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从适忙让白可久带路,走出二三里,果然见有几十号人衣衫褴褛,坐在地上,一个老者躺在担架上,被几个后生围护着,折从适不用看第二眼就认出是父亲折嗣伦,他翻身下马哭倒在地,连道:“孩儿不孝,若孩儿在家乡时,断不至使父亲首次苦难!”
折嗣伦早听说了这个儿子的作为,又见他身穿天策军上将铠甲,精神更是一振,在女婿的扶持下坐了起来,怒喝道:“身既带甲,怎能行俗礼!快起来!”
折从适是武将世家出身,从小家教谨严,军人的尊严与礼节早刻入骨头里去了,闻言慌忙立起,杨信也下马来见,叫道:“姨父。”
折嗣伦见二人如此威风模样,哈哈笑道:“你们在西北的事情我早就听说,呵呵,呵呵,很好,很好,之前困于旧见,我们折杨两家对于是否归附天策还在踌躇,但府麟之陷,中原皆以自身混乱为由,竟无一援派出,却叫我们认清了形势!现在看来,这个天下唯有天策军能够平定!这个乱世唯有张元帅能够终结!孩儿啊,你们这是要行军出战吧?此处人多耳杂,我也不好询问军机,但你们就快出发吧,别为我们误了军务!上战场后也勿以我等老弱为虑,只要你们胜了,身后的父老自有晚年安享,但你们若是败了,我们的坟墓也不得安稳!去吧,去吧!此番前去定要得胜归来,为我套南、府麟数十万百姓报那家破人亡之仇!”
折从适与杨信齐齐肃立应道:“是!”
几个折家亲族上前道:“五郎,你自管去,我们定一路护送岳父入凉州。”
折从适道:“有诸位随行,小五自然放心。”
白可久道:“不过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听说否。”
折从适问道:“何事?”
白可久垂泪道:“听说你堂兄折从陵,已经被契丹猛将所杀,他杀人之后又将从陵头颅绕城一周,以示意军威……”
折从适听了大怒道:“是谁,是谁!是谁杀我二哥!”
白可久道:“听说是契丹的一员猛将,叫做耶律吼。”
折从适大怒道:“姐夫放心,此番北上,我定为二哥哥报此大仇!”
杨信忽道:“这个消息我们也还没收到,白大哥于流离失所期间,怎么知道此事?”
白可久屏退左右,只剩下四人,这才说道:“二位弟弟当知我来历。”
折从适道:“姐夫是吐谷浑勇士。”
那吐谷浑是鲜卑族的一支,当东晋十六国时期曾十分强大,垂至唐朝早已归附,多与中原联姻,唐朝中期迁至河东,耕牧与漠南与燕云间,后唐封其族长为都督,乃是契丹与后唐的缓冲力量之一,杨信和折从适都曾到其族中游玩。
杨信想到最近的局势,道:“不会吐谷浑也出事了吧?契丹也攻击吐谷浑了?”
白可久长叹道:“我族本属大唐,这些年也一直为大唐捍边,不想中原大变,石敬瑭竟然将我族所在土地尽数割给了契丹,我族也为契丹所奴役。当时契丹势大,而中原又无大援,我们都督不得已已经投降了。进入河套的兵马之中,契丹腹心部只是核心,漠北、漠南也各有兵力依附。我部被分成三批,一批仍在河东老家,一批被征调进入河套随耶律李胡征战,另外还有少部分参与了围攻灵州城,因此我虽在逃难之中,不时还会听到消息。”
折从适知道白可久在吐谷浑中地位甚高,是可以影响族长决定的人物,他虽是极亲的亲戚,但一直都随族而居,并未在府麟居住,这时忽然想起一事,道:“那姐夫这次护送父亲西来,可不止是为了家师?”
白可久道:“不错,吾族族长命我西来,求见天可汗一面!不知道五郎能否引荐?”
杨信和折从适对望一眼,折嗣伦道:“孩儿,吐谷浑自唐以来,一直有弃胡入汉之心,为父相信白都督乃是真心,若元帅可以提供后援,则白都督亦可趁势回归华夏,此为两利之事。”
折杨两家虽然久以汉统自居,其实身上都流淌有边疆少数民族的血液,与吐谷浑的情状相类似,所谓物以类聚、兔死狐悲,因此彼此容易产生共鸣。
折从适道:“那姐夫就随我一行吧,元帅见到姐夫一定十分高兴。”
白可久大喜道:“中原混乱已久,希望吾族此次能够得到一位真正平定乱世的圣主!”
折从适和杨信当下别了父老,又向东北,不久抵达猛虎坡。郭威下令以步兵在前,弩兵次之,骑兵在后隐藏。
折从适带了白可久前来参见,张迈道:“你虽未误期,不过按照郭威的计算,却是迟了半日。”
折从适跪下道:“属下途中遇到一批难民,因此稍有耽搁,难民之中,又有属下的亲人在,故而说了好些言语。”
张迈笑道:“虽说私事不得误了公事,不过你也未误期,那就好。起来吧。令尊身体可好?”
马小春心道:“元帅如今对他们两个,可真是宠信得很啊。看来不在当初小石头之下了。”
折从适起身后又道:“家父尚算安康,属下此次遇到父亲,虽是私事,却也牵涉到了一点公事。”当即将姐夫白可久求见之事说了。
张迈回问郭威,郭威在河东日久,自然也知道吐谷浑的族情,说道:“吐谷浑虽处华夷之间,但其心近华远夷,我觉得可以一见。不过是否真能忠心归附,其实不在白承福。”
折从适一奇,问道:“那在于谁?”
“在于元帅!”郭威道:“元帅若能挫败契丹,则能震慑石敬瑭,既能震慑石敬瑭,则诸夷俱会归心。党项如此,吐谷浑也是如此。若我们本身实力不济,则任他们如何发誓赌咒也是空口无用之言。”
张迈笑道:“郭都督说的有理。这白可久,我就暂且不见。辅国,你自下去准备作战之事吧,你姐夫便交小春接待。顺便请他登高观战,待我击退耶律朔古之后,再接见他不迟。”
折从适应是,马小春道:“折兄弟放心,既是你的姐夫,我自然会好好照看。”
此时双方大军聚于猛虎坡。
这猛虎坡位于黄河岸边,黄河在这一段的走向是西南…东北走向,河心有一河洲,约七八亩大小,郭威在此安扎了一个水寨,驻有二百多人,又从乌兰堡调了几十艘船筏过来。猛虎坡的左边是黄河,有变则是一处秃山,延绵十余里,山上无树无水,都是石头,连泥土都不多,正是一种石漠地形,这种秃山无法驻扎大军,因为缺水,一被围住就完了,所以山上只有百余人,算是一座哨岗。
猛虎坡正处于乌兰堡防御圈的东北外围了,大军行到此地,互相探听到彼此接近,郭威便下令摆开阵势,上流闻讯将许多远程攻击武器顺流运到河心洲寨,郭威又另派数百人进驻秃山高营,左河右山,中间又是颠簸不平的黄土地,地势不算狭窄,地面上有河流冲刷而形成的沟壑却还不至于过分限制马足,左右虽有山河之限制却并不险要,西南、东北都十分开阔,有利于进退,不至于一入此地而难退走,周围又缺乏密林设埋伏,正是一处野战的好战场!
耶律朔古见唐军虽然早到了半日占了些许先机,但在这样的战场中却最利于正面厮杀,唐军纵然可以依凭山河得到一点好处,但这个地势却也没法限制契丹骑兵来去的自由,耶律朔古此次的第一个目的是要试探唐军战力之强弱,因此估量之下决定在此合战。
旌旗猎猎作响,契丹骑兵如星罗棋布般摆开,总数约三万人的骑兵布列成一个直径约五里的不规则圆形,唐军这边依着地势排列成一个不规则的方阵,布阵的是步兵,长矛强盾,前排共有十六个缺口——那是骑兵进退之门。方阵中前方缓缓升起一座观战台,台上赫然插着那柄赤缎血矛!两个人各持一只千里镜,正是张迈与郭威。
耶律屋质点算人马,见唐军也约莫有三万多左右,数量或比契丹军稍多,但整体差距不大,又见唐军军势严整,尤其唐军这阵势并非一种消极防守的阵势,而是似防守实图攻击的绵里藏针阵势,想起轮台一战也是如此,暗暗吃惊,要将自己的想法与耶律朔古说时,耶律朔古斜了他一眼道:“不来一场血战,无法判断唐军之强弱!这场仗就算是一场苦仗也要打!哼,难道我契丹腹心部,已经连兵力均等的仗都打不了了么?”
张迈登高遥望,对郭威道:“有几分胜算?”
郭威笑道:“不说几分胜算,但说有利无利。耶律李胡没来,这于我们便是大大有利了。元帅常打比喻,说骆驼能负千钧,千钧之外再加一稻草就要倒塌,耶律朔古之大军便是千钧重压,李胡不来,我就不怕。”
张迈笑道:“李胡可不止是一根稻草。他若来时,你还能打这一仗么?”
郭威道:“李胡若来,就没有这一仗了。战场会在别处。”
张迈哈哈大笑,道:“有你在身边,有时候却还胜似杨易!你有杨易之威猛,却又有老郭的稳重。”
郭威道:“属下岂敢与鹰扬将军比肩。我们等西征之时,杨都督在天山养精蓄锐,只因物力尽数倾斜于河中所以未曾出动,不知如今如何了?”
张迈道:“天山精兵是我的杀手锏!对付耶律朔古就用杀手锏,未免太早。鹰扬军今年之内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只要能熬到开春,之后我就会下调兵令,到时候仍然由郭洛稳定西线,而东方之战则三柱毕集。”
马小春在旁奉承道:“三柱?”
张迈笑道:“如今我天策唐军有四大擎天柱,郭洛杨易,郭威薛复!轮台河中,只是出动两柱,便已摧枯拉朽,最后这番三柱齐压,到时候我要看看耶律契丹与石敬瑭能否挡我万钧之威!”
(未完待续)
第一七二章 鏖战
猛虎坡。
两军渐近。
唐军军容严整,而契丹军则依旧猛恶。
唐军方面,有所向无敌的领袖张迈坐镇,又有指挥能力越来越出色的郭威总体调度,论气势有冲天之势,论法度则紧密而无破绽。
契丹方面,进入套南以后的连番大战已经消解了普通契丹士兵对天策军的心理阴影,尤其是灵州之战,几次三番连克汉家名将张希崇,不但让耶律朔古与耶律屋质、耶律吼的声望更上层楼,而且更加坚定了契丹人无往不利的决心!
契丹骑兵已经进入弓箭的射程范围,不过现在就射击的话,有效的杀伤力十分有限。心理素质稍差一点的部队,尤其是骑兵战斗力不强的军队,通常在这个距离上就匆匆忙忙地射箭,以防被契丹人逼近了。因为步弩军队最怕的就是被骑兵冲近,到了一定距离,弓箭无法有效抑制骑兵冲击时,那步弩一方就注定了失败。可是在骑兵尚未进入有效的射击距离就射击,却又注定无法造成巨大的杀伤力——这里头有一个非常微妙的时机,只有战场宿将才能把握这个时机,也只有百战之军才能沉得住气。
而这时的唐军,却仍然巍然不动!
高手交战,不用等到交锋就已能看出胜负端倪。
看到唐军这等气度,耶律朔古有些气浮了,转头对耶律屋质道:“张迈不愧是张迈。”
这句话虽然旁边有好几个将领听到,但能真正理解的却只有耶律屋质,他知道,详稳是隐约承认了对面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而这正是耶律屋质最不愿意看到的。
在猛虎坡这个战场上,双方天时地利相当,契丹人打得起强强对抗的战争。
但在整个战役上,天时地利却全都站在唐军的一方——冬天的逼近让契丹如果没有大胜就会进入不得不撤退的状态,补给线的我长彼短更是让唐军在地利上拥有巨大的优势。因此在战役层面,契丹打不起强强对抗的战争,现在耶律朔古和耶律屋质还坚持要对唐军发起正面冲击,为的只是一个前提:他们都认为张迈是装腔作势,认为唐军是外强中干!
现在两军已经逼近,但从阵势上看这个前提似乎却不存在了。
“详稳,”耶律屋质说:“郭威调度能力甚强,气势也是有可能装出来的。不打一打,谁知道高台之上是否真是张迈是否真是张迈,天策军是否真的是天策军?”
他两句话,也唯有耶律朔古能听明白,耶律屋质的意思是:都临门只差一脚了,还是试一试吧。
契丹老将笑了笑,发出了命令,一直只是在缓缓逼近的契丹军,左翼忽然有了行动——激烈的行动!
那是三千吐谷浑部,在帅旗的命令下忽然加速冲锋!
来了!冲击!
在右侧山上观战的白可久却愤怒了起来,刚才他也如耶律朔古一般,对天策唐军军容之严整心中赞叹,而这时一见契丹发动进攻,而首先行动的竟然是吐谷浑部,马上就明白过来:契丹人是要吐谷浑部来作炮灰,试探唐军的实力!
吐谷浑部与契丹的关系虽然疏远,但也是漠南河东间的强族悍兵,这一冲锋,地皮都震动了起来,沙尘飘荡出令人畏惧的烟云,擅长望天的郭威只从那烟尘飘扬的形态,就能大致判断出一支骑兵的强弱,这时赞道:“不错,吐谷浑部,不错!”
面对强敌,他却十分淡然,似乎这样的敌人还不足以威胁到他!
近了,近了……终于到了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