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其麾下,以近胡夷者统胡夷之众,上下互相影响,久之恐有离心之祸——此乃众势所归,薛将军本人纵然忠诚亦难改变;若使其东征以教河西汉民,则如战国时赵国之胡服骑射,河西汉民汉统深厚,虽胡服骑射而不至忘汉。杨将军则本为汉家大族宗子,北上杀胡,得其人顺则化之,逆则杀之,得其地则辟为郡县,只要杨将军本人不叛便无分裂之虞。今毗伽人在高昌,大将军恐战争进行太久,祸乱及于来年,这是为君者的爱民之虑,深足敬佩。然毗伽勾引曹元德,袭我背后,围我妻儿,此为大仇大辱,不报则不能威慑诸胡!因此属下认为仍当设法杀之!北庭之众狼子野心,急切难化,不如夷平其族,清洗其地,待大将军引得东方汉民前来,再实其地。”
杨易道:“你是要用薛复的第二套计谋,来个关门打狗么?”
慕容春华道:“不,用关门打狗,于高昌损耗仍然极大,与其用关门打狗之计,不如用饿敌毙命之谋。北庭回纥百数十年来保持着迁徙的习惯——夏天因高昌太热,故往天山以北避暑,这时北庭一带水草正茂,正合放养;冬天则山北草枯水竭,故要翻过天山回高昌、伊州过冬。如今高昌城在我们手中,回纥牧民失去了冬季供养的依靠,必得于夏季筹谋蓄草。杨将军可依大将军的命令,一路擂鼓而行,堂堂正正、不急不慢地逼向高昌,毗伽眼看势大亦必退避,然见杨将军来得不急,又且后有退路,却势将且战且退。我却自引五七千精锐轻骑,从伊州东北绕过进入北庭,毗伽倾国而来,山北必然空虚,我五七千兵马足以纵…横其全境,一路烧尽庭州境内所有蓄草!毗伽一闻必回师急救,然肯定来不及了。将军可趁机占据天山南北诸险要关隘,我亦回师自守伊州,如此可以最小的损失、最快的速度解除高昌之围,使我境内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而毗伽所部回到北庭,既无积草,如何过冬?那时我等只需严守东西两处关隘绝他劫掠之路,也无须出战,一场大雪下来,就算不将他灭族,至少亦冻杀饿杀他一半族民。待开春之后,北庭回纥元气大伤,那时候招抚也罢,剿灭也罢,主动权便尽操我手了!且此谋亦与大将军的命令不相冲突。”
杨易大喜,道:“好!就这么办!”交给了慕容春华九千轻骑,飞驰潜行。杨易自己擂鼓而北,才到伊州,伊州境内胡汉各部纷纷来依,杨易来者不拒,尽数编入辅翼部队,以增其势,一路上兵不留行,却又走得不快,二十五天之后抵达赤亭关,康隆对杨易如此大张旗鼓来颇有腹议,觉得他若以骑兵前来,自己作为内应,说不定能建奇功呢,如今却迁延时日,毗伽对自己也有了怀疑,却也无法了,便献了赤亭关关城,杨易进驻赤亭关后,派遣各部军马向西、向南、向东逼近,郭师庸见他用兵之坚实几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失之保守,不由得啧啧称奇,叫道:“阿易转性了?”
毗伽眼看高昌坚城急切强攻不下,杨易大军来援,康隆又已背叛,怒恨之下却也无法,只好后撤三十里,待要就走,却又不舍,一边确保回北庭的交通要道,一边停驻不退,要看唐军是否有破绽露出,以作最后一搏。
————————————张迈望见甘州众父老来迎,亲自下来扶乌爱农上车,道:“乌先生,多得你起事逐杀胡虏,乌氏身处胡虏之中却不忘华夏,如此忠烈实足彪炳青史。”乌爱农慌忙逊谢,张迈见匍匐之众大多衣衫褴褛、面有饥色,心中怆然,道:“甘州的父老兄弟,都被回纥压迫至如此境地么!”急命众将士:“快扶众父老兄弟起身!”
薛复、石拔等将领带头,数百将士各来扶人,七十二乡乡民父老受宠若惊,心里都想:“来的这帮兵将,一点也不凶巴巴的,倒是和气得很。不过狄银可汗竟然也死在他们的手上。”唐军越是表现得谦和,甘州父老越是敬畏交加。
张迈载了乌爱农入城,乌爱农一路上颇不安其座,在车上也侧着身子,张迈便看出他是个老派的人,乌爱农的两个儿子见张迈如此礼敬父亲都感欢喜,乌思礼对乌思仁说:“大将军如此相待,那是当年文王待姜太公的礼遇了。”乌思仁深以为然。
不止他兄弟如此,乌爱农心中也如此,到了城内,他早将狄银的汗府打扫干净了,就请张迈入内,狄银的这座宫殿虽不能与盛唐时长安、洛阳相比,然而在河西也算是富丽堂皇了,只是那夜混乱时被人挖走了许多金玉饰品,但仍然瑕不掩瑜。
马小春见了心喜,薛复却给张迈使眼色,张迈会意,说道:“甘州百姓还如此困苦,我不能独个儿享福,这座汗府我就不住了。就在城中交通便利的地方,找座结实的房子给我就是了。今晚随便睡一觉九成,明天还要出城,既来到了这里,就要想办法让甘州的父老兄弟脱贫,看着他们现在的样子我可真是不好受。”
乌爱农一听心头一热,双腿发抖,跪了下来,张迈一惊,慌忙扶他起来,问道:“乌老为何忽然行这样大礼?”
乌爱农连眼眶也热了起来,泪水不由自主滚了下来,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乌思礼在一旁出来道:“大将军,你有所不知,我等在这甘州胡化之地,见惯了回纥人对我们的欺压凌辱,就算是一些汉家的将军,要么是像龙家那样狐假虎威,要么就是一些草寇似的人物,来了劫掠一番美名为借粮,见到金钱眼睛就发金光,见到女子眼睛就发红光。像大将军这样,放着大好宫殿不住,却要和百姓同甘共苦,这样的事情,我们只在书上听过,以前以为都是假的,今天才知道,世上真有如此贤君!”
他说着便拉着兄弟跪下了,张迈忙又将他们扶起来,说道:“我不是什么贤君,我不过是西北汉民推举出来,代表大家管理这片土地的人,关心百姓生计,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再说我不住狄银的这房子,主要是我觉得满城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却住在这里享乐,心里不舒服,也没有其它。”
乌爱农长叹道:“大将军或许自己觉得没什么,但对我等而言,却是见所未见,更未敢想能亲遇如此明主……乌某以衰朽之年,甘州以大劫之余,竟然得遇大将军,如何不叫我等欢欣振奋?”说着他又要跪下,张迈却不等他跪下就扶助,乌爱农道:“大将军,你如此爱民的心胸,放眼西北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了。见到大将军之前,我只道甘州不过是换了个主子,今日方知道《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所述并非子虚乌有,自今往后,老朽必竭尽全力,以辅助大将军成就大业。”
张迈大喜道:“功业事小,民生事大,我安陇将士虽能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但到了这甘州地面上,对如何治理甘州,如何让这边的百姓吃饱饭,亦需乌老辅助。”
乌爱农听张迈有重用之意,心中自也高兴,便命儿子取来那本临时赶制的甘州户籍簿来,道:“此为甘州境内,已经归附的七十八乡并张掖城民籍,请大将军过目。”
张迈翻开户籍簿,见只有两万多人,诧异道:“我虽知甘州破落,却不知道破落到这个地步,竟然只剩下两万多人。”瞥眼见乌爱农欲言又止,便命无关者且出去,只留慕容归盈、薛复以及乌思礼在旁。
乌爱农这才说:“大将军,两万多人,这已经不少了,即便在盛唐天宝年间,户籍簿上,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张迈大为诧异:“天宝年间甘州也只有这么多人?”
乌爱农道:“老朽是说,天宝年间,报上去的户籍簿上,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
张迈一愕,但很快就转过脑筋来,道:“乌老是说,这个数字是假的?”
“也不全假。”乌爱农道:“这个数字,记录的乃是显户,并非全部的户数口数。而且河西在天宝以后人口又几次大变化,若大将军不急他务的话,就且听老朽慢慢道来。”
(未完待续)
第一一八章 隐户
乌爱农道:“自古以来,大朝丁口统算,唯汉、唐二代为盛。所计户口,部分州县,官员为冒政绩,或故意充增户口,部分州县,官员为隐赋税,则故意减削户口,如此层层上报,最后户部再行汇总,朝中大臣会就帝皇当时之好恶、时局之需要,再行修饰增删,最后所得数字载于史册者,即当日呈禀人君者,此数字只能作人君参监,而不可以为即是本来数字也。”
张迈听得有些唏嘘,然而想想后世的人口普查的那些做法也就释然——千年之后尚如此,如何能够苛求统计技术远远落后的古人?
却听乌爱农继续说道:“大体而言,政治宽仁则户口渐显,政治苛猛则户口渐隐。为何?政治宽仁,编入户籍者光明正大,可受律法保障,经商有凭,读书有份,好处较多,故户口渐显;政治苛猛,则法不护民,读书入仕之途不畅,编入户籍者受尽盘剥,坏处较多,故户口渐隐。”
张迈又点了点头,道:“那河西这百余年来,户口是渐隐的了。”
“是,”乌爱农道:“河西丁口本数,至开元年间极盛,其时不止本地汉民极多,且河西地处丝路要道,往来商人、小贩数量极众,即以甘州张掖为例,当年巅峰之时,每月过关人数不啻万计,此则往来流动之人,而本地种植、放牧、开店、中人、跑腿、扛夫诸般仰赖往来商贩之常住者,其丁口又一二倍、三数倍于此。开元以后十余年间,丁口日繁,而政事日坏,法不护民,吏求减削上缴税赋以自肥,民求逃税逃役以自保,故往往隐于三途。”
张迈问道:“哪三途?”
乌爱农道:“一隐入西北藩主荫下为农奴,二隐入商家大户为家奴,三隐入佛门寺院为寺奴。此三者为大而可知者,至于不可知者,则如散入山间者,避于偏远者,则为不可知之数。即未逃窜者,每村隐三数十户,在编之户每户隐一二丁,其数究竟多少,就只能臆测,无法确知了。”
张迈道:“逃到偏远地区还算是自由民,也还可以理解,逃入藩主、商户、寺庙去做奴隶,那不是自找苦吃么?”
乌爱农一愕,一时不知如何说,慕容归盈在旁道:“大将军,你以仁义治国邦,百姓在你治下做自由自主之民自然甘之如饴,所以不知道世上有些地方,政治会苛刻到让人活不下去,做奴隶虽然悲惨,但若是国家政治过恶,则做国家之奴隶,还惨过做私人之奴隶。”
张迈为之黯然,道:“天下真有这样可怕的事情?”
薛复在旁道:“大将军,你常说觉得自己做的不足,但为何西北百姓,入我治下无不额手称庆?”
张迈问道:“为什么?”
薛复道:“因为我安陇之治,在大将军看来尚有许多不足,但在西域其它部族国邦看来却比他们内部好得太多了!两相比较之下,大将军治下已如天堂了,所以西北百姓乐归我治。”
他说的却是一个当时西北的一个政治事实——张迈、郑渭等人沿途所建立起来的统治并不是已经足够先进了,但由于周边的部落、小国的统治秩序实在太过落后,甚至连起码的政治秩序与基本法律保障都没有,因此相形之下,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一个相对完整的行政体系、一个相对公平的法律体系的安西政府,自然成为了西北各族百姓所向往的地方了。
张迈对乌爱农道:“继续说下去。”
乌爱农乃继续道:“三大隐户中犹以寺奴为多,因甘州本为佛教大盛之乡,即天宝以后,政事日坏,而佛教愈昌,官府势力越弱,而寺院势力则越强,因此安史之乱以后,河西百姓常赖佛寺以自存。丁口虽增,却常不在户籍上显现。然当年在张掖河沿岸便有灌溉良田八十万亩,外县次一等水田二三倍于此,再次一等旱田又二三倍于此,而甘州境内牧场亩数又数倍于此,此安史之乱前甘州之盛况也。”
张迈道:“然则安史之乱后,甘州的人口便大幅度减少了,对么?”
这推断起来乃是一个“常识”,不料慕容归盈和乌爱农却同时摇头,乌爱农道:“不是,安史之乱时,河西人口大大增加了。”
张迈咦了一声,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乌爱农道:“因为安贼大闹关中,将成千上万的关中百姓全都赶到河西来了啊。当时连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肃宗皇帝也都驻留西北,大小官吏扈从者、百姓合家相随者,多不胜数!”
在古代,战争本来就是引发人口大迁徙的关键原因,唐朝的关中地区乃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光是一座长安城人口就不下百万,安史之乱期间,百姓逃避战乱背井离乡,敌从东来,他们就只能朝西、南两个方向逃走,部分逃入汉中、巴蜀,但蜀道南行,所以更多的人口则逃往西北,一层层地涌入凉州、甘州、肃州。
乌爱农继续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关中百姓,本来大多较河西百姓富庶多文,但来到河西便成为了异乡客,为官者自贬其职尊,为民者不得不货