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眼中精光蓦地大盛,就连我,也是微微地吃了一惊。
“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他重复了一遍,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震八方。
“古来仁德,本就是害人之言,道义从来都是虚幌,狮虎猎食才得威名,麋鹿又有何可怜之?男儿在世,但求便是随了本心,该杀便杀,当斩便斩,逞了今生雄风,才算一世为人。你今所言,乃是讥我坑了秦卒二十万,不及刘邦入关仁义吗?我却要让你知晓,仁义之名,我早看破,不过贪财好色无赖刘邦收买人心的惯施伎俩,又能如何?不日我必要让你见到刘邦如何臣服于我,那时你便知道我项羽的霸道亦是可得天下!”
他说到最后,已是从塌上站了起来,面上赤红,像是浸染了烈酒一般,神情激昂。
虞姬似是呆了,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项羽。
我亦是有些动容,项羽固然偏激,但他那满腔的豪气和傲气,即便是算上后世万代,也只怕当真是再也无人可敌了。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最后却也恰恰是因了自己的豪气和傲气而兵败身死,最后成就了一个关于霸王的千古传说。如此人生,于他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我注视他片刻,见他不再言语,便自顾掀了毡帘,出了大帐。外面骤然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正想离去,却意外地发现英布竟还远远站在帐子的外面,见我出来,他脱口问道:“将军意欲何为?”
我看他一眼,只是冬夜的暗空之下,光线很是暗淡,看不清人的表情。
“没怎样,想来不会对我不利,但也并未让我离去。”
他不再作声,转身而去了,我亦是回了他之前带我去过的那个算是我专用的毡帐。
毡帐虽小,但而今有此待遇,我也是十分满意了。
夜半时分,我从梦中转醒,耳边除了刮过荒原上空阵阵寒风的呜呜之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动了。
我突然想起了张良,彭城城门分别至今,已是整整一年零两个月了;除了中间他的来信,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现在的他,应该就在离此不过四十余里的灞水西岸之上吧?这样的肃杀冬夜,午夜梦回,他是否也会偶尔想起年少之时与我的初见?
轻叹了口气,我又翻身而眠。朦朦胧胧中,另一张年轻的面孔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那好像是十四岁时的吴延。
好多年了,我在梦中所见的他,仿佛永远只是和他初次见面时的这张飞扬的面孔,梦里的我,似乎已渐渐忘了他离家时的模样了。但是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却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双浸染了淡淡风霜的眼,那样安静地看着我,眼底里却是一片悲哀……
是利苍。
我又一下子醒了过来,感觉面上冰凉,伸手摸去,竟是一片潮湿了。
第二日的一早,天空的云层仍是那样的厚,低得仿佛就要压到人的头顶了,该是又要有一场雪。
我看了眼从昨晚开始就守在我毡帐之外的那两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兵,朝他们点了下头。这么冷的天,却累他们要整夜守在我的毡帐前,虽是被派来看守我的,我却也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善意,微微有些茫然。
我笑了下,慢慢地朝着前面的空旷之地而去,那两个孩子也跟在我的后面,距离既不远,也不近。
我停住了脚步,微微眯起了眼,看向远处,那里的原野缓坡之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影,应该是在操练人马,隔了这么远,我的耳边还不时传来阵阵呼喝之声。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人影袅袅婷婷地从远处独立的项羽大帐中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她穿了一件浅绿曲裾深衣,袖口很大,深垂到膝,外罩深绿景衣,风吹过,一阵飘荡,像是一朵随风摇摆的绿波芙蕖。
是虞姬。
“辛姬,你不该总是激怒将军的,这样不好,”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美丽的眼睛淡淡地望着我,语气很是自然,仿佛我与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我不语,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我面前的这个女子,“美人名虞”,太史公只是这样简单地介绍了下她,但她的名字,后来却与西楚霸王一起,在漫长的的无尽岁月中,成了生离死别和悲歌的代名词。
“你是说,我当奉承他,讲一些他听了会高兴的话吗?”我笑了起来,“这样的话,你还愁现在没有人会讲给他听吗?”
虞姬一怔,随即微微苦笑了下。
“你说话……总是和旁人不大一样,”她犹豫了下,又说道,“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了你的名字了。一年多前,有一天,子羽就怒气冲冲地回来跟我说,他必定有一天要你甘心伏在他的脚下称他为王。我跟他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愤怒,所以那时开始,我就对你一直心怀好奇了。昨晚见了,你果然和旁人不大一样,最后你要离开前,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悲悯之色,你是在悲悯子羽吗?”
我心中一动,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虞姬,此刻的她,面容平静,眼如秋水,只是这泓秋水里,却是隐了淡淡的哀伤,再也不复昨晚弹唱小曲时的那般活泼灵动。
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作为项羽的宠妾,她的眼中只要有她夫君,那便够了,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也会如此冰雪剔透,我临去前心中所想,竟然被她一语道中。
见我讶然望着她,她微微笑了下,说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世上会悲悯子羽的人,除了我一个,便再也没有旁人了,只是没有想到,你也会和我一样。尽管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何由悲悯于他,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子羽从来便不是一个残暴成性的人,他只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做,所以就选择了自己认为是对的最直接的方法。”
见我似是不以为然,她轻叹了口气,又慢慢说道:“虞本是吴中人氏,因仰慕子羽少年英名,所以自求于他,甘为姬妾,所幸子羽未曾嫌我质陋,得以长伴至今。他随叔父在吴中起事之时,曾以一人之力,杀死太守府上百余卫士,那是他第一次杀死如此多的人,回来之后,他对我说,此是叔父对他的第一次考较,他若不如此,只怕乱世之中,永无出头之日了。叔父身死的那段日子,只有我一人知道,他心中是何等凄惶,失去了自小视为父亲的叔父,他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倚仗了。你那时便是击中了他心头所忧,他才会如此怒不可遏,至今不忘。他一心想要西进踏平秦地以慰叔父亡灵,怀王却偏偏命他随了宋义北上救赵,他纵是有万般不甘,却也只能北上。行军到了安阳,那宋义停步不前,他原是奉了怀王密旨,想要弑杀子羽,再与齐国结盟,幸而子羽抢到先机,杀了宋义,才得以抵达巨鹿。巨鹿一战,你应也是知道,秦兵四十万,天下诸侯虽纷纷引兵前来,但却只作壁上观,子羽能够调用的,不过是英布和蒲将军与他自己从吴中带来的区区几万兵马……”
说到这里,她淡淡一笑:“世人所见,皆是子羽今日之荣光,却又有谁知道,当日的他是背负了何等的重压?我在他身边,亲眼见他夜夜无眠,日日焦虑。渡过漳河之时;寡不敌众;士气低落,子羽遂命军士凿沉渡江船只;打破造饭铁锅;身上只带三日干粮,当敌之时,子羽身为士卒先,军士们亦个个以命相抵;才大破秦军,终是令天下诸侯为之胆颤,见子羽于帐中,竟是膝行于地……”
一丝笑意从她的唇边浮了上来:“子羽,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叫我如何不敬不爱……”
我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心中不禁感叹,项羽该当何幸,竟然得了如此的妙人长随于身,上天待他,其实亦是不薄了。
“秦军大败,得了二十万的俘虏,子羽本是让这些降卒做他入关先锋的。大军行至新安,降卒纷纷暴动,范增劝子羽,说此二十万兵丁多为关中之人,当年之时,他们对六国降卒鞭笞凌…辱,为所欲为,而今驱使他们为入关前锋,只怕临阵倒戈,悔之晚矣。子羽以为有理,便听了范增之言,坑杀了此二十万人……”
她叹了口气:“子羽性情鲁直,以为正确之事,必定去做,我虽有心劝他,反往往被他不喜,说此妇人之仁,乱世不足以用。”她眼里已是有了淡淡哀伤,“我却害怕,从此梦中竟似时时有那荒原之上的悲惨号哭之声……”
她默然了,我亦是不语。
终于,她抬头朝我一笑,神情复又转回了明快:“辛姬,其实我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找到你来说这些,我虽与你只是昨晚匆匆照面,心中却是对你很是亲近,想来你也是愿意听我讲这些的。我只是……只是有些寂寞,有些难过,想找个人说下自己心中的话……”
“虞,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项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以后无论成败,他都不应遗憾了,真的。”
我看着她,这样说道。
“红颜知己……”她低声念了一遍,笑了起来,“你说得真好,我能做他的红颜知己,以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遗憾了。”
一阵风吹来,吹得她身上的景衣猎猎作响,她转头望向了远处原野之上密密麻麻的兵士,叹了口气:“明日又该有一场恶战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化为亡魂了……”
她朝我点了点头,终是转身离去了。
我却因了她离去前的那一句无心之语,猛地惊醒了过来。
项羽明日就要对四十里外的灞上刘邦大军,发动突袭了!
而张良,张良此刻还在灞上。
寒风阵阵,我的汗却一下子从背后渗了出来。
“左尹项伯营帐何在?”
我转头,问那两个远远立在我身后的小兵。
作者有话要说:“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引自网络诗《男儿行》
☆、雪夜传信
那两个小兵犹豫了下,站着不动。
我淡淡笑道:“英布将军只是命你二人看守于我,我不出此营地便是。你们莫要忘了,我还是楚王的王姊,项将军再是如何,他日亦是要回了彭城受封于王。”
他们对望一眼,终于带我朝着一堆离项羽大帐较近的营帐而去,应是他军中地位较高之人所住。现在大部分将领都去操练了,所以一路行来,除了几个巡逻的兵卒,并未遇到什么盘查的人。
“便是此了。”其中一个小兵指着一顶黑色毡帐对我说道。
我命那两个小兵远远站了,自己掀开帘子进入。
项伯官列左尹,是个文职,相当于副宰相的样子,所以军中操练,他应该不用出列。
他此时果然正坐在帐中案几之后,眉头紧皱,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作决断之事。
见我出现,他先是有些吃惊,很快便站了起来,朝我施了一个臣子之礼,我侧身让过了。
他叹了口气,面上现出了一丝愧疚之色:“子房当日离去之前,曾嘱托于我叫保你无虞,我当时亦是夸下海口,未曾想今日竟仍是食言啊……”
我微微笑道:“项将军只是命我来此,并未对我如何,左尹何必自责。”
项伯摇了摇头:“非也。范增进言子羽,说巨鹿一战之后,天下诸侯已纷纷投向子羽帐下,唯有彭越和番君至今尚无动作,那彭越不过强盗出身,不足为惧,番君却是兵强马壮,又素有威望,子羽曾数次通过英布想要联手番君,却屡屡不得回音,知道番君素来惜你,故而才将你挟来此地,待子羽入关之后,怕是要有所动作……”
他说得很是隐晦,我却是立刻明白了过来。
原来项羽将我弄到这里,除了要向我炫耀他的无上战绩,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我背后的义父吴芮,他是想让我为饵,逼我义父在他入关之后给他一个回复,就算不投其麾下,在他日后与楚王心的决裂之时,至少仍要保持中立。
这样的心计,除了范增,项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吧。
我看向了项伯,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方才见左尹愁眉不展,似是有何烦心之事?”
项伯又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双手背后,低着头在帐子里走来走去。
我轻轻说道:“我曾听人云,大丈夫行在世间,须行正世之义,守惓惓之心,只是可叹今日世风日下,大难临头,便是夫妻也如同林之鸟,只顾各自飞散逃命,更何况是朋友……”
项伯猛地停住了脚步,抬起了头,面上不复刚才的犹豫之色,似是终于做出了决断。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罢了!当日我杀人藏于下邳,若非子房大力相救,早已死于非命,安得今日?现今子房有难,我若不助他一二,心中只怕再无安宁!”
他似是对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左尹可是要去灞上向子房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