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注定是天津桥前的御街,其两边的酒楼上早就挤满了瞧热闹的人。寻常百姓可能会不顾身份挤在街道两边围观,而一些士子且有身份的人却不屑于去跟庶民百姓争抢,他们就在两边的酒楼订一个临街的窗户,以便居高临下的欣赏皇帝的仪仗队伍。
只是在满楼的私宴之中,二楼有两个房间内的客人却是稍有不同。
这两个房间恰好位于酒楼二层南面的东西两端,房内的客人既能够凭窗观赏洛水水景,又可以避免互相之间的打扰。在东端那个房间里面坐着的,正是慕容吐谷浑本人,而在西端那个房间里坐着的,却正是来自拓跋猗卢的大儿子拓跋六修。
对着一桌子的美酒佳肴,吐谷浑却是兴致缺缺,虽然随从在席间屡屡殷勤相劝,然吐谷浑也只是点到即止,只是示意众人不必在意他只管尽兴。
微微的秋风透过身边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将屋内炙肉鱼脍的浓烈气息稍微吹散了一些,微风之后烧烤用的炭火也不是那么热气蒸腾了,倒是酒气随着护卫们的对拼而丝毫不减。
吐谷浑就侧靠在窗边凭栏眺望,耳边是随从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市井琐事,民间趣闻,目中所见则是熙熙攘攘的漕运船队。
洛阳城内的洛水两岸都被修葺得整整齐齐的,尤其是靠近天津桥的这一段,石质台阶、巨木栈桥和碎石河堤非常规整。河岸边上,榆树和柳树交错着种植了两排,这些树木大概生长了有十几年时间,一株株长得是相当的高大挺拔,树冠都伸过了酒楼的二层窗口,在这样的仲秋时节,树叶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繁茂的枝杈在阳光照射下散着清冷的光芒。
洛水之中大小船只密集往返,东面不远的那个转运码头更是人声鼎沸,从东、西各地通过漕路运来的各色货物在那里卸下漕船,再用车马运到附近的公私库房,或者就在码头上转运到等候在那里的船上,再由河船运过去充实京城内的仓储。
确实是盛世景象!
吐谷浑本以为凉州的姑臧和雍州的长安已经够繁华,到了洛阳才知道,长安城高大但在繁华热闹上却比不上京师洛阳。
吐谷浑凭窗看着洛水景在心中默默地评论着,再转头看看酒席上的南北珍馐――北地常见的羊肉,从西域传过来的葡萄酒,产自东海的新鲜海鱼,寻常的鹿脯、蚌肉脯、红虬脯,还有醒酒的驼蹄羹和以菘菜等时蔬做的羹汤菹齑――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荟萃了四方精华。
民丰物阜,君明臣贤,有三十万可以轻松击败胡虏强寇的厢军,现在又重占幽州(天下人都认为慕容廆是晋朝的一部分),再无后顾之忧的晋军下一步的目标就会对准并州匈奴和江东割据势力。
一旦这两个割据势力被消灭,将来又有哪个势力是大晋的对手?吐谷浑部落的将来又在哪里?
可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在大晋境内的所见所闻,见识了大晋的强大,吐谷浑不得不开始为本部落的前途而忧心忡忡。因为每一次中原王朝的强大就意味着草原民族要遭受苦难。
吐谷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他早岁并不知道世事艰难,在他孩童的时候,其父主政经过一番辛苦经营,慕容部落对内休兵息民,对外则修睦邻邦,四境晏然而颇有强盛之象,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生活无忧无虑的儿童。
到了后来,父汗死,兄弟二人流浪在外,从那个时候起吐谷浑这才头一次感受到生活的艰难。不过,艰难的生活锻炼并没有击倒吐谷浑反而磨练了他超越常人的能力。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尤其是中秋之曰在州桥左近看到京城的繁华市况,大晋之行的诸般感受才蓦然浮上心头,直至此刻吐谷浑才深深地体会到了大汗这个位置所背负的沉重责任。
“这座家酒楼坐落于转运码头和天津桥之间,真是得京师之地利啊!更妙的是此地竟然没有第二间酒楼,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独享此地利呢?哎,伙计知道这酒楼的主人是谁么?”
心思纷纭当中,随从的话语不经意地传入了吐谷浑的耳中,这话却不是问他的,旁边的随从一早就看出来吐谷浑早已神游天外了,他们问的是前来上菜的酒店伙计。
“几位客官有所不知,这里地皮房间其实全属于同一家主人,对方自然不会开设两家相同的营生来分薄了利润。”
酒水虽然并不浓郁,几个人却是已经喝得舌头有些大了,再加上人人都有八卦之心,听了小伙计的话,众人不但没有住口,反而进一步被撩起了八卦之心。
“哦!占据了这样的地段建起如此高楼,却是京城的哪家巨富?”
难怪说钱帛动人心,虽然是看得到却摸不着,众人却还是动了好奇心,不禁连声追问起来,连在一旁的吐谷浑也不禁凝神细听。
“哪里是什么巨富?而是朝廷大名鼎鼎的英国公张家,英国公张华张茂先其人历仕武帝、惠帝、当今三朝,钱财原本是有一些的,却也称不上什么巨富。不过自从在这儿建起了酒楼之后,这张家就是岁入巨万了,呵呵,也许再过几年那可真是要算京师数得着的巨富人家。”
“哦?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呢,据说英国公深得陛下信任,若非身体不行,这内阁大学士肯定有他的。”
“是啊,当年陛下还是东宫时,先皇遣英国公为其太傅,多年来英国公对太子教导有方。在贾后专权的时候,更是一力支撑整个朝堂上的稳定。等到太子登基,英国公因为年老体衰不得不退居幕后养病,不过就算这样每年陛下还要亲自到府上探望,圣眷不衰!”
“这酒楼就是陛下亲自下诏赐给张家的,以补偿英国公这些年来的辛苦,当初张家在此购地建楼,那时候还是漕运不通,洛水沿岸的地价并不贵,张家所费不过楼宇造价而已。而现在啧啧……”(未完待续。)
第196章 中秋来使(下)
吐谷浑听到这里,心中却另有一番感想。
上国天子宽仁不凡,厚待臣子!
张华**劳了一辈子,又是当今天子的老师,司马遹如此优待英国公,无非向朝廷上下显示自己不会刻薄寡思。这样一来只会让其他人人争当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期将来也能得到这样的优荣。
此时吐谷浑感叹的当今天子,此刻却正在御驾上摆足了造型供两边臣民观瞻。
**很快来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名内侍宣读圣上赦免囚徒的旨意,京师大牢一部分罪行较轻的罪囚身着囚衣、身被枷锁排列当前,等到圣旨宣毕,四下里随即鼓声大作,狱卒皂隶立刻打开囚犯枷锁,一时围观众齐齐随着囚犯们山呼谢恩,欢声雷动。
这时候站在御驾上摆造型供人围观的司马遹还不能离开,因为围观众们已经开始载歌载舞歌颂皇上恩德无边了,被歌颂的对象当然得待在这里与民同乐。好在司马遹年富力强,又是自幼努力锻炼过的身体,半天下来倒也撑得住。
直到曰落整个庆祝仪式方才宣告结束,围观皇帝长达一整天的京师百姓们终于满意而归。而这个时候皇帝司马遹却还要留在御花园开宴席款待慰劳京城内的乡老,皇后王惠凤领着皇子公主们陪侍一旁。
整个席间老人家们都是频频偷瞧着坐在上首司马遹,一时感恩戴德,一时诚惶诚恐。席间偶然出场且还不到两岁的小皇子竟然比皇帝本人还受欢迎,大家看着健壮的小皇子,不由得在心中想着,这样的太平岁月自己真的还有可能享受很久。
中秋晚宴就摆在御花园里,宫人们用琉璃制作的百花灯打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舞台,大晋国最顶尖的乐师们围绕着舞台而坐,弹奏着动人的乐章,合着美酒醉人的香气,叫人飘飘欲仙。
台上争奇斗艳,台下也费尽心机。艳丽的少女们为了这一刻准备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们要保证她们所有的魅力都要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全部展现出来。
她们就好像是训练有素的艺伎,在每一个端庄的动作背后都流露出“不经意”的**,比如斟酒时露出的皓腕,比如谈笑间的一个媚人的眼神……
司马遹在这样的场合下摆出所谓的皇家威仪,用温和又不失威严的语气和周围的客人代表相互交谈,做出一副亲民的样子。突然一时间连他自己都要恍惚了,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如此,应该沉沦在这一世的浮华中。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流落异世的灵魂,而是真正的大晋国皇帝。
众人正在饮酒作乐时,忽然,御花园周围所有的花灯都熄灭了,音乐嘎然而止。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亮起了两条光带,在漆黑的夜幕之中仿佛天边的银河一样闪亮。正当众人好奇地往上看时,光带的尽头竟然出现了一位长发飘飘的白衣少女,距离虽远,却仍可以感受到她颜色必然不凡。
只见少女踏着光带,缓缓降落,恍若仙人飞行,**之间发出天籁一般的歌声,正是那首在京城红极一时的《剑舞》!
就在少女降落舞台的一瞬间,舞台就自动点亮了,原来它在黑夜中从一架舞台化成了一朵怒放的白莲花,而少女就站在那金色的莲心中,音乐从莲花后轻缓地飘了出来,少女一边歌唱,一边轻轻的舒展着她如杨柳一般纤柔美好的肢体,身上的白衣随着她的舞动让藕荷一般幼嫩的**若隐若现,清纯中带着极致的诱/惑,好似一把白色的羽毛,柔柔的,却正好挠到了人的痒处,叫人欲不能罢。
随着那奇异又惊艳的歌声停止,乐声就好似被了住的野马,迅速调转船头,居然演绎出一段异域风情十足的音乐,少女的纤细的手脚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绑上了银铃,舞动间叮咚作响,随着铮铮的鼓点声,少女不断高高抬起的脚尖就好像是点在人心上一样,魅惑至极。
乐声随着少女的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令人眩晕的旋转中蓦地停住。
结束了……
周围的人们都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不忍心打扰她,好像只要他们一开口,发出了一点儿响动,就会打破这份静谧……
一个时辰晚宴结束后,可司马遹依旧不能轻松,本来不用他亲自去见吐谷浑的,就像他让理番司处理拓跋六修一样,然而他对吐谷浑本身充满兴趣,因此特地在晚宴结束后召见了对方。
“臣吐谷浑叩见陛下。”
司马遹看着伏于阙下的吐谷浑,只见对方年约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神情间略有些恍惚。这就是那个一手创建了吐谷浑帝国,称雄于西北高原的慕容吐谷浑,看上去倒是英武不凡的,身材高大,比一般出身燕赵之地的人要强壮很多。
司马遹看他前来觐见时按照礼部安排做下来的这一套礼数,虽然有些生疏,但却不显草莽之气,礼数周全而不繁琐,一路做来仪态动作毫无挂碍,神情恭敬而不见惶恐,洒脱又不显张狂。
吐谷浑啊吐谷浑,后世你有命用一千多部落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但这一世有我司马遹在,你们吐谷浑还是老老实实的当大晋的顺民吧!
就在司马遹的思忖间,吐谷浑行礼已毕,看到皇帝在御座上出神,心中虽然狐疑,却是不敢出声打扰。
“嗯……说起来朕还要谢谢吐谷浑部落,当初西都之围多亏吐谷浑首领相助,朕才能安然脱险。不过既然你兄长慕容廆已奉本朝正朔,尔应奉命唯谨,安守本境勤政恤民。只是朕怎听说吐谷浑部落擅自动兵,使得青海羌族纷纷离散,校尉姚戈仲曾向朕请兵讨伐尔等,却被朕强压下来”
司马遹回过神来,见吐谷浑战战兢兢地等着自己话,连忙温言抚慰了一番,不过还没说上两句就是话锋一转,提到了他从军情署那里得到的最新情报,就吐延率军大肆攻伐青海羌人部落一事向吐谷浑进行诘问,一时间有些声色俱厉。
开始听到皇帝那样温和的说话,吐谷浑还是大感庆幸——陛下还记得凉州的恩情,这趟差事估计好办多了。谁知转眼皇帝已经暗蓄雷霆之怒了,乍一听到司马遹的厉声责问,听明白皇帝问话中的明确含义,就连吐谷浑这样的枭雄也有点吃不消。
圣天子如此英明,难怪连自己的兄弟慕容廆也吃了大亏,看来自己的小心思也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按照大晋最新制定的理番政策,除非真心向大晋投诚,否则的话别想再像以前那样占到中原上邦的好处。就像吐谷浑就算立了大功,可若不交出部族,依然享受不到大晋提供的任何好处。
然而,尽管从凉州一路看过来,各地安靖百姓顺服,厢军的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但吐谷浑却不愿意就这样认输。想到本部落已经占领了大半个青海湖,而大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西进,也就是吐谷浑还有时间扩充自己的势力。只要自己实力足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