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到了军器监,许是因为早就通知了行程,所以孙显忠和沈默都已经在大门内迎候了。孙显忠依然是一丝不苟地顶盔掼甲、厮杀装束,只见过孙显忠不超过十面的钱惟昱,在自己的印象中,似乎觉得自己每一次看到孙显忠都是这副模样,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至于沈默,在钱惟昱的预想中,这一次在军器监相间,对方总该是轻袍缓带的文士打扮,但是乍一看之下,钱惟昱也不由得哑然失笑起来。不得不说,这个沈默实在是太有疯狂科学家的敬业精神了。
当初让他负责占城稻和其他海外物种的选种,这厮就每日图方便一副褐衣短打的打扮,活似一个农夫,而如今钱惟昱见到的这个形象就更为夸张了。身上腰带是麻绳扎束的,发髻扎进上面还沾着草标木屑,身上的麻布衫子甚至还有一些反复湿透、烘干的油腻斑点和火星烧焦的黑点。也不知这些时日沈默是cosplay的铁匠还是木匠。
“孙将军、沈先生,二位近日辛苦了,事后孤定然重重加赏。咱们这便进去看看吧。”
“殿下先请。”孙显忠拱了拱手,行了个军礼,然后一挥手引着钱惟昱入内,自己则欠后半个身位,在一旁引路。
“十字片镰枪和神臂弓,都已经按照孤上次说的法子做出来了么?”
“倒是出了两个样子,只是也不清楚是否合殿下的意,总归要先看一下。”
一边说着,一行人已经转进军器监的内堂,钱惟昱在堂上坐定,便有军器监的匠人递上来两柄器械。
第一件器械是一柄九尺长枪,这个东西和唐制的长枪相比,改良的技术难度不是很大。但是在两寸多宽、一尺八寸长的钢制枪尖两侧,却各有一根横枝,长约六寸,这是唐制的长枪所没有的。无论是枪尖还是横枝都是打造成双刃剑的形态,刃脊相对比较厚实坚韧,但是在脊背最中心附近却开始以一个较陡的坡度微微内凹——很显然,这是用来进气出血的血槽。
钱惟昱端着这杆枪看了许久,又用指腹轻轻试了一下锋口的锐利程度。这枪的刃口色泽雪亮,而后部的刃脊部分则是暗沉沉地有黑铁的厚重。从枪刃到枪脊之间的部分,由亮银转为暗沉,中间夹杂着如雪花和盐粒一样细密过渡的花纹,显得非常精良。
“你们这是在最后退火的时候,用了东瀛的白蜡烧入手段吧。”
听了钱惟昱这个疑问之后,一开始一直很安静的沈默立刻来了精神,拱手答道:“殿下果然好眼力。自从殿下数月前那次东瀛之行后,也带回来过一些东瀛铸匠。东瀛人虽然锻造刀剑时候工料靡费颇多。但是下官仔细观察之后,发现他们所用的白蜡烧入之法还是颇为经济实用的,这便去芜存菁、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在铸造这批枪刃的时候用上了。
用新法制出的枪刃,纵然比原先唐制大枪脊背厚度轻薄一些,但在与斧锤等重兵器巨力格挡之时,也不会崩断。只可惜下官百思不得其个中缘由。”
钱惟昱前世对日本刀还是颇有兴趣的,虽然以他的薪水,不过玩玩几千块一把的入门级日本刀,但是对于日本刀铸造的一些工艺有点还是有些门清的。日本刀的千叠锻固然不应该被用在大规模量产的制式兵器上,但是白蜡汁烧入退火之法,却是又实惠又好用。
这一招的原理就是在退火的时候在刀上包裹上厚薄不一、均匀变化的浓稠白蜡汁——一般是刀刃处薄、刀脊处厚——然后再淬火,这样因为白蜡汁对空气和水的隔离,可以让刀的不同部位在淬火后含碳量不同,刃口是坚硬、锋利而易崩的高碳钢,而刀脊刀背则是韧性的低碳钢。如此一来,就能兼具坚韧和锋利的矛盾需求,既切肉犀利,又不容易崩折。
钱惟昱看完之后,又问了一下这个枪刃的主锋和横枝是如何固定在一起的,沈默应声答道,说是把枪头底部做出横槽、用于固定枪杆的时候,把横槽开得深一些,而后把单独打造好的双尖横枝趁热插进去,然后趁着枪头尾部铁材红热的时机死力锻打,熔锻成一体。因为此法是热锻压黏合的,倒也不怕如同时代的槊、戟之类的兵器横枝那样有脱落的危险。
该问的都问了,钱惟昱顺手把大枪抛给孙显忠,让他找木桩和浸了水的草席垛子试一下。孙显忠也不含糊,显然是早有准备,带着钱惟昱几人走到偏厅外面的一处小校场。那是一个不过五十步方圆带围墙的天井,里面设着些草人、木桩和箭垛。
孙显忠走到一排木桩和浸水后拧得紧了的草席垛子前面,双手持枪,摆出那些操练鸳鸯阵的长枪手的架势、吐了个门户。随后先是演练了几次中规中矩的平突刺杀,在一个木桩上和草席垛上各自刺出五个透明窟窿,而且收枪的时候也很是利索,没有被卡住枪刃的滞涩之感。
随后又是用枪刃左右砍啄,许是长枪枪柄较长的缘故,横扫砍击的时候不好上力气,于是砍在硬木桩子上的那几下都只能透入木质两三寸厚度、不能一挥而就地斩断。不过面对湿草席垛子的时候却要好一些,砍中之后只要再顺势用力拖拉切割,就能整个剁下来。最后测试的,则是横枝的刺击和横枝两侧的推砍和回拉钩割。总的来说,这把新枪的三个尖、六道刃都还算是非常犀利的。
孙显忠一排儿麻溜地剁了十几个桩子,这才收住枪势,抹了一把汗水。见钱惟昱表情还算赞许和满意,这才把枪交给牙兵拿了,揣摩着向钱惟昱问道:“殿下,这新枪犀利程度上也还罢了。只是,和长戟马槊相比,倒也相若仿佛,砍砸横劈还不如长戟马槊来得有力锋锐。既是如此,为何还要让工匠们舍熟就生呢,最开始的时候,那些工匠不谙技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孙将军,那你可算过,制作一柄马槊或者画戟需要多少材料工费么?画戟和马槊的枪头和横刺的小枝、月牙乃是分开铸造的,还要在枪杆上凿洞数处。如果是给武艺精熟的大将使用,倒是无妨,若是给普通士卒使用,一来分量尺寸施展不开,二来使用不够精熟之人,只怕搏杀之中很容易就让横枝、月牙等物脱落。
这十字片镰枪形制工整,锻造时既不用考虑枪刃的曲度,也不用顾忌固定锻合的问题,且所用钢料也是所有同类功能兵器中最省的。如此利器,正是使其可以推广到千万士卒之间,而不是仅仅在猛将手上发挥作用。”
“孙将军,殿下所言正是啊。你不管帐可能没算过这个本钱,一柄上等的马槊,不仅要钢料精良,甚至还要精雕细刻。名将所用的马槊,便是价值百贯亦有之,普通一些的也要三五十贯。画戟虽然便宜一些,但若是用镔铁开双面月牙小枝,也是没有二十贯休要提起。
只有这十字片镰枪,每面开刃都是平直无华,但凡懂得标准锻造之法的匠人,便是出师不过半年的学徒亦能打造。若是大军批量生产,正是此物最为合宜,下官算过一番,如今这柄枪,以普通钢材加白蜡烧入,两贯钱便可得了,就算用雪花镔铁,也不过四五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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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神臂弓
试完了新式的十文字枪,钱惟昱又让孙显忠把新法制造的陌刀拿了几柄出来比划比划。陌刀本就是大唐的制式兵器,所以不存在研发上的创新。沈默在陌刀的改良方面,也仅仅是把东瀛倭刀的退火烧入方法进行了借鉴,其他工艺都沿袭了唐制。
作为一种突刺则“如墙而进”、挥砍则“人马俱碎”的昂贵、犀利兵刃;陌刀有着数尺长的刀头,而且厚重宽阔、两面开刃,使用了新式烧入之法后,刀刃的硬度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而脊背的韧性则做到了即使用四十斤的大铁锤巨力抡击也无法砸断的程度。
陌刀、狼筅,这些都没什么创新性,很快就走马灯一样试过了。于是便轮到了这日的重头戏:神臂弓。
毫无疑问,钱惟昱让沈默研发的,就是历史上七八十年后北宋年间开发出来的“神臂弓”了。神臂弓虽然名字叫弓,但是实际上是如假包换地弩,钱惟昱上辈子也算个半吊子军事迷,知道那是一种单人使用的踏张弩,也就是可以用脚踩着上弦,大大突破了人的臂力极限对发射前蓄力的限制。
按照后世《武经总要》的记载,神臂弓臂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也就是说,弓臂的整条弧形体材有一米长左右,但是左端到右端的直线距离则只有80公分,弧弦比达到了0。8,因此算是平时弓体弯曲度就比较高的一种弩类器械。
这样设计的好处是,弓臂宽度窄了之后便于行军携带、列阵射击。因为弩与弓箭不同,弩的射击时候是左右横放的,而不是和英格兰长弓那样上下竖放,英格兰长弓弦长一米八都没问题,不会影响紧密列阵,而弩手如果用的弩宽度太大,列队的时候就不利于密集队形。
不过,弦弧比小了之后,对于储能用的弩体材质要求也就更高了。英格兰长弓可以用紫檀木白桦木之类的直接单体削制,神臂弓却只能用复合材料。当然,至于这个复合材料具体是什么,钱惟昱肯定是记不住的,因此当初他关心的只是指标。
他给沈默定下的指标是:弩横阔两尺五寸,拉力要满150唐斤,在三寸望山的仰角角度下,可以把箭矢抛射到三百步外,最重要的则是:使用踏张机构。至于什么多少多少步要穿透多厚的重甲,钱惟昱根本就没提到,毕竟以他的物理学知识,只要箭矢的射程到了,那么射出时候的初速、动能自然可以有保证,最后的透甲只是箭头材质的问题。
……
拿到沈默根据自己定下的指标、以及以唐弩为蓝本研制出来的神臂弓之后,钱惟昱握在手上掂量了一番,从形制来说,和他原本想象的神臂弓略微有些差距。主要是弓体中部的反曲程度相对来说要更加凹陷,给人一种弓体就像是……两个罩杯的感觉。
“为何这弓形会做成如此这般模样?看上去好生孱弱的样子。”
“回禀殿下,因为此前要求的弓体长度过短,要把弩矢射出三百步外,着实无法做到,因此下官就考虑了加大弓体的反曲率。并且以苎麻捻反复缠绕、油浸增加抗拉的弹性,这才得以达到殿下的要求。另外在试制的时候,下官偶然发现,在弓体分量一定的情况下,若是拉力加强、则使用的弩矢以重矢射程较轻矢更远,下官初时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只有以此法施为了。”
当时的人的物理常识,自然是觉得同样的力气用下去,丢轻的东西容易抛得远、重的东西抛得近。以弓箭为例的话,虽然还要考虑一个箭羽受风阻力的问题,但是至少在用羽、形状相同的两支箭矢下,越轻的射得越远。不光是沈默如此想,各**器监的匠人们也没学过物理课,基本上都是这么想当然的,大唐三百年来,军械制造的部门也都是这么共识的。
不过,钱惟昱一听到沈默的这番说法之后,立刻就豁然开朗,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弓弩在射箭的时候,如果在箭矢上施加同样大小的动能的话,自然是轻箭初速快、射程远;但是,在弓弩系统中,算法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弓弩张开所积蓄的动能,是需要由弓体恢复形变本身、和箭矢被射出两部分动能构成的。
如果弓体本身的形变恢复等效重量相对于箭矢来说重得多的话,那就意味着此前开工蓄的力有更多被弓体本身吸收了,只有一小部分是传递到了箭矢上。以传统弓弩的能量传递效率来说,一般箭矢吸收的只有总弹性势能的三分之一,而弓体吸收的占了三分之二到六成。这种时候,找到一个弓体等效重量和箭矢自重的高效比例,就非常重要了。
很显然,沈默是经过反复地科学实验之后,不小心摸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分量比例,只是他如今只会应用,而不知道这背后的物理原理。
“沈先生既然有此收获,那么后续便要求工匠按照这个分量比例施为即可。至于其中是何道理,不知也罢。不过,这弩矢的分量、甚至还有箭羽的材质、厚薄,都还可以继续斟酌损益。”
钱惟昱出言安抚了一下沈默那可刨根问底骚动的心,便把这件事情揭过了。一边心说:就是要不知道原理才不好山寨,否则,到时候敌国还不是缴获了成品就全部依样画葫芦改良了。
钱惟昱把神臂弓交还给孙显忠,让帮忙安排测试演练。五十步方圆的小校场里,自然是不能表演三百步远的抛射了,所以只能用透甲测试来代替。军器监的卫兵端来一个用合抱粗的树墩子做成的箭垛、约摸一人多高,随后往上面套了两套皮甲、一套明光铠,还额外在明光铠外面挂了一层连缀在一起的铁质护心镜。
弄好之后,测试的士兵把神臂弓的望山调到最低,也就是只有不足半寸的高度上——这意味着基本上射击的时候是毫无仰角的平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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