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略点了下头,却是显得心不在焉。
“我与利苍本就相厚,他又舍命护我子侄,救他乃是我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只是汉王他……”
他张口提了下刘邦,却又停住了,似有难言之隐。
我知道刘邦在我入城之后的第二日,也在夏侯婴的护卫之下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仓皇抵达此处了,只是这几日,我一直都在利苍身边照顾,并未见到他。
“汉王刚刚得到消息,太公和吕雉都已被楚军所掳,他一时激愤,怪罪利苍救护不力,欲要杀他,被我和陈平拦了,只是我见他仍是余怒未消,只怕……”
他叹了口气,终是看着我的眼,这样说道。
我大惊。
人在遭到极度的挫败和巨大的恐慌之后,变得情绪异常,甚而是心理扭曲,我并不觉得奇'。kanshuba。org:看书吧'怪,但是现在的刘邦,他在得知自己父亲妻子被掳的消息之后,竟然会迁怒于利苍,这一点,我之前真的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
“不要让利苍知道。”
我终于反应了过来,脱口而出。
披头散发,双目尽赤,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微微牵动,我闯入刘邦所在的下邑郡府之中时,看到的他,就是这般模样,他已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敦儒和镇定,身边站了陈平。
陈平见我进来,有些惊讶,他平日和张良时有往来,与我也算得上熟了。
我朝他点了下头,他神色略略有些不安,看了一眼正坐在塌上不作一声的刘邦,退了下去。
只剩下我和刘邦两个人了。
他仍是那样坐着,如泥胎木雕般,神情有些呆滞,目光却阴鸷仿佛受伤的兽。
“你来做什么?”他开口了,声音狠厉,“如果你是为了利苍来说情,那就立刻出去,我不杀他,心中愤恨难平!”
“你的愤恨,可以借由利苍来平,那么那些死在彭城和睢水之中的将士亡魂,他们的愤恨又能借谁来平?利苍只身引走楚军追兵,救护了你的二儿一女,如此大义,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要恩将仇报,他的愤恨,又能借谁来平?”
我望着他,冷冷说道。
他猛地从塌上站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几近狂乱地大吼了起来:“我宁用十个儿女的性命来换我老父平安,今日他被项羽所掳,焉能有好结果?你再多说亦是无用,我必定是要杀了他的!”
“子房曾多次去信劝你整饬军务,你却置之罔闻,彭城失陷,本就是你自己的错,而今你竟要再杀利苍,你就不怕旁人齿寒吗?”我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想杀利苍,除非先要杀死我。”
他哼了一声,嘴角的肌肉微微扭曲了起来,露出了一个让我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只怕是你与利苍有旧,他才会罔顾我的命令,舍了性命去救你吧?我的孩儿,不过是恰巧与你一起罢了!而今你又在我面前为他百般开脱,既然如此,你何不嫁与他?你若嫁了他,我今日便放过他,从此再不追究他的失责之罪。”
我呆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见我迟迟不语,冷笑了起来:“你不愿意吗?无妨。你是衡山王的女儿,在此一日,便是我的贵客一日,我不会拿你怎样,只是利苍……”
“你不能杀他!”我厉声叫了出来,犹豫了下,我终是咬牙说道,“他……,他是衡山王的弟弟,你若是杀了他,衡山王他日必定寻你复仇!”
他一怔,随即大笑了起来。
“利苍,他怎么可能是衡山王的弟弟?莫不是你急糊涂了,用这样的话来诓我?我且告诉你,他是我军中的护卫将军,他今日失职获罪,我杀他有何不妥?”他看我一眼,目光奇异,“我不妨让你多考虑一晚,要么你嫁他,要么他以死谢罪!”
他丢下了这样一句话,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去的,天已经黑得透彻了,我仍是靠墙而坐。
刘邦临去前的奇异眼神,一遍遍地在我脑海中不停闪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憎恨?快感?不,除了这些,他的眼神里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我却不明白。
他憎恨我,这自第一次和他相见,我便感觉到了。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憎恨我,以致于现在要不惜用利苍生命为代价来威胁我嫁他?
我想起了三年之前,彭城城门之外他送别张良时的依依不舍,我想起了栎阳之时他见到劫后余生时的张良那泣不成声的样子,彼时的他,眼里的情感,是何等的真挚,何等的欢喜……,但是一旦转到了张良身边的我,却又变得何等的厌恶和憎恨,还有……
嫉妒。
是的,是嫉妒,那便是嫉妒的眼光。
刹那间,我仿佛有些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闭上了眼睛,紧紧握着掌心中的那把玉骨梳,紧得深深嵌了进去,一阵疼痛,却辨不清是掌心的痛,还是心里的痛。
“子房……”
我低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无声地滴落到了梳柄之上
子房,你现在如果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
隔壁的利苍房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之声,怕他出现异状,我终是勉强站了起来,推门而入。
他晚间喝了药,现在仍是在睡,却是不沉,借着窗棂里透进的惨白月光,我看见他的眉峰正微微蹙起。
他的梦境里,也是那样的不快活吗?
我记起了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的他,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扯了我的辫子嘲笑个不停,被我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要是母亲提起让大哥收你为义女的话,你不能答应,记住了吗?”
后来,他对我这样说。
但是我还是成为了辛追,吴家的女儿。
再后来,他跪在了他母亲的面前,辞行而去。
“延本是个无用之人,家中诸事和母亲,幸而已有哥哥担当,故而延今日斗胆再次请求远行,还请母亲原谅儿的不孝。”
他的声音,我至今仍是历历在耳。
吴延,如果当时的你知道,你的远行从此会让这个世界多出一个叫利苍的人,而你的母亲至死也没有原谅你的不孝,那你还会那样决绝而去吗?
我凝望着他俊朗的面容,默默地问道。
没有回答,永远不会有回答了。
延已离去,他只是利苍,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模模糊糊地,记忆仿佛一下子又跳回了我的前世,那遥远得已经只剩下一个依稀梦痕的前世。
“妾辛追……”
那枚前世里出土便随风而化的印章,现在却已是清清楚楚地铭刻出了我的命。
妾辛追。
我确是那个名为辛追的女人,利苍命定的妻,再也无可更改了。
☆、不幸
天未大亮,刘邦派来的使者便已经到了门前,他的手上捧了一双玉如意,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汉王意欲奉上一双玉如意恭贺喜事,你若接了,汉王便择日赐婚你与利苍。”
我接了过来,朝他淡淡点了下头:“多谢汉王有心。烦请使者相告,汉王今日所施之恩,辛姬永生必定不敢相忘。”
他不语,看我一眼,转身而去了。
缀了丝绦的碧玉如意,轻轻巧巧,温温润润,入我掌心,却是冰冷一片。
我回了房中,将脸埋入刚从井中打上的凉水之中,洗净了昨夜留下的一切痕迹,对着镜子,细细地梳理了一番妆容,两颊之上,甚至抹上了淡淡一痕胭脂。
蟠螭纹镜里映照出来的那张女人的脸,有些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我看不清自己。
我恨这样的感觉。
我猛地站了起来,衣袖拖住了蟠螭纹镜的角,镜子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声。
门口的侍女有些惊慌地探头进来,想看个究竟。
我弯腰捡起了镜子,将它重重覆在桌上。
该为利苍换药了。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仆使的帮助下坐起了身,正斜斜靠在那里。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精神也很好,完全看不出昨夜昏睡时蹙眉痛苦的样子了,见我进来,甚至对我笑了起来,露出了颊边的一个笑涡。
我坐在他的身边,像前几日一样,细细地为他换药。
他的体质真的很好,肌肤伤处的愈合速度也是惊人,不过短短数日,一些细小的伤口便已结疤了。
他一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抬起眼,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今天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吃吃地说,脸竟然有些泛红了,眼里却是闪过了一丝快活的光。
我又笑了一下,扶他躺了下来,换好他身上最严重的一处腹部伤口的药。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神色变得有些黯然,“陈平刚刚来看过我了,太公和吕夫人都被楚军所掳……,汉王却是没有怪罪于我,我心里万分不安,是我无能……”
我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然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刘季的几十万乱军被项羽杀得如决堤洪水狂澜既倒的时候,你至少还救了那三个孩子,还有我……,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真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如此说道。
他出神了一会,终是又叹了口气。
“子房不在,可惜他不在,如果他在的话,汉王一定会听他的话,无数将士的性命,也就不用这般枉然送掉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忍着胸口涌上的那阵突然的痛意,站了起来。
“利苍,我有事要先离开此地一段日子,我会交代陈平和吕泽好好照看你的,等你伤好了,我会在栎阳等你回来。”
他一怔,似是有些失落,半晌,才又对我粲然一笑:“你一定要回栎阳,我会早早到那里等你的。”
我点头,朝他笑了一下。
一骑快马,我只身出了下邑的城门,朝西而去。
我在去往巴蜀的路上。
细细思量,与他相识,竟然已是漫漫的十又五载了,与他相处,加起来却也总共不过那么几个数得清的日子,无数的晨昏,不过还是朝露昙花,咫尺天涯,而芳华霎那易谢,红颜弹指老却。
曾经在许久许久之前,我曾由了自己的心意顺着淮南之水漂入了东海郡的下邳。那个和他相遇的夜晚,纵使是全城的灯火,也抵不过泗水桥头之下他凝望我时的一片漆黑眸光。
而今,早已不再的年轻的我,却再次由了自己的心意,朝他而去。
只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我和他之间,那漫长却又不经意的等待,而今终于有了一个结局,戛然而止的结局。
我想见到他,在他最终知道这个结局之前见到他。
我风尘仆仆,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到了靠近南郑的地方。
巴蜀之路,本就崎岖难行,地震过后,很多地方更是无路可通,灾难过去虽是已有数月,满目所见,却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我沿着萧何和张良所带大队先前打通的路,一路索寻,终于抵达了南郑。
南郑曾被刘邦短暂定都过,因为靠近巴蜀,此时也是萧何和张良所带人马的驻扎之地。
我却没有找到张良。
萧何告诉我,他得知了汉王的彭城惨败,几天之前,就已经赶往栎阳,欲与班师西归的刘邦汇合了。
原来这么多天来,我在拼命往西,而他,却是北上了。
我知道,汉王营中的所有人都将很快会知道我和利苍的婚讯,他也终将会知道。
而我现在,只不过是不愿他经由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宁愿是我自己亲口告诉他的,那样他可能会更好过些。
但现在,便是这样的一个心愿,竟然也成了不可能。
我气血翻涌,眼前一阵泛黑。
“辛姬,你脸色很是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萧何上前扶住了我,神色有些担忧。
他此时年已近五旬,到此几个月,想必早已劳心劳力,我不愿徒增他人烦扰,勉强压下了胸口的闷意,摇了摇头。
“如此我叫人带你下去休息。”
他一边说着,已是叫人了。
我默默从了他的安排。
来时的路,仿佛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精力,到了萧何为我安排的住处,我已是软在了塌上,再也无力多走一步了。
栎阳,这个城市,我现在竟已是没有勇气再朝它进发了。
可是当走的,却是一步也不能少走。
第二日一早,我婉拒了萧何欲要遣人送我同行的好意,再次翻身上马,北上朝着栎阳而去了。
我不再像来时那样急着赶路了,大多数时间,我甚至信马由缰,天黑了,我便投宿,或者在野外过夜,天明了,我再起来,继续朝北而去。
我走得很慢,但是栎阳,还是一天天近了。
我渐渐变得越来越惶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