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
他叫出了我许多年前的那个名字。
他是盖聂,天下第一剑术的盖聂,只是之前,他的脸容被满面胡须遮盖,我一时没有认出而已。
我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靠在了舱壁上,牵动了刚才被马踏过的右边小腿上,这才感觉到了疼痛。自己探手摸了下,根据之前几年在瑶里从医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已经是骨裂了,但应该不是很严重。
盖聂顺着我的动作,这才注意到了我的伤处,有些吃惊:“是刚才被马踏的吗?”
我笑道:“不是很严重,只要不动就没关系。”
他摇了摇头,随即转头对着仍站在船尾掌船的渔夫喊道:“公子,此人乃是我一故交,腿胫被乱马所踏,到得下一渡口暂且停下,需得上岸为她正骨治疗。”
我急忙出声阻拦:“不必上岸如此麻烦,秦皇此刻必定震怒,不日便会大索天下,此刻上岸,只怕我的腿骨未正,你二人行踪便已泄露。”
“但是你的伤处……”盖聂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看了眼河岸边的一片竹林,笑道:“我自会正骨,暂且取了竹片裹好,待到了僻静之地,采些草药敷了,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盖聂看着我,沉吟片刻,便起身到了船尾,与那被他称为“公子”的渔夫说了几句话,那渔夫此时已经脱去蓑衣,笠檐也微微抬高,他转过脸,迅速看了我一眼,便回转身,将船撑向了岸边靠拢而去。
虽然只是一个转脸,但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渔夫的脸容。
他确实像我之前想的那样,很是年轻,十八九的光景,他的眸光也不过在我脸上淡淡一扫而过,但是一种我前所未见,无法描述的隽爽风姿,却在刹那间向我扑面而来。
他的眼睛,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义父吴芮,他们两人,都是那样湛然的眼眸,但我义父的眼眸里,隐忍了太多的霸烈,而他,此刻我面前的这个男子,散发的却是一种大隐隐于市的萧疏气息。
扁舟靠近了岸,盖聂手执我的匕首,跳上岸去,削取竹片去了。而这个年轻男子,他站在船头稳住扁舟,白色衣袂迎风飘拂,衬了身后的那片翠碧竹林,竟然入画一般。
我已经忘了自己腿上的伤,只是怔怔望着这个男子,心中思量不断。
盖聂刚才称呼他为“公子”,在这时代,只有诸侯或者贵族的世家子弟才可以被如此称呼,但是他却又偏偏着了代表平民身份的白衣,他到底是谁,又是什么身份?
很快,盖聂就已经抱了一捆削好的竹片回到了船上,我收回心中思虑,撕了自己身上那件从秦皇宫中穿出的锦袍下部,将竹片一条条如寿司帘般捆扎整齐,然后不宽不急地夹裹住骨裂处的小腿,伤处暂时就算无碍了。
“稍前我乍一见你,便觉得似是熟悉,一时却是想不起来,所以就顺势将你拎了出来,阿离,你为何作男子装扮,又怎会和秦皇同驾,还要出手相助?你的父亲,他今可安在?”
我的伤处刚刚裹好,盖聂便立刻开口问我。
他此刻对于我,应该是有无数的疑问,就像我此刻对他一样。
我抬头看着他,便将自己和父亲当年与他分离后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遍,包括父亲遇难,我偶然成为瑶里吴芮的义女,改名辛追,及至我现在为了寻找吴延与徐福同路,阴差阳错地随着始皇帝踏上了东巡之路。
“燕丹佞子,竟然如此!”
盖聂低吼一声,手掌“砰”地一声砸在了船舷之上,船身猛晃了数下,一直站在船尾的那白衣男子亦是看向了我,他应该也是听到了我刚才的叙述。
盖聂眼里,此刻尽是悔意:“阿离,当年我榆次聂村来了一韩姓少年,意欲拜我门下,他刚一说出那算术之题,我已知晓定是你指点他来,后来他入我门中,询问之下,果然如此,待我得知你是孤身一人在淮阴与他相遇,我便知道你父应该已是遇到凶险了,否则以他对你的爱怜,决不至于会让你孤身在外飘荡。我甚是后悔,当日我若坚持随你们一道,或许今日也不会是如此局面了……”
我惨淡一笑:“叔父勿要自责,燕丹数年之前身首分离,死于其父刀下,也算是现世报应了。我已将父亲遗骨拾回,葬于他居了十数载的太行山中,父亲想来也可瞑目了。”
盖聂神色,却仍是难以释怀的样子。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任侠,豪气干云,一旦认定了一个至交,必定是赤子之心,一片坦诚,他与我的父亲,虽然只是数月相处,但两人却神交已久,便是称一声生死至交,也绝不为过,我父亲的死,让他至今还如此耿耿,也是正常。
我打量着他,见他虬髯满面,比之当年,竟也老了许多。
“叔父,你为何会埋伏于此,图谋刺杀秦皇?”
不愿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便开口问道。
听我问及此,盖聂叹了口气,眼中神色,亦是黯淡了下来。
“阿离,当今秦皇一统六国,百姓虽没了战乱流离,但苛捐杂税劳役之苦,却更甚从前,我聂村壮年劳力三百,竟有一半尽数被强征服役,十之八九,去了便再无回音,家中妻子父母,日日哀苦。去岁之时,榆次郡守竟然再次派下丁役,我聂村百姓不服,推我为首前去辩理,哪知那郡守因与我有旧年宿怨,竟借机牵出十数年前庆柯曾来我聂村访我一事,指我图谋秦皇在先,现又煽动百姓叛乱,派了郡中倾巢兵丁,一夜之间,将我家中所有人丁悉数入狱,斩于街市,家中弟子,除了韩信当日恰巧被我遣了出门有事未归,其余众人,竟也无一人逃脱……”
我惊呆了,半晌怔怔无语。
这样无端的灭门之祸,放到谁的身上,都是一桩血海深仇了。
盖聂的眼中,已是悲怒交加了:“可叹我盖聂,枉负了第一剑术之虚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中众人血染黄土,我若不报此仇,还有何颜面存于世间?”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一种悲凉之意,油然而生。
国家机器与强权之下的个人,渺小之如地上蝼蚁,即便是身负当世第一剑术的盖聂,也只能选择刺杀这样的决绝方式了。尽管我也知道,当年的他,对于荆轲的举动,佩服有余,却是未必赞同的。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终有一日,他竟然也会踏上与这位故人相仿的曾经之路。
盖聂的经历,我终于知晓了,那么他呢,那个此刻立在船头,迎风眺望的男子,他又是什么人?
仿佛感觉到了我在注视着他,那男子亦将目光投向了我,朝我微微一笑。
他的笑,仿佛山中松溪,带了清雅安宁,让人观之忘忧。
一种淡淡的,带了酸楚的欢欣,如同青苔,慢慢地爬满了我的整个心房。
这是我这两世,加起来活了三十年,也从未有过的感觉。
从前我一直在想,上天让我如此不合逻辑地来到这个时空,于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我无意去指点江山,更不会去刻意改变历史,难道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经历那个叫做辛追的贵族夫人那在我眼中并不幸福,却早已命定,必须要去承受的一生?
现在,我隐隐地有些盼望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心中,不再是自父亲死后就一直那样的空落了,它已经被填进去了一些东西,尽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现在还不是很确定。
“公子姓姬名良,字子房,乃是故韩国国相之子,他先人五代相韩,韩国被灭,公子才十岁稚龄,但他故国难舍,仍是一心希望有朝一日韩国复立,恢复其祖上荣光。我与公子去岁相识于沧海君府中,两人一见如故,得知秦皇再次东巡,遂与沧海君密谋许久,才定下了这个计划……”
盖聂见我望向船头那人,神色似乎有些迷惘,便向我如此解释。
“姬良”,“子房”,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突然心中一动。
这个人,他会不会就是后来的西汉三杰之一,被后人称为“风神谋士”的张良?
隐隐地,我仿佛记起来了,司马迁在介绍张良的时候,曾经说过,姬姓是周朝王室的姓,分封出去的诸侯王基本都是姬姓,很多贵族也是此姓,张良的家族被韩王封地在张邑,遂后来以张为姓。而且,他也记载过张良和一铁锤猛士曾刺杀过东巡路上的秦始皇,只是最后结果和荆轲一样,未遂罢了,这个地名……
“叔父,您适才刺杀的地名,可是博浪沙?”我忍不住问道。
“确是博浪沙,此处乃是秦皇东巡必经之地,四面平坦,密林丛生,水路亦可逃生,是一个刺杀的绝好场所,只是可惜……”
望着他一脸的遗憾之色,我不禁万分汗颜。
“叔父,若不是我,您与公子,刚才必定已经得偿所愿了……”
盖聂哂然一笑,摇了摇手:“你也是出于救护徐福之意而已,他二人那时如此相缠,我若是一锤下去,秦皇必死,徐福也是难活。我知你一贯重情,遇此险情,居然还能伤我马匹,从我锤下救出人命,胆色非凡,便是一般男子也未必及得上你啊。秦皇从前逃过庆柯匕首,今日又逃过我的铁锤,只能说他是天运未尽,我等又能奈何!”
“叔父,姬公子,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秦皇帝国,绝不会像他自称‘始皇帝’所希冀的那样,由他而始,继而万代千秋,你们尽可以拭目以待,数年之后,必有所得。”
我看向盖聂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的姬良,如此说道。
盖聂点了下头,面上郁色,看起来消散了不少,而姬良,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这已经是我和他刚才见面之后,他第二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我朝他微微一笑,这是我能露出的最美好的笑容了。
他一怔,很快,便也回以我一笑,笑容舒缓。
此刻,两岸苍茫野地,目下碧波涟漪,极目之处的宽阔河面上,几只鸥鹭盘旋在低空之中,偶尔发出几声鸣叫。
我的耳边,一声箫音响了起来,先是柔和甘美,渐渐变至低沉委婉,终于呜咽渐消。
我之前早已看见姬良的腰间,并未悬挂宝剑,只是系了一杆紫色四孔竹篴,所以听到这箫音,不用转头,便也知道是他在吹奏了。
我靠在船舱,缓缓闭上了眼睛,感觉着身下的这叶扁舟畅快地随流东漂而去。
☆、灯火阑珊
扁舟一路顺水,第二日行经了一个埠头,远远望去,埠头边停靠了十来条大小船只,岸上行人来往不断,看起来,应该是个人烟茂盛的集市之地。
盖聂上了岸去采购一些补给用品,更重要的是要去给我寻些有接骨止痛之效的草药,经过了一夜,我腿上的伤处虽然疼痛并不厉害,但看起来有些发肿,怕日后留下后遗之症,他和姬良二人不顾我的再三阻拦,将船靠岸了。
他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便回来了,带回我之前告诉他的艾蒿、续断、乳香、没药等草药和一些补给之物。上了船,他未作停留,立刻点了篙驾船离开了埠头。
“秦皇大怒,已经下令大索天下十日了,这里离阳武县近,街头已经张贴了索榜,不日便会传遍天下了。”
船到了水中央,他才如此说道。
我和姬良,对望了一眼,其实片刻之前,我和他便正在谈及此事。
风风光光的一次出巡,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搞得秦始皇狼狈不堪,他盛怒之下,绘了人形进行全国通缉搜捕,也在情理之中。
我取了草药,坐在船头,捣烂了敷在腿上伤处,他二人坐在船尾,似是在谈论什么,我已经隐隐知道了,我和他,很快便会要分道而行了。
“阿离,公子尚有要事在身,稍后靠了岸边,便会取小道而走,我待你腿伤痊愈,护送你回浮梁瑶里,如何?”
终于,他们结束了谈话后,盖聂这样对我说道。
我默不作声,只是看了姬良一眼。
三人一起,目标过于明显,不若分开各自行走,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我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淡淡离愁,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他坐在船尾,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彼时,风猎猎作响,拂动了他的衫袖。
暮色渐暗,当天边的最后一朵云彩也收尽了它的余晖,他从一个看起来已经荒弃了许久的野渡上了岸,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白点,最后终于融入了一片荒野之中。
“阿离,可出发了。”
我的耳边,响起了盖聂的声音。
我收回了那原本放得如风筝游丝般的视线。
小船继续在笼罩了暮霭的水面轻巧滑过,身边间或有渔船经过荡起“欸乃”之声,入我耳中,却不再如昨日那般的韵律了。
感觉到盖聂似乎在注视着我,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顺手取了一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