这一次,他终于温顺地任由我掰开他的手指,接过了他的朴刀。
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我未料到朴刀竟是如此沉重,手一滑,刀竟直直下坠,往我的脚背砸了下去。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除了呆立着不动,别无反应。莫说刀锋,便是被刀背打到,也够我喝一壶的。
刀在砸到我脚背的前一秒,被身边的吴延踢开了。
我微微吁出一口气,仰面朝他笑了起来,低声道谢。
他仿佛终于注意到我裙裾下的一双赤脚,俯身下去,抬起我的脚,见脚底还沾着方才一路过来时的泥沙和几道被尖锐石头划出的红痕,微微皱了下眉,忽然打横抱起了我。
在几道来自身侧的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视下,我微微有些窘,小声道:“放我下来吧,我没事。”
他仿佛没听到,只是迎着太阳,朝我展眉一笑,柔声道:“咱们是该走了。”说罢再不看旁人一眼,抱着我径自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继续更新了,但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当初的一些想法已经改变,所以前面内容也有些修改。
☆、流年
我坐于榻上,看着蹲在脚边的吴延为我穿上帕袜,仔细的系好足腕处的缠带。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目光平静,寻不出半分片刻前的狠厉。
穿好了一只,他的手朝我另只脚伸来,我缩回了脚。当他终于抬头时,我注视着他,慢慢道:“延,相信我。”
吴延的目光落在我的衣襟口。
“辛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不能容忍他对你这样的无礼和冒犯。”
说完这句话,他的唇角便紧紧地抿了起来,下颌绷紧,面庞棱角一下又显得严厉起来。
我伸手用拇指轻轻抚触他脸上因了早起还未来得及刮净的胡茬,待他脸部线条渐渐化为柔和,这才道:“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他也笑了起来,托起我的脚,低头继续为我穿袜,道:“我也没事。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我端详他。他看起来脸色如常,举动自如,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轻吁口气。
他系好袜带,左右看了下,抬头朝我一笑,扶我起身。
因为出了这样一个小插曲,这一天的告辞就显得有些潦草。面对义父的辞行,英布也不过略加挽留而已。我始终坐在车上没露面。后来听萍夫人说,英布自始至终,并未提起冬子,仿佛他已经忘了这个身上流着他一半骨血的儿子。
这是六安之行中,唯一一件叫我释然的事。萍夫人显得比我更高兴。确实,这一阵子她每天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个了。如今英布看起来并不十分执着于将长子接回,她自然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瑶里。
义父已经许久未回这故地。他的声威却比之当年更盛,不断有附近的名士之流前来拜访,客人络绎不绝。
我当年的旧居还在。留守在此的语一直为我保守着当年的闺房和那个药园。第一眼看到吴延的时候,尽管将近二十年没见了,她竟仍一眼便认了出来,激动得泪光盈然,拉出缩在自己身后好奇打量着陌生来客的一双儿女,教他们喊吴延为“少主”。比起年长而积威的吴芮,语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对吴延更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看得出来,吴延对这一切仍没有记忆。但这并不妨碍他融入这个环境,去追寻和感受当年那个少年在此留下的每一步足迹。我陪着他去祭拜他母亲的坟茔时,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久久不愿起身。
少年任性不回头,忽忽壮年身,等到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人生就是这样,过去就是过去了,任何的弥补都是缺憾。
从瑶里回到临湘后,我们终于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如果不是吴延有时候偶尔无意流露出的那种深刻到仿佛无法化解的愁绪,这真的就是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了。丞相基本只是个空职,无需费心公务。那段日子里,登顶观日、泛舟江湖,我们一道走遍了长沙国境内的几乎每一处的山水。
初秋,丞相府后的一片平滩上,阳光明媚。不远处,吴延正在耐心地教着冬子骑马。
冬子渐渐长大,义父请了当地最博学的老师为他启蒙。他是个聪明得几乎叫我意外的孩子。
关于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曾问过我一次。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的父亲当年就和他的母亲一道死了。
“他们很爱你。”
最后,我这么跟他说。
“谁害了他们?告诉我,姨母。”
面对孩子如鹿般纯洁的一双眼睛,我想了下,说:“害死他们的,是这个乱世,以及因为乱世而生出的没有尽头的人的野心和贪欲。”
“没有乱世,人就没有野心和贪欲吗?”
他继续问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下,又说道:“野心和贪欲是人与生俱来的,但是,人若置身一个制度规范的和平世代,那么野心和贪欲至少不会无限膨胀。”
和一个稚子谈论这些,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但是冬子当时一本正经地接口道:“我知道。老师曾说,儒家倡导大同世界,人人安居乐业。姨母,如今是大同世界吗?”
我苦笑了下。
长安定都的巍峨城墙早已经围起,但是这个新开的帝国里,权力的斗争从未止歇,何来的大同世界安居乐业?
“姨父,放开我吧,我自己能骑了!”
孩子的尖叫和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望去,见他骑在一匹特意为他选的小马背上,小小年纪,却是昂首挺胸,有模有样了。
吴延按辈分,该算是冬子的叔祖,但是因了我的缘故,一直以来都是称他姨父。
吴延哈哈笑了起来,果真放开了手,轻轻拍了下马臀。看着他纵马而去,叮嘱几个侍卫跟着护卫,自己便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从侍女手中的盘中拿了布巾,迎上去,笑着为他擦额头沁出的轻汗。
“这孩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远处的冬子,直到他和随行的侍卫成了几个小黑点,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我笑道。
他显然也爱极了冬子,甚至不吝这样毫无保留的赞美之辞。
我看着他的侧脸,岁月流走,却并未带去他的英俊,反而多了经由时光才可雕琢的男子气度。他仍当壮年,我却早过了女人孕育的黄金时期。
我曾经那样渴盼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希望那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和不可割舍的联系,却一直未能如愿。萍夫人关心,也时常会给我送来汤药,甚至不乏一些秘方。我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一直很配合,但是经年无效,而今早断了这样的念头。
一个异世的灵魂,或许天命如此。
吴延曾经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热切地盼望我能孕育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但是现在,大约是怕我有想法,已经很久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了。
我知道,或许正是自己没有,这才把满腔的关爱都倾注到冬子的身上。
“延,”回了府,我有些困倦,便和衣躺了下去小憩,闭着眼睛说,“我大概真的无法为你生个孩子了。我看中一个姑娘,你可愿意见下?若是合意,让她进门吧。”
我说话的时候,他正以为我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想要出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感觉得到,他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辛追,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转身站在那里,声音有些凝重。
我从榻上坐起,坐得端正,拢了下裙裾,然后笑道:“延,你需要孩子为你延续血脉。如果我能,我一定会为你生,多少个都愿意。但是我不能……”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他忽然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眉宇间仿佛生出了一丝隐忍的愤怒,“我只想知道,你真的愿意看着我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而你大度到毫不在意?”
我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一点,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曾想过,如果他真的有了别的女人,我是会云淡风轻毫无芥蒂,还是暗中椎心泣血悔恨不已?抑或是介于两者之间,每天活得患得患失?
但在没有亲身经历前,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但是他显然是把我的反应理解成我设想中的第一种情况了。他继续盯着我,渐渐地,起先的那种愤怒消失了,神色转为萧索。
“没人逼你这样做,辛追。如果你的丈夫,此刻换成是另个人,你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吴延,他会对我说出这样重的话。
这几年里,他对我百依百顺。甚至可以说,我被他宠得骄横又矫情,越活越倒退回去了。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重话。
他竟然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大约是太习惯了他的宠,面对他突然的变脸和质问,我惊呆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我惊觉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竟像个年轻女孩那样,开始流泪。
他大约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一下慌乱起来,几步到了我身前,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想替我擦眼泪。
这样的他才是我熟悉的吴延,我面对着他时的心理优势一下又回来了。
我狠狠拍开他的手,转身负气不理,任由他在我身后说尽好话,小声赔罪,直到他忽然从后伸臂强行把我抱在他怀中,紧紧抱着,脸贴着我的后颈,一动不动。
我毕竟不是小女孩了,晓得见好就收。见他这样,于是收了眼泪,正想开口,忽然听见门外侍女敲门。
“丞相,夫人,有客求见。”
我急忙推了下还抱着我的吴延。他松开了,但皱眉表示不快。
“回来再和你算账!”
我推他起身,替他理了下衣裳,最后握拳捶了下他的胸口。
他呵呵一笑,低头亲了下我的发顶,出门而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不愉快这样就算过去了。
他在会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客的时候,我默默检讨了下自己。
我会有这样的提议,不过是顺应子嗣为大的社会思想。我知道吴延爱我,但怕他万一过不去这个坎,又不好主动跟我要求,这才试探了一下。现在他既然这样反应,我自然不会傻到再去提这个话题。
“如果你的丈夫,此刻换成是另个人,你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吴延会这样说,是认为我不爱他,或者不够爱他,至少不像爱另一个人那样地爱他。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我早已经不会刻意再去想从前,甚至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都已经淡成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现在,因了我丈夫责问我的这一句话,那个人的面容忽然再次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