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汉王曾提起过,若是找到了你,还会赐姓刘于你。”张良答得很快,神情严峻。
项伯听了,怔怔不语,终是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却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面上又一阵痛苦的表情。
“项缠,刘缠……”他低声念了遍自己的名,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却在他眼角,看到了一滴水珠。
第二日大早,将项伯留在了木屋之中,我便与他一道朝着昨日那猎户所指的山巅上行而去了。
空气令人肺腑清新,青山令眼明亮,鸟鸣令耳聪慧,这里没有流言、忌妒、阴谋、纷争,这里与世无争,千百年来只是这样静静伫立,天地合一,那山巅便是真有乘云驾雾饮泉餐华的仙人,我也会相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山巅
我们脚下,起初还有山路可循,待爬得越高,便渐渐成了藤蔓丛生的野径,到了最后,已是连落脚的地也没有了,只靠着张良手上的那一把砍刀慢慢开出了路径,又在峭岩藤箩间攀援了许久,突地看见边上隐约似是有个被藤蔓遮盖了的洞口。
我们精神一振,很快便到了那山洞前,砍去了遮盖住洞口的藤蔓,走了进去。
这个山洞应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里面弥漫着一种呛鼻的尘土发霉的味道,洞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只在地上发现有一些过去烧过火留下的灰烬的痕迹,一片岩壁上也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
我们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都是有些失望,前后出了这山洞。
我仰头望着面前最高的那个山峰,它静静立在那里,被云雾缭绕,半遮半掩,看起来显得神秘而安静。
“阿离,你还走得动吗?”
张良看我一眼问道。
我朝他点了下头,尽管我其实已是有些微微喘不过气了。他应该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再往上走的时候,速度就缓了下来。
此时已是大半天过去了,再按着这样的速度行走,只怕到了天黑也无法到达顶峰,我不想他因了我而耽误时间,正想跟他说的时候,耳边突地又听到了那“沧浪之水”的歌声。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似是一个老者所发,声音在山谷间因了回声不停来回飘荡。
张良也是听到了,和我对望一眼;侧耳又听了过去,终是确定了方向,这才朝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继续朝上而去。越往上行,那歌声就越是清朗,一遍遍不停重复。
真的是黄石老人吗?我精神大振,片刻之前的疲累也早已忘记了,只是跟着身前张良开出的路不断往上。渐渐地,我们脚下的路又平坦了些,似乎有人平日里走过的痕迹,当我和他绕过了一块青岩之时,站住了脚。
我们的面前,突地转为豁然开朗。很难想象,在这样的高山之上,竟也有如此块平缓的坡地,一间茅舍,边上一个白发的老者,正握了把锄头在边上垦着已经有些黄萎的一块种了些豆的地。
那老者劳作得十分入神,我和张良走得靠近了他,仍是背对着我们继续一边唱歌,一边劳作。
我的心情激荡不已,手也已是微微发抖了。我看了眼身边的张良,他的眼里甚至已经隐隐有泪光在闪动了。
“恩师,弟子按了十三年前的约定,前来看你了……”
他颤声着说道,双膝已是跪在了地上。
那老者突地止住了歌声,转过身来。
他须发皆白,红光满面,看不出到底多大的年龄,只是一双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
这难道竟就是那位在圯桥授书张良,传说中半人半仙的黄石老人?
还没等我开口,我身边的张良面上的神情已是由激动转为错愕。
他只是跪在那里看着那老者,有些发呆的样子。
“子房……”
我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那老者重新又深深行了个礼,这才问道:“在下张良,本是想要上山寻访我多年之前的恩师,方才远远听到了老丈的歌声,与我恩师从前所唱的一模一样,故而循声而来,不想却是认错了人,还请老丈见谅。”
那老者看着张良,只是呵呵一笑。
“只是……”张良抬头又看了一眼那老者,终是问道:“老丈既然也会此调,莫非与我恩师有旧?”
老者不答,放下了手中的锄头,自去了边上一条淙淙流过的溪边洗过了手,这才正色看着张良问道:“你便是下邳张良?”
张良恭谨地应了声是。
那老者哈哈一笑,穿过我和张良的身边,已是领先朝着他茅舍后的一道山道向上而去。
张良对我点了下头,我笑了下,两人便跟了上去。
那老者在前健步如飞,脚下的山路应是经常有走的缘故,并无多少蒺藜杂草。我们跟着他又行了不知多远的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是接近山巅了,耳边只听风声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你的恩师,他在那里。”
老者指着前方一块拱出地面的土堆说道。
我循声望去,那里赫然立了一座圆丘,应是个坟茔,只是坟前并无立碑。
黄石老人,他已经去了?
我的心中立时充满了一种淡淡的愁绪和失望。
我早就该知道的,黄石老人,他也只是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仙。这世上,从来是没有仙的,即使以始皇帝付出的那倾国的人力物力,最终也不过是仙路难觅,归于地下。
我身边的张良,他已是跪在了这坟丘前,重重磕下了三个头了。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已是泪潸然了。
他其实一直是个重情的,我知道,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而已。
我走到了他身边,对着那坟丘也是磕头了三下。
他是张良的恩师,也是个变成了传奇的名字,当得起我的敬意。
那老者已是盘腿坐在了一边,默默看着我和张良。
张良跪在坟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这才转向了老者,又郑重地道了谢:“多谢老丈的指引,我才得以见到恩师一面。”
老者摇了下头道:“年轻人,你所见的,是你师父的最后栖身之所,却又也不是。”
张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我也是。
老者微笑着道:“我是你师父生前的老友。你师父数年之前离去时,说为人一世,不过空占了一副血肉皮囊,如今行将归去,嘱咐我将他化为灰土,无中来,无中去。我便是站在此山巅之上将他撒入阳城山的,不过只剩最后一把,我不忍才自作主张安葬在了此地。所以进了此山,你脚下踩的每一寸地,你身边流的每一条溪,都是你师父的精魂所在啊。”
我肃然起敬,不禁朝着这山巅之下眺望而去,但见云生脚下,四周林涛苍苍,天风浪浪。
黄石老人,他即使不是仙人,也绝对是一个通世的智者。
“你的师父,他离去之前曾嘱我,若是有朝一日,他的一位名为张良的弟子前来此地寻访于他,就让我转告你一句话。”那老者继续说道,不疾不徐。
张良看向了那老者,面上带了急切之色,我也是凝神听去。
“皓皓之白,无蒙世俗之尘埃。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
张良低声重复了一遍那老者的话,半晌沉默不语,我亦是低头沉思,却是不得其解,猛地抬头,见那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
“这位夫人既然到了此处,想必便是黄石老人从前对我提到过的那有缘者了。”
我一愣,突地心跳加快了起来。
有缘者,这三个字绝不应该从这个时代的人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除了我和张良。
除非那人能通晓前后世事,又或者,他和我一样,就只个时空错乱的穿越者。
我死死地盯着那老者,手已是不停抖动了起来。
“老丈能否告知,黄石老人生前对你如何讲述这所谓的有缘者?”
他笑道:“夫人可是有长久以来梗滞不解的问题?”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是颤声问道:“我想知道,我为何是我,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老者看了我片刻,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山下的小路走去,一语不发。
我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几乎是喊叫着又向他的背影问了一遍我刚才的问题,声音在这山间不停回荡,一时激起了无数的鸟啼猿鸣。
那老者并没有停步,只是哈哈大笑,头也未回地应道:“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哪里又有如此多的为何?”说着,那背影已是渐渐消失在山石草木之中了。
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
我望着那老者离去的背影,泪已是怔怔地流了下来。
“阿离,你为何是你,你为何会来这里,这便是你心中不解之愁吗?我虽是不晓你所为何故才如此执着于此,只是天道无穷;自然而行,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徒增烦恼?”
我的手传来了一阵温暖。
张良已是握住了我的手,仔细看着我的神色,柔声这样说道。
我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朝他点了点头。
他对我笑了下,抬头看了看已是有些昏暗的天色,转身又对着那无碑墓磕了三个头,这才朝我点了下头。
我跟着他下山而去了。
上山之时,我心中怀着惴惴的希望。
而此刻下山了,我原先的那点微末的希望不但落成了空,心中反而更是增了几分迷雾和愁绪。
我和他借着皎洁的月光回到那猎户所在的木屋之时,已是将近半夜了。
项伯仍躺在床上,只是呼吸声听着已是平稳了许多。
屋子里又燃起了一堆火焰,热热地炙烤着我的胸口,那里闷闷地。
我躺在铺了干草的铺位上,隔着火光静静注视着对面的张良。
他盘膝坐在那里,半个身子挺直,也是那样静静地望着我。
我们彼此对视着,没有一句话。
我胸口的郁结终是慢慢地舒扩开来,渐渐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我为什么会是我,又为什么会到这里。
这个问题曾经在我心中盘桓了许久,至今未解。但是从今,我再也不会去想了。
☆、搏力
第二日很早的时候,项伯便醒了过来。
他的双目浑浊,两颊深陷,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他的目光从张良和我的身上掠过,眼里带了一丝迷惘之色,仿佛前一个夜里他不曾醒过,也没有向我们诉说过那许多的话,他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张良从陶罐里倒出了些新煮的汤,端到了他的面前想喂他喝下,项伯却是避过了,自己伸出手接了过来。只是那手却抖抖索索,汤汁几乎泼洒了一半。
我暗叹了口气。
他已是一无所有了,包括他那与生俱来的家族姓氏,如今也就要被剥夺。
他的心里,终究还是应该有一丝恨的吧。
只是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已经深深后悔了从前那个风雪夜里的驰马报讯?
“项兄,你心中必定是有些恨我的吧?”
张良解开项伯外衣,为他重新敷药的时候,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仍是不急不缓,眼睛也只是落在项伯身上那仍显狰狞的伤口之上,就仿佛他问的,不过是好友共饮时关于桌上的那一盏壶中美酒。
项伯没有回答,眼睛也只是盯着他上方的屋顶。
屋子只剩了静默。
我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张良,却见他已是理好了伤口,微笑道:“已是有好转的迹象了,项兄若是支持得住,这便和我一道下山吧。”
项伯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张良的脸上,一阵短暂的茫然后,终是朝他点了下头。
张良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项伯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被他扶着慢慢出了屋子。
我关上了柴门,跟着前面的两人朝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原先那几个跟着我来的士兵。他们与我分开后,一时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敢离开,便只得忐忑不安地在山口静待下去。如今见到我们一行人,面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项伯躺在用山间砍伐来的木枝结成的担架上,被那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朝着阳城而去了。
让我有些吃惊的是,刘邦居然还驻留在阳城没有离开。
他应该是在等着关于张良的消息吧。
我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张脸,到了阳城城门之外的时候,便停下了马。
张良应是明白我的意思,犹豫了下,看着我道:“阿离,此去关中,路途不算近,万一碰到楚军的流兵散勇,只怕是……”
我微笑道:“子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行这样的路了,你若不放心,让这几位勇士随了我去便可。利苍虽是已经见好,只是我怕他万一仍有反复,须得尽快地赶了回去才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